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南
一
我們又一次往木瓦房去,這座隴法屯唯一的笆折房,傳統(tǒng)干欄式建筑,上層住人,下層住牛。笆折房這個詞是村主任石順良說的,這種從時光深處生長出來的字眼,只有后龍村的人才會說。我和于洋看到的是竹篾編成的墻,細密的,精巧的。正著編的篾條,反著編的篾條,構成圖案,蔓延成整壁墻,每一面都是藝術品,可它真的太老了,說不準哪一天就會坍塌下來。
啟芳在喂牛,他從墻角里抱起一捆飯豆藤扔進牛圈里,牛啃扯藤葉的聲音便清晰傳上來。啟芳扔下三捆飯豆藤,才拍掉身上的塵灰,轉過頭來跟我們說話,他養(yǎng)有四頭牛,每天要吃很多草料。
陽光從木欄桿外照進來,落到啟芳臉上,他的頭發(fā)眉毛便是金色的,閃著光。黃牛在木樓下咀嚼飯豆藤,每嚼幾口,就停下來,抬頭看遠方,幾只母雞帶著一群雞仔跟在后面,啄食腐草里的蟲兒。鮮草的味兒,腐草的味兒,牛糞豬糞的味兒混在一起,彌漫上來,淡淡的,竟也有些好聞。
和我們說話間隙,啟芳已喝下兩碗酒了,他從角落里拎起塑料壺,自己給自己倒酒——那只二十斤裝的大塑料壺,似乎永遠裝滿酒。啟芳說,我們背隴瑤人拿酒當茶喝呢,上山干活累了喝一碗,在家悶了也喝一碗。他倒給我們的酒還擱在凳子上,清亮亮的,我和于洋只是看著,不敢喝。啟芳倒也不勉強,他知道我們喝不了酒。
啟芳又提到那天了,每當于洋苦著一張臉,千方百計躲酒時,啟芳總會提到那天。于洋第一次到隴法屯走訪,那時候他的臉還是白的,身形修長,像一個文弱書生。啟芳腰后插著鐮刀,肩上掛著繩子,走出家門,準備上山割牛草。村主任石順良說,這是區(qū)財政廳新派到我們村的第一書記,于洋書記。他便多看了那學生幾眼。于洋朝他微笑,兩個深酒窩,白皙的臉似乎紅了一下,仔細看時,又不見了,啟芳懷疑是自己看花了眼。那天陽光很盛,初春的陽光很少有那么盛的,因此啟芳記得特別清楚。
三人站在路上聊了幾句,啟芳邀他們到屋里坐,他家的木瓦房就在身后幾步遠。于洋說,那不耽擱您做事吧?于洋一口好聽的普通話,聽起來有些遙遠。
啟芳說,哎呀,不過是割牛草而已,早點晚點沒關系的。三人便往木瓦房去。后龍村人說話沒有翹舌音和鼻音,因此兩人說話時,于洋一口一個您,啟芳一口一個你。
于洋坐在凳子上,低頭翻看幫扶手冊,啟芳倒了一大碗的酒,遞過去說,于書記,先喝碗茶解解渴吧。于洋喝了一口,疑惑地問,這不是開水吧?啟芳和石順良都笑起來。啟芳說,這是玉米酒,度數(shù)不高的,你喝點嘗嘗。于洋一聽,連忙說,我不會喝酒呢,今天還要走訪很多戶,喝了酒就走不動了。啟芳說,書記,你就喝點吧,這是我釀的酒,你今天來了一定要嘗嘗。于洋轉臉看石順良,石順良遠遠站著,微笑不語。這樣的場景他見得太多,知道于洋不把那碗酒喝下去,是不好走出這個門的。于洋也知道瑤寨酒風濃,一碗酒更多時候并不是酒,是試探,是尊重,是交情。啟芳期待的眼神讓他找不到推辭的理由,只好端起碗,硬著頭皮喝下去。那是他第一次喝玉米酒。酒在他體內(nèi)燃燒,很快燃到臉上,燃進眼睛里,啟芳一看,就知道這年輕人是真的不會喝酒了,便開心起來,覺得這個城里來的第一書記是個實在人。他喜歡實在人。
于洋咧開嘴笑,臉頰上的深酒窩,讓他看起來總像帶有幾分羞澀。幾個月的走村串戶,于洋的臉曬得和石順良一樣黑了,仔細想來,竟已憶不起他曾經(jīng)白皙的模樣。我們也憶不起他喝酒的模樣,村里的事太多,一件事去了一件事又來,那么多事壘在一起,一些記憶總會被另一些記憶覆蓋掉。
