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

蜿蜒而流的白溪水，流遍前童古鎮(zhèn)的街角巷尾……這是我第一次踏足寧海前童，第一眼就被它不動聲色的美所吸引。得緣于童衍方藝術(shù)館新館開館暨“尺木藝光”金石書畫展開幕，輾轉(zhuǎn)近1500公里，終于見到這位大家，童衍方先生。

先生談吐幽默風趣，平易近人。無論是作為一位藝術(shù)家還是收藏家，先生都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成就，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不是他的書法、篆刻，也不是他的收藏，而是他這個人，是他由內(nèi)及外散發(fā)出的那種難以言表的氣息，博學而又謙遜、睿智而又溫良，既不刻意隱蔽，也不高調(diào)顯露。每每問及先生水平幾何，他回答說：“不高，也不低?！?/p>

都說“人生七十古來稀”，虛齡已七十又五的童衍方先生依然精神矍鑠，憶其漫長的學藝過程，師恩、友情、學習、感悟、樂趣，堪可回味。如今，童衍方先生于事于藝更愿感恩、惜福、專注、真實。

對家鄉(xiāng)前童一直魂牽夢縈

聊起寧海，童衍方先生說：“走過這么多地方，吃過那么多美食，還是最愛家鄉(xiāng)，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我20多歲開始從事藝術(shù)創(chuàng)作，偏好有力度和硬朗的風格，這就是我們寧海人骨子里的精神，更是血液中與生俱來的?！?/p>

浙江寧海建縣1700多年，山海兼優(yōu)，人杰地靈，歷史上涌現(xiàn)出了諸如南宋右丞相葉夢鼎、明朝思想家方孝孺、近現(xiàn)代作家柔石、藝術(shù)大師潘天壽等名人。

前童向來被稱為“詩禮名宗”，童衍方先生的祖先就居住在此，而這方水土孕育的“文氣”似有魔力，在這里世代相傳，生生不息。

盡管童衍方先生出生成長在上海，但他對故鄉(xiāng)寧海前童一直魂牽夢縈。

7年前，童衍方先生婉拒了很多地方的盛情邀約，把人生第一家藝術(shù)館開設在了他的祖居地前童鎮(zhèn)一幢名叫“群峰簪笏”的古建筑內(nèi)。當年開館時童衍方先生捐出了100多件自己創(chuàng)作的書、畫、印作品及相關(guān)收藏，這成了前童鎮(zhèn)當年重要的文化盛事。

7年后的同一時間，童衍方藝術(shù)館新館落成正式開館。新館為一組建筑群，緊鄰作為歷史建筑的老館，分別為前樓、中院、后堂，延續(xù)了前童“石基、磚墻、黛瓦、石窗”的歷史風貌。藝術(shù)館新館選址“尺木草堂”之舊址，位于寧海前童古鎮(zhèn)核心保護區(qū)內(nèi)。

童衍方先生在展覽序言里寫道——“尺木草堂”是我童氏上堂屋派第一所書院，由我上十代祖永昌太公建于明萬歷年間。清乾隆年間，江南名儒齊周華為之寫記曰：“塔山童中岳年先生，有書院曰尺木草堂，建于其王父克修先生居宅之左，凡二透。其前為廳，而后為樓。

廳可以作講堂，而樓可以望遠而豁幽思也?！垦盂訋?，率子侄講習其中，以求圣賢出處之大義，兼以課應世之文章士也?！笨梢姟俺吣静萏谩北谐绲孪蛏?，見賢思齊;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之道也。天地之間，盡是因緣和合。“尺木草堂”之舊址，即今藝術(shù)館新館之地也。我當感恩、珍惜。

新館有近二層高的展覽陳列廳，還有藝術(shù)鑒賞、學術(shù)交流和藝術(shù)培訓等配套服務設施，其中“金石藝術(shù)沙龍”藝術(shù)家論壇，便是童衍方指導弟子和藝術(shù)愛好者從事金石書畫藝術(shù)研究和創(chuàng)作的基地。開館之際，迎來“尺木藝光”金石書畫展，展出現(xiàn)當代海上名家來楚生、唐云及童衍方的金石書畫精品100 多件，其中來楚生、唐云兩位先生的作品均是童衍方珍藏，展覽同時展示了童衍方弟子仲威、孫儷等的書法作品。

活動當天，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斑駁寂寥多年的馬頭墻下，瞬間充滿了活力，彌漫著墨香。

