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25日是七夕節(jié),我爺爺正是那天去世的。三年前,他患上了老年癡呆。最后幾個月,他成了植物人,躺在醫(yī)院里一動不動。他總說要活到100歲,這一目標雖未實現(xiàn),但也活了95歲。我奶奶比爺爺早走53天。她當時正在吃湯圓,吃到一半心臟驟停,人就不動了。
我收到爺爺死訊時,正一個人待在紐約。同在美國的還有我的父母、叔叔、哥哥和堂弟。受疫情影響,我們都沒法飛回中國。葬禮當天,我姑姑用微信發(fā)起多人視頻聊天,四散在美國各地的我們便以這種方式參加了葬禮。
我已經(jīng)在紐約住了一年多,但那里從來沒有家的感覺。葬禮當天,我特意換了衣服、化了妝。視頻打過來后,我將手機放在支架上。為了表示對爺爺?shù)淖鹬?,我全程都是站著的。手機屏幕被微信視頻分成了五個小格子,其中一個畫面對著爺爺,遺體上有親友獻上的鮮花。
我爺爺奶奶住在合肥。小時候,我哥和我的暑假都是在爺爺奶奶家度過的。那時,我們和姑姑還有同輩的小孩一起睡。我們一起在空調(diào)前吹冷風,到外面的網(wǎng)吧打《星際爭霸》和電子寵物游戲,買麻辣牛肉干和卡樂比蝦條。晚上,我們一塊看中國的肥皂劇。爺爺奶奶住在一棟單元樓的第三層,樓外有一棵桑樹,奶奶會用桑葉養(yǎng)桑蠶。
我們用微信和中國的家人保持聯(lián)系。家里的微信群是家人分享小孩照片、搞笑視頻以及嘮家常的地方。我翻看聊天記錄,可以看到許多家人的對話。
“老太太六點鐘就起床了,說肚子餓,要吃早飯,好在阿姨已經(jīng)習慣了她的節(jié)奏?!?/p>
“我喜歡宋仲基?!蔽业奶妹谜f。我姑姑比她大30歲,回了句“我也喜歡”。
奶奶只會看微信,不會打字。她有時候翻聊天記錄會無意間敲出幾個沒有意義的字符。我爸看到就會說:“媽,您想說什么?。俊?/p>
多虧了微信,我們才能實時參與奶奶和爺爺?shù)脑岫Y。但微信畢竟不是完美的,我們無法真的回到中國,為他們的遺體獻上鮮花,也無法回到他們的住處,在他們的遺像前放上橙子。我們似乎通過巴掌大的屏幕,穿到了那一側,但這里面存在著巨大的疏離感。我現(xiàn)在還無法接受他們離去的事實,但他們確實遠去了。我微信通訊錄里仍有奶奶的名字,每次翻到那,我都會有些恍惚。
愛德華·薩義德寫道:“流亡如死亡一般,斬斷了太多人與傳統(tǒng)、家庭和家鄉(xiāng)的聯(lián)系,但又缺少死亡那具有終結意味的慈悲?!蔽也⒎潜黄攘魍?,但身在美國,我和傳統(tǒng)、家庭、家鄉(xiāng)的紐帶確實斷了。為了彌補這一缺憾,我很想多了解一點亞洲文化。
我打小就喜歡聽中國故事。每當我在學校里學了點中國歷史的知識,回到家和父母一聊,他們就會說:“不是這樣的,當時完全是另一回事?!北确秸f文革,我父母的講述就和教材不一樣。他們談起那段歷史,說自己在農(nóng)村交了不少好友,爺爺奶奶還因為當兵獲得了獎章和退休金。小時候到爺爺奶奶家過暑假,家里同輩的小孩跟我開玩笑,說爺爺吃的是共產(chǎn)黨的飯,沒有共產(chǎn)黨發(fā)薪水,爺爺就沒法給我買好吃的。
許多移民的小孩都缺乏歸屬感,我也一樣。我想找到我的根,了解我的過去,這也是我長久以來想回中國記錄家庭口述史的原因。我回合肥那天剛好是奶奶九十大壽,叔叔接到我,直接將車開到了飯店樓下。席間,奶奶的曾孫女給她戴上壽星帽,跟她一起吹滅了蛋糕蠟燭。爺爺那天沒去吃飯,他病情嚴重,只剩一個空殼。
爺爺姓錢,1925年生,屬牛,江蘇人,貧農(nóng)家庭,家里靠織布、養(yǎng)牛生活。他兄弟姐妹一共六人,都沒受過正規(guī)教育。他小時候沒怎么吃過飽飯,為了不餓肚子,15歲便加入共軍??箲?zhàn)期間,他打過鬼子,他的一只耳朵就是那時聾掉的。他參軍后還學會了寫字,最后成為了一名職業(yè)作家。
他和奶奶總共生了五個孩子,老大生于1953年。五個里面有三個想成為作家,但最后都學了醫(yī);剩下兩個,包括我爸在內(nèi),移民到了美國。再后來就有了我——一個出生于洛杉磯郊區(qū)的小女孩。我的夢想也是當作家。
在我的印象中,爺爺總是一個人待在房間里打牌。他下午會下圍棋,到了晚上就是麻將。飯前,他總會一邊拍手,一邊說“HALLO HALLO EAT”(譯注:實為HELLO HELLO EAT,即“你好,你好,吃飯”)。他還知道一個英語單詞Monster——怪物。他第一次到洛杉磯看我們,拍過一張照片,穿的是一件綠夾克。我兩三歲時,住在合肥。一個冬日,爺爺一個人拿了個塑料袋出去,想裝些雪回來讓我們玩。我站在陽臺上,可以看到他在雪地里留下的一串腳印,那一天,他穿的也是這件綠夾克。