小黑小黃在我們腳邊嗅來嗅去,啟芳說,狗在認你們呢,多嗅幾次,以后你們來家它就不叫了。于洋伸出手,摸它們的身,摸它們的頭,狗索性站立不動,搖起尾巴,由著他摸。小黑小黃是于洋給取的名字,黑狗叫小黑,黃狗叫小黃。啟芳家的狗并不算兇,我們頭幾次來,剛走到籬笆墻邊,它們就從屋里奔出來,沖我們吠,啟芳呵斥幾句,它們便也不叫了,掉頭走開,看也不看我們一眼,似乎很生啟芳的氣。
家里讀書的娃娃多,沒錢起房子喲。啟芳說,臉上笑瞇瞇的,似乎不是在說難處。他的妻坐在一旁脫玉米棒,她不愛說話,看向我們的一雙眼睛里,只靜靜含著笑意。房子是1998年起的,那時候他們結婚好幾年了,孩子正一個接一個出生。阿卜(父親)說,樹大分椏,人大分家。他們便從阿卜家搬出來,自己起房子。建房材料是一點點攢起來的,像燕子銜泥。每天忙完里里外外的活兒后,夫妻倆鉆進山林,將大樹伐倒,曬干,一根根扛回來,做成柱子,做成檁條,又將一根根竹子砍倒,破成篾條,編織成笆折。當那些材料堆得和阿卜家的木瓦房差不多一樣高時,他們知道,他們已掙下了一個世界。那段時間,夫妻倆的心每天都是滿的,就像春天里落了一院子的陽光,人走過時,總忍不住想要咧開嘴笑。房子起得精細,二十多年前,隴法屯那么多房子中,它也曾鮮亮耀眼,啟芳從沒想過,這房子有一天會變成隴法屯最暗淡的房子,他原本打算住幾輩人的。
我們都不說話,屋子里變得空曠起來,陽光從笆折墻穿過,風從笆折墻穿過,啟芳的聲音像在荒野里游蕩。我抬頭看四周,笆折墻上掛有不少農(nóng)具,很古老陳舊了,篩子、簸箕、撮瓢、貓公籮,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也不知道用途的篾具,有些還用著,有些已經(jīng)多年沒用了——主人家總想著有一天會用上,其實內(nèi)心都知道,永遠不會再用到它們了,可舍不得扔,依然一年年掛在墻上。
政府給危房改造補助也有限,我連房子主體的錢都不夠。啟芳說。他的眼睛看向墻壁,那兒是滿墻的獎狀,四個孩子小學初中高中的獎狀,按照年份整齊地貼在上面,舊的已經(jīng)發(fā)黃,新的亮得晃眼——這是桂西北凌云縣的民間習慣,將孩子的獎狀貼到墻上,是一種榮耀和激勵,也是一種吉利。這習俗原先只在壯族、漢族中流行,不知什么時候起,也傳到瑤族那兒去了。只是,后龍村有這樣一墻獎狀的人家并不多,因此每次來啟芳家,我們的眼睛都會不自覺地被牽引,然后聽見心底有萬物生長的聲音。
于洋的目光也落到墻上,他知道這四個學生,除了在外讀大學的宗文,其他三個孩子他都見過了。女孩子長著母親明媚的眼,男孩子長著母親圓潤的臉,他們眼睛深處都有著和啟芳一樣的清澈,叫人看了不由得心生喜歡。
啟芳說,這房子還能住人呢,我們就湊合住下去了,新房子等娃娃們長大了自己想辦法,我們做父母的沒本事,一輩人就只能建一個房子了。他的眼睛在屋子里巡了一圈,像一個大勢已去的王,傷感地看著他日漸破敗的江山。盡管全家人有低保補助,盡管讀高中、讀初中的孩子,都進了中廣核集團開辦的白鷺班和深圳鹽田區(qū)開辦的鹽田班,讀大學的孩子也有“雨露計劃”等教育補助,可后龍村的土實在太薄了,啟芳的肩也實在太薄了,日子仍然沉甸甸的。
二
啟芳嘗試外出打工,還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時候,后龍村壯年的人,開始不斷往外走,幫人砌墻,打山工,或是進廠做流水線工人,一年掙下的錢,總會比守著后龍村種土強。很長一段時間里,后龍村的人幾乎都在談論這些事,事實上,人們眼睛里看到的,確也如此。
