康輝
2018年11月15日早上8點,我在首都機場的候機樓等待出發(fā),就在這個時候,接到了姐姐的電話,7點15分,媽媽走了。
一下子,我仿佛回到了13年前,2005年2月3日那個寒冷的下午,也是在工作中接到姐姐的電話,說爸爸快走了。但至少,那一次,我冒著半路突然紛飛滿天的雪花奔回家中,算是送了爸爸最后一程,盡管那只是某種形式上的堅持。而這一次,媽媽走的時候,我是真的咫尺千里了。
雖說忠孝不能兩全,也沒有誰為此責(zé)備我,可是,這錐心之痛只有真的到來,才發(fā)覺如此不可承受。同行的同事看出了我的異樣,小心翼翼地詢問,我盡力控制著情緒,“我媽媽走了……”可開口的瞬間,淚水奔涌,我逃進(jìn)衛(wèi)生間。
工作已箭在弦上,我能做的,只有挺住。十幾個小時的飛行,身旁的人大都閉目酣睡,我睜著眼睛,眼前一幕幕過著媽媽的影子。當(dāng)心痛到承受不住時,便一次又一次躲進(jìn)衛(wèi)生間,有飛機隆隆的馬達(dá)聲掩蓋著,我盡可以失聲痛哭。
在電話里,我和姐姐說,從今天起,我們就是孤兒了。
媽媽一生好強,最后在病榻上纏綿的那兩個月,算是她從來沒有過的無助和脆弱的時候。而我最后陪伴她的時間,就像過去這些年一樣,少得可憐。我知道媽媽其實一直在很努力地堅持著,因為除了起初的幾天她被疼痛折磨得說了幾次類似“不治了”這樣的話之外,大多數(shù)時間里,她并不輕言放棄。也許她心里清楚地知道,只要她在,我和姐姐的家就還在。
我這些年陪伴她的時間很少,在電話里聽到媽媽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忙你的吧?!边@幾個字里,究竟包含多少意思?除了她自己,又有誰能解讀得清楚呢?上次回家,我在整理一些媽媽住院用得到的東西時,忽然發(fā)現(xiàn),一向都是整齊細(xì)致、會將物品分門別類歸置得很好的媽媽,有很多東西竟也放得凌亂起來了。我驀然心驚,不難想到,她獨處空屋的時候,大概真的沒有那么大的心氣兒去做這些事了。而這些,竟都是我疏忽已久的。
這些年,我竟再也沒有與媽媽合影。盡管現(xiàn)在拿起手機拍張照片是如此容易,可我翻遍了先后更換的幾部手機,竟一張也沒有。我是多么堅信日子還將長長久久?還是壓根就忽視了她的存在?
我想回家,把用了幾十年的那張竹躺椅帶回來。那還是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媽媽到四川出差,千里迢迢輾轉(zhuǎn)了四川、湖北幾個省份一路背回來的。那是我小時候?qū)ο奶斓纳羁逃洃洠?dāng)然,也是我至今無法想象的一路重負(fù)。此刻,耳邊好像又聽到了媽媽常抱怨我的那句話:“那么大個人,這點東西都嫌沉。”
我想回家,再住幾天,那里有著從此后再也沒有了的家的氣息。過去總是忙忙忙,不經(jīng)常回家,只時常會用手機上的監(jiān)控看一眼客廳里攝像頭的實時影像,通常都會看到媽媽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或者和到訪的老鄰居聊聊天。只要看到她在那兒,我也就踏實了。媽媽這次住院的消息,其實姐姐并沒有第一時間告訴我,是某天我值完班習(xí)慣性地打開手機,卻發(fā)現(xiàn)晚上7點半家里居然黑著燈,這顯然不正常。我趕忙打了個電話,果然,媽媽住院了。
我想回家,把媽媽養(yǎng)的那幾盆花再澆澆水。她似乎從來不喜歡養(yǎng)小動物,但對植物情有獨鐘。幾盆蘆薈、富貴竹是她晚年撐著病體極力悉心呵護(hù)的植物。如今,都枯萎了。我很想再陪她好好說一會兒話,這些年即便回家,能靜靜地坐下來陪媽媽聊聊天的時間,照樣少之又少。如今,我想認(rèn)認(rèn)真真、踏踏實實地再聽她嘮叨幾句,卻聽不到了。
十幾年了,媽媽已越來越少提及想抱孫子、孫女的事情,仿佛心有不甘,可又無力回天,就這樣接受了我選擇丁克的事實。
可如果能重來,我想我一定會早早遂了她的心愿,讓她膝前多一個冰雪可愛的孫子,那也是她生命基因的復(fù)刻,會在未來她在或不在的日子里,在這個世界上留著她的或深或淺的印跡。不是嗎?
隨著年紀(jì)漸長,我越來越驚嘆于生命基因的強大,在我身上,父親母親的特質(zhì)都越發(fā)凸顯,爸爸的寡言隱忍和媽媽的沖動急躁,如此矛盾又統(tǒng)一地成為我的個性特征。而從他們身上,我亦承接著正直、善良、自尊,不輕易麻煩別人,滿懷赤誠卻又與他人始終保持著適度距離。而在一些外在特征上,每當(dāng)我大步流星被旁人一路追趕并抱怨走得太快時,我會驀地想起小時候,在院門口翹首企盼著媽媽下班回家,遠(yuǎn)遠(yuǎn)地,會在街道拐角看到媽媽轉(zhuǎn)過來,仿佛瞬間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那同樣大步流星的身影;每當(dāng)我對著一杯熱水或一碗熱湯升騰起的水汽,不由自主發(fā)出短促的吸氣聲時;每當(dāng)我專注和用力,舌尖總下意識地舔上唇時,我眼前都會驀然閃現(xiàn)媽媽幾乎一模一樣的神情和姿態(tài)……
所以,我想,媽媽終究還是沒有走,因為她終究在我和姐姐身上、身邊都留下了永遠(yuǎn)的印記。
媽媽的告別儀式舉行時,我仍在萬里之外。按著姐姐告訴我的那個時刻,我朝向故鄉(xiāng)的方向,給媽媽長長地磕了三個頭。
媽媽走后的很長時間里,我都沒有夢到過她,可最近,我接連夢到兩次。一次夢到她和爸爸一起,收拾了行李好像要出遠(yuǎn)門。臨走前,她一直嘮叨著:“我們走了以后,你們每天也不做飯,吃什么呀?”又一次,我夢到媽媽穿著一身她從來沒有穿過的顏色鮮艷到華麗程度的套裙,踩著一雙她從來沒有穿過的高跟鞋,臉上是宛若少女般的紅暈與嬌羞,她說:“我參加了一個舞蹈班,得學(xué)著穿高跟鞋了?!毙褋?,我沒有眼淚,心里反而有了一絲暢快,我相信,媽媽在那個世界,仍在記掛著我們的同時,也一定開始了她更快樂的生活吧。
摘自《意林·原創(chuàng)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