作者(左三)一家在洛杉磯機場的合影,彼時他們正準備回到中國并在那里生活幾年。
爺爺這種身體狀況,我自然沒法跟他交談。我開始翻他的文字,最后找到了一篇爺爺86歲時寫的文章,題為《我的遺產(chǎn)》,里面有這樣一段文字:“我小時候,父親臥病在床,我常常熬中藥給他喝。一天夜里,母親突然把我晃醒。那會,父親剛剛斷氣,他的遺體被搬到了屋外,放在一張木板上,頭朝北。母親哭得很傷心,他讓我們幾個孩子大聲喊父親的名字,好把他喊回來?!?/p>
文末,他寫道:“我1940年加入新四軍,如今,70年過去了?!憋@然,他寫這篇文章時,思維敏捷,記憶力也沒有絲毫衰退的跡象。但我有預感,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見爺爺了。
奶奶過完九十大壽,我花了三天時間采訪她。奶奶口音很重,采訪時姑姑一直待在旁邊,用普通話將奶奶的話復述一遍,我才聽得懂。
奶奶姓石,江蘇人,出生于一個地主家庭。1944年,她還不到16歲,就主動和自己的階級劃清界限,加入了共軍。她用自己結實有力的雙手撫養(yǎng)了三代人。奶奶脾氣火爆、為人爽快,從不藏著掖著。我讀中學那會回合肥,看見她一邊打麻將一邊抽煙。我把她的煙拿走了,告訴她不應該抽煙。她笑了笑,又從煙盒里抽出一根。
奶奶說自己這一輩子就是個普通人,沒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不過,她總想著幫助別人,不管有錢沒錢,只要能為別人做點什么,她都會做。因此,雖然她只是一名基層公務員,但大家都很喜歡和她來往。
奶奶去世后,我把采訪的錄音文件發(fā)到了微信群。我叔叔聽后向我道謝。他說:“我一聽到聲音,就控制不住淚水了?!?/p>
后來,叔叔又說我問的問題太幼稚,責備我一點也不了解中國歷史。他可能不知道他的話有多傷人。他的話,讓我意識到我并非中國大家庭真正意義上的一份子。
采訪完家里人,我又繼續(xù)在中國待了一個月。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一個人在中國大地上行走。
這趟旅行并不容易,我首先要克服的就是支付寶的難關。在中國,你只要有支付寶,一切都不是問題,但作為外國游客,要注冊支付寶就非常麻煩了。沒有支付寶,現(xiàn)金又不大好用,這對游客而言確實是個挑戰(zhàn)。我最后只能用我媽的支付寶,但買火車票還是不行,因為支付寶綁定的是她的信息。我每次到車站,都得去柜臺購票,這也讓我意識到我確實是外國人。
我熟悉的中國是爺爺奶奶的中國。那個年代,馬路上跑的是自行車和摩托車,街上走的是小商販,我們會從他們的小木箱里買冰棍。彼時,綠皮火車很慢,買什么都可以討價還價。如今的中國,買什么都是用二維碼。
我獨自旅行的那一個月,正在為一家學術機構撰寫報告,總結近來美國媒體對中國的報道。我翻閱了許多材料,有不少材料說中國留學生在美國搜集情報,還有材料鼓吹第二次冷戰(zhàn)。這些抽象、聳人聽聞的文字離我太遠了,我接觸的中國是我溫馨的家庭微信群,我無法將這些文字與我接觸的中國聯(lián)系起來。
爺爺去世后,姑姑在悼詞中寫道:“爸,您一直希望我們家出一個大作家,您孫女正在朝這個方向努力呢!”我讀到這,有些不是滋味。我成為作家的夢想,被她這么一寫,成為了慰藉爺爺靈魂的工具,我身上的負擔也會因之沉重不少。
1948年,作者的奶奶(左一)在部隊文工團
疫情過后,我會回中國掃墓,但合肥的家是回不去了,爺爺奶奶的公寓已經(jīng)被賣掉了。小時候,我們一大家子會聚在爺爺奶奶家里。如今,大家四散在各地,中國的親戚也陸續(xù)搬到了別的城市。爺爺奶奶健在的時候,他們就是我們的根,我們就算在美國,也是大樹的枝葉。如今他們走了,根沒了,我們很難再聚到一塊了。
2020年3月以來,美國疫情愈演愈烈,我只能待在家里。中國則有效控制住了疫情。10月,我大姑登上了珠穆朗瑪峰,在微信群秀照片,另一個姑姑說:“這地方離天堂最近,也離爸媽最近。”
爺爺奶奶去世后,他的兒女常常借微信群給他們的在天之靈發(fā)信息。我姑姑寫道:“俗語有云: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生老病死,沒有人可以避免。這些我們都懂,但爸媽,我們只是太想你們了?!?/p>
[編譯自英國《衛(wèi)報周刊》]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