有一天,啟芳也背著行李走出家門了,幾個后龍村人結伴,在荒坡里幫老板種八角樹,種桉樹,還幾乎繞著山,砌了一條長長的水溝,不承想,老板一分工錢都沒結。春節(jié)已經(jīng)很近了,老板一天推一天,大家很著急也很氣憤,卻拿他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實在耗不起,只好步行回家。上百公里的路呀,就算后龍村的人雙腳爬過再多的山,走過再多的路,也永遠不會忘記那段路的漫長。
啟芳跟我們說起這些時,眼睛沉沉地盯著地面,似乎那里有一口深井,當他抬頭,深井從他眼睛滑落下來,跌進我眼睛里,我連忙將目光避開,投到別處去。我不愿意看到深井。我知道一個內(nèi)心簡單的人,在面對這些事時的無力感。你明知道那個人滿口謊言,你明知道那個人在算計,你仍會感覺到自己全身冰掉了,舌頭冰掉了,四肢冰掉了,你不會語言,你變得笨拙,除了承認自己無能和懦弱,然后像刺猬一樣蜷起身子,你什么辦法都沒有。沒錯,我說的是我自己。我知道那口深井里的東西。
那次以后,啟芳再沒外出打過工,他像往常一樣,種玉米種紅薯種黃豆,養(yǎng)雞,養(yǎng)豬,養(yǎng)牛,還沒禁牧的時候,還養(yǎng)過一群羊。
春天播下多少種子,秋天有多少收成,不論歉收或是豐收,一年的光景總能握在手里,這樣的日子讓啟芳感覺踏實。他的妻什么也沒說,啟芳外出打工,她跟著,啟芳留在后龍村種地,她跟著。她的眼睛里,總是充滿笑意。
1988年,啟芳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的眼睛里就是這種笑意。那時候,啟芳二十歲,她二十一歲。在熙攘的圩場里,她和幾個同村姑娘走在一起,天藍色的斜襟上衣,頭發(fā)全收進方格頭帕里,顏色鮮亮的耳環(huán)長長地掛在臉側。幾個姑娘說說笑笑地走在前面,她偶爾回頭,猛然撞上啟芳的眼。本是陌生的姑娘小伙便也搭上了話。那天,幾個小伙子一路跟著姑娘們,一直跟到她們的村子去。
還沒遇上她之前,啟芳已經(jīng)走過很多個村子了——背隴瑤男孩子長大后,就會結伴翻山越嶺去別的村“耍表妹”,這是千百年前就流傳下來的習俗,用對唱山歌的方式,結識年輕女孩子。那是屬于年輕人的時光,一群姑娘小伙圍著柴火旺旺的火塘,把天唱黑了,又把天唱亮了。
阿卜阿邁(母親)從來不擔心啟芳的婚事,他們說,背隴瑤人的姻緣在幾千年前就定下來了的,可那么多個村子唱下來,啟芳都沒遇上讓他心動的人,一直到那個姑娘突然回頭。
啟芳在親戚家住下來——幾乎每個背隴瑤聚居的村寨,啟芳都能找到親戚。先祖乘船從皇門駛過來的那天起,就注定背隴瑤人不論走到哪里,都會像長長的藤蔓攀纏到一起,因此小伙子外出“耍表妹”,從來不擔心找不到投宿的地方。啟芳白天幫親戚干農(nóng)活,吃過晚飯后,親戚才慢悠悠地走出家門,邀請村里的姑娘來她家唱山歌。時間在她跨出門檻的那刻起凝固,一直到門外傳來姑娘們的笑聲,才又流動起來。她來了,坐在一群姑娘中,啟芳也坐在一群小伙子中。兩個人隔著火塘,跟著一群人唱著笑著,她的眼睛不看向他,他的眼睛也不看向她,可都知道對方的心思一直長在自己身上。