從師生緣到“師德”傳承

在展覽現(xiàn)場，童衍方先生一邊給我們分享著每件展品的故事，一邊也回憶起與兩位恩師數(shù)十年的師生情緣。

1960年代末，二十歲出頭的童衍方結(jié)識了若瓢和尚。若瓢和尚與唐云關(guān)系甚好，應童衍方要求，便引薦他去拜唐云為師?！拔沂裁礀|西都沒帶便去拜師，剛磕好頭，若瓢和尚就對唐云先生說，‘你要不要送一樣禮物給你學生？‘沒什么東西呀！唐云先生說，一邊在抽屜里翻，翻到一把扇子，是幾人合作作品，其中一面是吳昌碩題的字，扇骨則是唐云先生自己畫的畫，唐云先生說：‘這個東西是人家的，不好送人。若瓢和尚說不管，都要送，唐云先生說‘那我就送了……”就這樣，第一次跟唐云見面，童衍方收到了一面吳昌碩所書的成扇。如今，每當先生回憶起自己拜師儀式上這段風趣的插曲時，總會對兩位前輩的名士風范和兩人之間的君子之交傾慕不已，更對他們的慷慨惠贈無比感激。

當年童衍方先生成婚時，唐云先生畫了兩幅畫相贈，一幅梅花、一幅松樹。臨近婚前，又叫童衍方過去，閑談間，唐云取出一副對聯(lián)讓童衍方觀摩，竟是吳昌碩所書的石鼓文，落款為“安吉吳昌碩年八十又一”。童衍方知道，吳昌碩去世時八十四歲，八十一歲正是其書法達到一個高峰期，該副對聯(lián)當屬他的晚年精品，不禁連聲說好。唐云見狀，笑著說：“送給你，算是給你的結(jié)婚賀禮。”見童衍方躊躇不敢受，趕忙又說：“說給你，就一定要收下，只要盡心研究、保存就是了?！蓖芊讲缓枚嗤妻o，畢恭畢敬收下這份賀禮。

童衍方先生說，在拜唐云先生為師之后，得以飽覽唐云先生所藏的董其昌、八大、石濤、揚州八怪等書畫精品以及金石家銘記的漢磚瓦硯。又得唐云先生相贈的吳昌碩對聯(lián)，受其影響很大，“嚴格意義上講，是唐云先生將我引上收藏道路”。

“有一天天很熱，我有事去看唐先生，那時候還沒有電扇，他上身幾乎打著赤膊，在很暗的燈光下看古書，我說這么熱還在看這個，他說你以后也要這樣，碰到古書，看一遍不懂，看第二遍;再看不懂，看第三遍，那你就可以把它看懂了，要養(yǎng)成習慣，這個記憶很深刻?！贝舜握钩龅淖髌分校卸嗉圃葡壬木?，其中四條屏書法為書毛主席《送瘟神》詩句，句首為“綠水青山”，在當下的疫情背景下，此作公開展出，尤其難得。

童衍方先生向唐云先生學習收藏鑒定之道，不久后也得入來楚生門下學習書法和篆刻。兩位老師性情不同，唐云喜好結(jié)交朋友，也講究生活樂趣，來楚生則深居簡出，一心創(chuàng)作。兩位老師采用的都是傳統(tǒng)的師傅帶徒弟的教學方式。

“來楚生先生是不大講話的，悶頭創(chuàng)作，對學生他也只有示范，他反對我們多問：‘我都做給你們看了，為何還要問？來先生創(chuàng)作的場景深深地就嵌在我的眼睛里了?！蓖芊匠３ＰΦ溃骸拔业膶W生比我幸運很多，他們能多問一些。我對來、唐兩位先生不敢多問的?！?/p>

兩位恩師已離開多年，為了續(xù)寫和老師的緣分，童衍方先生這些年來工作的重心是聯(lián)合師兄弟，為老師舉辦各類紀念活動，以發(fā)揚并延續(xù)他們的藝術(shù)生命和精神。在他的牽頭下，老師誕辰及逝世周年時，已經(jīng)舉辦了多場紀念展覽和學術(shù)研討會。他還整理、出版了多本老師的文集、印譜和畫冊。

如今75歲的童衍方先生，每天早上起來會先給若瓢和尚、來楚生和唐云三位老師請安，“如果沒請過安，就不可以吃飯。老師的一言一行都會影響學生，不單單是藝術(shù)，做好人才是首要”。

