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
父親說:“這是好茶?!庇终f:“走!”
父親抖了抖手上拎的那盒陽羨茶。
我們坐上車。父親的這臺老客貨車,轟隆轟隆地開了好幾年。從我去遠方求學,到畢業(yè)歸來,該參加工作了。
前幾天,父親回來特別興奮,說今天載了個人聊得很好,他女兒和你一樣也是學園林的,比你早畢業(yè)兩年,現(xiàn)在在一家綠化公司,做得很好,很好,很好呢!
父親連著說了三個很好,說得我的頭低了下去,低了下去,又低了下去。
自畢業(yè)后,我已經(jīng)在家呆了三個多月,這渾渾噩噩的難耐時光,弄得我連大門都不敢出。我怕別人說,喏,這老霍家的孩子,讀了這么多年書又讀回家了。
車子在馬路上開了有多久,我的心就游移了有多久。出門前,父親說:“待會兒你客氣一點,叔叔阿姨要叫的,臉上要帶點笑?!蹦赣H說:“這一次要能成,你的工作就有著落了,不然你還是要待在家里?!蔽业氖中睦锴叱隽撕?,潮潮的,像我緊張的心情。
車子開進了一條狹窄的泥路。農(nóng)村里多的是這樣的泥路,雨一下就不得了,車輪碾壓而過,留下深深淺淺的水溝和一團團的爛糊泥。
所幸,那天沒有下雨,可看這天,陰沉沉的也隨時像要下雨。
父親說:“到了,下車吧?!?/p>
不知道是不是我坐久了的緣故,腳都麻了。我掙扎著下車。父親手上拎著那盒茶葉。父親說,那是值得喝一輩子的好茶。
屋子里,兩位和父親母親差不多年紀的男女,看到我們來了,趕緊說:“快進來,快進來。”又是搬椅子,又是倒水,非常地熱情。我有些拘謹,輕聲打招呼:“叔叔,阿姨,你們好?!备赣H也忙說:“麻煩你們了,謝謝,謝謝——”
坐下后,父親先是說了一番客氣的話,無非就是遇上是緣分,一點不早也一點不晚,剛剛好。又說到了他們女兒有出息,剛畢業(yè)兩年就在綠化公司站穩(wěn)了腳跟,說明還是挺有能力的,不容易,相當不容易呢。
在父親的一番贊揚后,對方的父親話匣子也打開了,說:“其實我們?nèi)粘⒆拥慕逃彩呛苡眯牡模瑥男【鸵笏钥嗄蛣?,別看她是個女孩子,家里的家務(wù)活少不了要做的,學習也是要跟上的,學習不好將來連飯都吃不上,還有……”父親連連點頭,說:“是,是,說得很對?!?/p>
回顧這段往事時,父親已經(jīng)退休,客貨車早就不開了。而我,一路打拼,成為那家行業(yè)領(lǐng)軍綠化公司的副總。
四鄰八鄉(xiāng)的,常有人找上門來,想去我所在的公司上班。無一例外地,都會帶上一盒陽羨茶。他們知道父親喜歡喝。
父親總是微笑著請他們進屋。離開時,父親又讓他們把茶葉帶走,說:“你們要不帶回去,那這事就不要再提了。”
一個多月前,鄰村的一個男孩,通過我來到公司。他先去了工地,做一些放樣、挖樹穴、種樹、澆水等基礎(chǔ)性工作。男孩待了半個月就離開了。每一個介紹進公司的人,都需要從工地上做起。我當年也不例外。那個介紹我進來的女兒,已經(jīng)成了我的妻子,她常常開玩笑說:“還是我介紹的人強吧,你看你介紹的人,一個個地都跑了。”我哈哈一笑。
這一天,我開車回家,接了父親去老丈人家。當年的泥路已成了寬闊平坦的水泥路。老丈人在門口等候多時,遠遠地朝我們揮了揮手。
進了屋,打開的陽羨茶,老丈人熟稔地抓了一把放進茶壺,又倒?jié)M熱水。滿溢開的茶葉,像舞者跳起動人的舞姿,一股淡淡的茶香飄然而起,沁人心脾。
老丈人說:“老霍,來一杯?”父親點點頭,說:“來,滿上。”兩個老頭子嘻嘻哈哈地樂呵起來。
多年前,我們要離開。父親放下了那盒陽羨茶,說:“一點小心意,你們嘗嘗。”那個女兒的父親說:“那怎么可以,認識是緣分,拿東西就見外了?!眻赞o不收。沒辦法,父親只好連連感謝,又把茶葉帶了回去。
這輩子,對陽羨茶,父親一直視若珍寶。
父親常搖著日漸斑白的頭,念叨:“小時,我住宜興南部,聞著漫山的茶香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