在那個村子整整待了六天,唱了六天,啟芳和伙伴們才戀戀不舍地返回后龍村。臨行時,他和她約定,下個圩日一起去縣城趕圩。到了圩日,又約下一個圩日,一個圩日接一個圩日約下去,終于有一天,她要跟啟芳去后龍村了。她父母不同意,罵她,你嫁去后龍村,吃石頭呀?她在的那個村,隔著縣城,與后龍村遙遙相對,兩個村子兩座山,她在的是土山,長有滿坡的茶油林和八角林,啟芳在的是石山,除了滿坡的石頭和貧瘠的土地,什么也沒有。她不聽,撿了幾件衣服,跟著啟芳跑到后龍村,就這么幾十年住了下來——都是命呢,命叫你往哪里走,你就得往哪里走,誰也惡不過命。那個眼睛含笑的姑娘,如今已面目滄桑,她坐在木瓦房里,低頭脫玉米棒,微笑著跟我們擺年輕時候的事,神情恬淡得像是日子從來就是這個樣子,又像是時光從來就是這個樣子。一個青蔥可愛的女孩子,曾有過怎樣的艱難或委屈,于別人則已不詳了。
時光似乎停滯下來,唯有木瓦房越來越老,唯有木瓦房里的人兒在不斷老去,不斷長大——當啟芳背著棉被衣物,拎著提桶臉盆,從那座荒坡走出來的那刻就已決定,山之外的那個世界他不會再去了。他這輩子走不出后龍山,可他要讓他的孩子走出去。他的孩子都送進學校里了,在這之前,他從沒覺得上學讀書有多重要。孩子從學校領回獎狀,啟芳一張一張往墻上貼,終于明白,為什么人家要將獎狀貼到墻上,那是一個家的底氣和希望呀,就像春天來臨時,把一顆又一顆種子埋進泥土里,就為等著一個秋天的到來。
沒文化走到哪里都被人欺負。啟芳說著,眼睛又落到墻上,他的語速一向很快,這時候卻緩下來,像被什么東西絆住。我們的眼睛跟著他落到墻上,心里也像被什么東西絆住,話全被堵在嗓子里。
所以,再怎么苦怎么累,就算全寨人剩我一家建不了房子,我也要先送娃娃讀書。啟芳的話終于全都落下來,像一個走了遠路的人。
石順良看向于洋,我也看向于洋,我們都想從他臉上看到難題破解的痕跡,這些城里來的第一書記時常能帶來奇跡,他們總有辦法,讓一些我們覺得不可能的事變得可能,就像隴蘭屯、隴喊屯、隴署屯進屯路的安全防護欄,這些都不在項目建設范圍內(nèi),并沒有相關經(jīng)費,可于洋仍能籌措到資金,把幾個屯的安全防護欄全給安裝起來。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于洋似乎長得有觸角,他將渾身的觸角無限伸長,伸長,向同學、朋友、企業(yè)、愛心人士伸去,相比村兩委或其他駐村工作隊員,他有著更為寬廣的人脈,能為后龍村爭取到更多的機會。
于洋沒有看我們,他只是長久地看著墻面,沉默著不說一句話??煞孔咏K究還是要建的,這座笆折房讓我們不安。
三
小黑遠遠朝我們奔來,不,朝于洋奔來,它來勢太兇,把控不住,居然一頭栽進我們身后的竹叢里,又興沖沖爬上來,撲到于洋身上,要是于洋長得矮一些,小黑熱乎乎的舌頭怕是要舔到他臉上去了。小黑太黏于洋了,黏得都不像一只狗。我們?nèi)珮返貌恍?,于洋拍拍它的腦袋,笑罵它笨,它搖頭晃腦地奔到前面幾米遠,又奔回來,挨在于洋身旁亦步亦趨。如果我們走戶,它就跟著滿寨子走;如果我們?nèi)⒎技?,它就活蹦亂跳地在前面領路。
啟芳在建新房——房子終于開工了,之前,鎮(zhèn)長來看過幾次,和于洋探討過幾次,決定先借錢給啟芳建房子。按政策規(guī)定,只有建起房子一層主體,讓鎮(zhèn)里的城建部門下來核驗拍照,并將材料上報縣里,才能申請到危房改造補助。于洋總想著能幫上啟芳的忙,想法籌措到一些資金,在后龍村,僅靠傳統(tǒng)種養(yǎng),建一棟房子壓力實在太沉重了。
新房就建在舊房旁,站在木欄桿前,能看到啟芳夫婦往模型里澆灌水泥漿,十四根水泥柱子已經(jīng)從地里長出來了,屋基一半在坎上,一半在坎下,坎很高,因此啟芳得把柱子立起來,撐住房子,讓它一半懸空。夫妻倆趕早趕晚,自己動手,一磚一漿慢慢砌。也真是奇怪,幾乎每一個后龍村人都會建房子,茅草房、石頭房、木瓦房、磚混房,時代怎么走,他們就能怎么建。啟芳夫婦頭發(fā)眉毛全是灰白色的粉末,厚沉沉的,仿佛眨一下眼,低一下頭,就會紛紛揚揚掉下來。