因為恩師們毫無保留地教授和關(guān)愛，才成就了今天的自己，先生認為這份“師德”的傳承和技藝的傳承一樣重要：“當年老師如何提攜我，愛護我，我要把這份美好傳承下去，我對我的學生亦是如此?！蓖芊教依顫M天下，弟子徐之麾、唐存才、袁慧敏、仲威、馮磊、傅一平、方浩、張志、潘祥余、童人杰、王曦、藍銀坤、石雙梁、李惠明、張生、王蒼龍、錢宜東、王映暉、孫儷等，這些弟子在金石篆刻、藝術(shù)市場、碑帖研究等方面大多各有成就。

演員孫儷，是他眾弟子中比較特別的一位。作為童門“學齡”最短的弟子，據(jù)說當初還是因曹可凡的引薦，找到了童衍方先生。而先生對這個明星弟子既沒有特殊關(guān)照，也沒有因為她是演員而降低要求。對此，童衍方先生笑稱：“演員不重要，眼緣才重要?！?/p>

由藏悟道，怡情養(yǎng)性

先生性喜雄健樸厚、古拙奇肆一路。走進新館，迎面的就是一幅大尺幅的“漆書”，奏出了童式書法的華彩。

童衍方先生的另一個身份是收藏家，書法、繪畫、拓片、印章、硯臺和鼻煙碟等雜件都有所藏。他也有著獨到的收藏理念：第一，收藏得講緣分，得到或者失去都是很自然的事情;第二，收藏也是一個修煉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能養(yǎng)成很多好的個性，比如對一件物品的仔細審視、研究以及考證，這是個性的錘煉過程;第三，收藏并不是孤家寡人的，而是有老師的提攜幫助、同輩的切磋研究，更要傳授給后輩。鑒藏似乎是童衍方先生的又一個老師，讓他明悟“緣”之道，待人處事保持著謙虛平和的心態(tài)。

從進入上海中國畫院到擔任西泠印社副社長，先生在此過程得到諸多單位、前輩提攜、幫助、啟發(fā)，近來他也在思考，在傳承上，如何傳播，這幾年也為了推廣篆刻和書畫藝術(shù)不遺余力。“我拜師學藝，沒有花過錢，恩師都是無償?shù)亟o予我藝術(shù)和精神上的指導，這是我的財富?，F(xiàn)在，我取得了一點成績，對晚輩后學進行適當?shù)闹笇秦煙o旁貸的分內(nèi)之事?！?/p>

童衍方先生說：“修行從藝之意義與價值，還在于對中國藝術(shù)之承上啟下，有些作為和責任感。新館建成，我尤當竭力，我以隸書四條屏恭錄齊周華的《尺木草堂記》，重溫先祖的理論、智慧、氣度、神韻，體現(xiàn)我們先賢怎樣在文化上努力，怎樣傳承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怎樣教育下一代。我們的村民如果到這里來，欣賞書法的同時，也能欣賞我們祖宗的德行，我覺得功莫大焉。”

當然，先生清醒地知道藝術(shù)館不容易做，還要考慮到這里的經(jīng)濟承受能力，所以很多時候他就送掉一些字?！拔沂遣挥嬢^自己的時間，或者多寫掉幾張紙什么的，我覺得就是要把這個想要做的事情全部做好?！贝舜伍_館展，從內(nèi)容到形式，包括用紙的色彩，都是童衍方先生精心準備的。

童衍方先生在展覽撰文中說：“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轉(zhuǎn)眼間，我虛齡已七十又五，一切如昨。憶漫長的學藝過程，師恩、友情、學習、感悟、樂趣，堪可回味。其遠比目標重要，而藝術(shù)之審視和內(nèi)省更必不可少。當前，書畫篆刻藝術(shù)空前繁榮，創(chuàng)作思想之活躍，亙古未有。為此，對藝術(shù)多樣性的尊重，至關(guān)重要。而我之最賞者乃不取亦取，雖師勿師，匠心獨具者，這也是師囑。而于事于藝更感恩、惜福、專注、真實。惟此方能感悟傳統(tǒng)、創(chuàng)新;廣博、專精;藝術(shù)、人生。而每當我渺小個體融合至傳統(tǒng)哲理藝術(shù)中思考時，益多積極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與寧靜澹泊的人生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