從下基腳的那天起,于洋便不時來看看,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是幾個人,更多時候是和劉貴禮一起來。啟芳從縣城拉回水泥磚,盡管下的是毛毛雨,夫婦倆仍手忙腳亂地搬磚頭,于洋和劉貴禮正好來到,連忙幫著一起搬,扯開塑料薄膜把磚頭蓋嚴實,水泥磚要是打濕水就不收漿了,等到砌墻時,磚與磚之間就很難抓得牢。大家忙了半天,心里都很高興,也許三個月后,也許五個月后,啟芳就有新房子住了。
磚墻已砌到一人來高,于洋走進去,水泥磚的味道立刻把他包圍,要在以前,他會覺得刺鼻,可現(xiàn)在,這味道竟叫人歡喜。于洋的眼前是砌了一半的窗,窗之外是對面山淺淺的綠色,從匍匐在石頭上的荊棘長出來,從低矮的灌木叢長出來,玉米苗也長出來了,瘦瘦地趴在地上。幾個月后,啟芳或宗文,或是這個家里的誰站在窗前,就能看到窗外愈來愈濃的綠意。一個夏天的到來,會讓所有的生命變得蓬勃豐盈;一座未完成的房子,總能給人很多想象。于洋在工地里走來走去,看著柱子,看著窗子,看著啟芳妻站在墻根往上傳遞磚頭,啟芳站在高高的木架子上,一刀一刀往磚頭上抹水泥漿,然后鑲嵌進墻里,磚頭一塊一塊砌起來,墻便跟著一寸一寸長起來。眼前的一切都讓人欣喜,于洋忍不住拿起手機撥打宗文的電話。后龍村二十三個大學生的電話號碼全存在他手機里,于洋還建了一個后龍村大學生微信群,這些都是種子,會讓后龍村變得蔥蘢。他和他們在群里交流互動,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他們,把他們變成另一個自己。
這年春天,在細如牛毛的雨中,于洋站在啟芳家未完工的房子里,對著手機興奮地說,宗文,你們家起新房啦,等你回來就會發(fā)現(xiàn)不一樣了。你父母很辛苦,你要認真學習,以后好好孝敬他們。宗文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謙遜有禮,一聽就知道有著很好的教養(yǎng),這讓于洋更加開心了。他喜歡謙遜的人。那天,兩個人在電話里說了很多,那是他們第一次聽到彼此的聲音。幾個月后,宗文放假回后龍村,還沒到家,就先去村部拜訪于洋,他一直以為,給他打電話的第一書記是個中年人,見到于洋才知道,竟是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可那天,于洋在電話里叮囑他的語氣,分明老到得像一個長輩。宗文把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于洋,兩個人都哈哈大笑,心一下子就近了。
彩花周末從學?;貋?,就忙著到工地里和水泥漿,搬運磚頭,像是專程趕回來幫父母起房子的。于洋看她衣褲濺上水泥漿,汗水從頭發(fā)流淌下來,一張臉曬紅了又曬黑了,便覺得心疼。太懂事的孩子都會讓人心疼??晌蚁矚g彩花這個樣子,一個會體恤父母的孩子總是有希望的。
后龍村讀高中的女孩子不多,于洋擔心彩花堅持不下去,每次見到她在家,總要坐下來和她聊天,想知道她在學校遇到什么困難,關于學習上的,關于生活上的,或許他能給予一些幫助。那段高壓狀態(tài)下學習的壓抑,以及一個少年向青年蛻變的迷茫,他都曾經(jīng)歷,他相信自己的經(jīng)驗能給彩花啟發(fā)。于洋又說起自己的求學經(jīng)歷了,人生的很多苦難,只要能跨越過去,就會變成財富,他希望彩花也能咬牙努力一把,考上大學,走出后龍村,抵達那個遼闊豐富的世界。
彩花聽著,并不多說話,大多時候只是羞澀地笑。她長得像母親,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彩花的學習成績不是很好,也不是很壞,這讓她有了多種可能,似乎稍一努力,就能趕上去,擠進成績優(yōu)異的行列里——至少,學校的老師就是這樣認為的。于洋的話讓她時而振奮,時而沮喪,像是看到一根從崖口放下來的繩索,她抓著繩索攀爬,或許就真的爬到崖上去了,可也很難說,她千般努力卻爬不上去,白讓崖口等著的那個人失望。
啟芳坐在一旁,手里端著一碗酒,立起耳朵聽于洋跟彩花說話,有時聽著,便忘了碗里的酒,等記起時,才送到嘴邊,幾大口喝盡。啟芳身上灰撲撲的,他剛從工地走上來。
于洋說,后龍山太高了,雙腳走不出去,只有讀書才能飛越那座山梁。他的手指向門外,那兒是一座高峰,后龍山連綿的山脈從啟芳家前蜿蜒而過。站在木欄桿前,抬頭是它,低頭是它,視線所到之處,全都是巍峨的山體——后龍村本就在后龍山中,我們目光所及,無一不是后龍山。于洋說得有些文縐縐,可啟芳還是聽進心里去了。他抬眼看向高峰,很多年前,他和妻就是爬上那座山頭,砍下大樹,建起笆折房的?,F(xiàn)在山禿了,石頭裸露出來,有些猙獰。于洋從不肯說出那個“窮”字,他總小心翼翼地照顧到幾個孩子的自尊,照顧到他們一家人的自尊。于洋的心思,他懂。
四
一百只烏雞,三十只麻鴨,四頭牛,兩只狗,啟芳家看起來滿滿當當?shù)?,每一個日子便在雞鳴狗吠中醒來,睡去。日子是尋常山里人家的日子,有著自己的快樂和憂傷。只是土地瘦時常讓于洋有窒息感,總覺得沉甸甸的,總覺得顫巍巍的。在后龍村,僅靠傳統(tǒng)種養(yǎng)是無法徹底擺脫貧困的,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走出后龍山,或許就像啟芳說的,他這輩子走不出后龍山,可孩子那輩還是要走出去的。這些孩子,他們得努力長出翅膀。
于洋為幾個高三學生申請到廣西福彩公益助學計劃項目,每個孩子得到兩千元助學金,等他們考上本科,還將有五千元助學金。像等待地里的瓜果成熟,于洋時刻關注著這些孩子,高考成績出來后,又把他們召集到村部,幫著分析,一起討論怎么填志愿——這些事,他們父母幫不上忙,于洋擔心他們錯過了什么。后龍村的孩子信任他,后龍村的家長信任他。
夏天到來的時候,于洋從財政廳申請到五萬元教育扶貧資金,在村部召開全村教育扶貧獎勵大會,專門獎勵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村部寬敞的院子站滿了人,學生們的眼睛熱熱地看過來,家長們的眼睛熱熱地看過來,整個會場熱氣騰騰的。于洋和駐村工作隊、村兩委給孩子們發(fā)獎金,大學生一千二,高中生一千元,初中生、小學生八百元。讀大學的孩子,讀高中的孩子,走到前臺,說自己的求學經(jīng)歷和未來規(guī)劃,他們有些拘謹,說到夢想的時候,便靦腆地笑,像是被人撞見了一個秘密。
于洋在一旁看著,眼睛里也熱熱的,我想,他應該會想到農(nóng)夫吧。在春天里,每種下一顆玉米種子,在秋天里,就會收獲一棒玉米。是的,他就是那個種夢的人。他給后龍村的孩子和家長種下一個憧憬,就像農(nóng)夫,他在等一個秋天到來——于洋的秋天真的到來了,那年高考,后龍村有四個孩子考上了大學,那么多孩子同時考上大學,在后龍村,還是第一次。
于洋的好友被打動了,也加入一起種夢,兩個年輕人用自己的工資資助后龍村的孩子。于洋在村里選了兩個孩子,一個是彩花,一個是盤卡屯的宗飛,他父親腿腳不便,日子也過得沉甸甸的。選擇這兩個孩子是因為他們家庭貧困卻勤奮好學,更重要的是,他們懂事到讓人心疼。于洋和好友給讀高中的彩花,每年資助兩千元,讀初中的宗飛,每年資助一千元,這些資助將一直持續(xù)到這兩個孩子讀完大學。兩個年輕人還約定,將來不論于洋去到哪里,他的好友去到哪里,每年都會回后龍村一次,跟蹤這兩個孩子的成長,于洋希望這些孩子能一直保有對學習的興趣,以及對父母的尊重和體恤。
進入臘月,外出務工的人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回到后龍村,年的味道便從他們的腳步散發(fā)出來,從他們帶回的年貨散發(fā)出來。我?guī)е畮孜粫遥谌h八個鄉(xiāng)鎮(zhèn)走村串寨寫春聯(lián)送春聯(lián),這是縣文聯(lián)舉辦的文藝惠民活動,我們已經(jīng)堅持了很多年。來到后龍村的時候,寨子里已多了很多年輕面孔,他們騎著摩托車從寨子里駛過,從山道上駛過,衣著發(fā)型帶著山之外的氣息。我們在隴法屯空曠的地方鋪開桌子,把筆墨擺上去,把春聯(lián)紙擺上去。我們穿著鮮紅的文藝志愿者馬甲,在鮮紅的春聯(lián)紙中穿行,陽光很暖地落到身上、臉上,我感覺自己是火焰,書法家們也是火焰。
后龍村的人來了,一層層地圍上來,他們笑瞇瞇地說,幫我選一副好的。我便給他們選,歲歲平安、人壽年豐、財源廣進,世俗間所有的美好都給他們選了。他們守在一旁,一眼一眼地看著書法家們寫,一眼一眼地看著自己的愿望落在紅彤彤的紙上。墨跡未干,他們小心翼翼地捧著,拿到陽光下晾曬??盏厣弦呀?jīng)曬有很多春聯(lián)了,風吹來,春聯(lián)卷起角,啪啪啪輕響,卻仍被石子壓著,偶有被吹走的,紅紅的紙剛翻兩個身,就被人大呼小叫地追回來,用更大的石子壓上。人們守著對聯(lián),讀著對聯(lián)上的字,每一張臉都笑盈盈的。墨汁好聞的味道跟著風,落到人身上,每個人便都是好聞的。那么多的紅色,鋪了滿滿一地,看得人的心一朵一朵開出花來,像鋪上了整個春天。那么多的春天。
啟芳也來了,他說,小南,你幫我選一副對聯(lián),要長點的,賀新春新房的。我又給他選,十一個字的對聯(lián)紙,有著金色的底花,紅火火金燦燦的。啟芳站在桌子旁,兩只手握著對聯(lián)的一頭,看書法家揮毫,他看得很仔細,嘴里念著那些字,像是要把那些字吃進心里。啟芳的新房我去過了,客廳依然是一墻的獎狀,笆折房那墻獎狀被他小心地揭下來,貼到新房來了。穿過客廳,能跟著樓梯走到底層,那兒有一個衛(wèi)生間,整一幢房子都沒有裝修,唯獨這個衛(wèi)生間貼上了瓷磚。啟芳說,你們不是老說下村找不到廁所嗎?我給裝一個。啟芳笑瞇瞇的,我們的心便暖起來,背隴瑤的房子大多不裝衛(wèi)生間,我們剛來到后龍村時,內(nèi)急常找不到地方。也不過隨口說了一句,沒想到啟芳一直記著。
年很近的時候,村里來了一個特別的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胡春華在自治區(qū)黨委書記鹿心社的陪同下,來到凌云縣調研督導脫貧攻堅工作。他們來到啟芳家,在客廳八仙桌旁坐下來,胡春華副總理一抬眼就看到那一墻獎狀了。那天的場景和對話,啟芳記得很清楚,他跟我說起這些時,很開心的樣子。我笑說,啟芳哥,你都不緊張呀?啟芳說,他本來有些緊張的,可看到國家領導人那么隨和,便不緊張了。我說,啟芳哥好厲害呀,要是我,早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了。啟芳便笑。一直笑。
那天,胡春華副總理還去了啟和家,啟芳啟和是堂兄弟,兩家人隔著一片玉米地。后龍村第一次迎來國家領導人,我們便都記住了那天,2020年1月18日。
五
我們從隴法屯走過,一群小孩子追著于洋喊,于叔叔,快告訴我們,你的生日是哪天?于洋說,干嗎問這個?他們笑嘻嘻地說,不告訴你。小臉蛋紅撲撲的,拼命捂著秘密。于洋笑笑準備走開,他們便憋不住了,爭著把秘密說出來,他們要送于洋禮物,想給他一個驚喜。于洋說,謝謝小朋友們啦,于叔叔不要禮物的,你們乖乖的就好。于洋的眼睛亮亮的,我知道他的心里正溫暖著。我們笑他逗狗逗貓逗小孩,其實內(nèi)心里也同樣溫暖著。
幼兒園就在隴法屯山坳上,那里幾乎是后龍村的中心地段,幾個屯的人來到這里,距離都不是太遠。好幾年前,那里是一所小學,后來成了村部,再后來又成了幼兒園。一層的磚混平房,狹窄低矮,黯然地背對著公路。2019年,深圳市鹽田區(qū)出資將那間平房推倒,把周圍的石頭推平,建起一幢兩層綜合樓和運動場,紅的藍的樓墻,紅的藍的運動場,紅的藍的游樂設施,在林立的石頭間,像童話里的城堡。那些無人看管,整天晃蕩玩泥巴的頑皮孩子,如今坐到城堡里,跟著老師學唱歌做游戲。我們從窗外走過,他們便眼睛亮亮地看過來。
竹叢那片空地現(xiàn)在已變成小廣場了,石階一級一級地往高處延伸,曲徑通幽,種上花草,變成休閑處。一條環(huán)屯路繞了寨子一圈,我們開著車,就能去到啟芳家門前。
隴法屯有96戶474人,是后龍村最大的屯,人多,養(yǎng)的家畜家禽多,還沒實行集中排污之前,豬糞牛糞四處流淌,盡管屯里已全部硬化,我們卻常常需要踮起腳尖,才能找得到下腳的地方。于洋從財政廳申請到50萬扶貧資金,在隴法屯搞集中排污試點,效果不錯,廳里又資助了60萬元,繼續(xù)在隴蘭屯、隴喊屯搞集中排污。環(huán)境差的時候,村民把糞水往路上排,把垃圾往地上扔,一點兒也不知道愛惜,環(huán)境好了后,就有些舍不得了。事情往往是循環(huán)的,惡的更惡,好的更好。
宗文抱起飯豆藤一捆捆往圈里扔,牛把藤嚼碎,我便又聞到草汁好聞的味道。新房陽臺正對著那匹山梁,我們一抬眼就撞到山,某一個瞬間就會感覺到它逼迫過來,很近地壓到我們頭上。宗文喂完牛,走過來坐到我們身邊,有些靦腆,我們聊起實習的事,他便又健談起來。啟芳家的孩子有一種沉靜感,像一棵根須扎得很深的樹,也許是榕樹吧,我能想到的是榕樹。2020年寒假,宗文從學?;貋砗螅阕鳛橐咔榉揽刂驹刚?,一直在協(xié)助村兩委做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那時候,他給我的感覺就是榕樹。
宗文就要去中廣核集團實習了。前段時間,劉貴禮得知,中廣核2020聚核體驗營有專門針對凌云縣貧困家庭大學生的專屬名額,便把這一信息轉到后龍村大學生微信群,鼓勵大家報名,競爭非常激烈,可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宗文把材料投過去,真的就入選了,我們都非常高興。
啟芳在吃飯,他剛從山上做工回來,見我們坐在陽臺上聊天,便端著碗走過來一起聊。實習期間,宗文將會有兩千五百元的實習工資,要是順利轉正,工資會有五千元以上。這是一個新的開始,宗文就要飛出后龍山了。啟芳的高興是盛不下的,他走來走去,端著碗,似乎不知道做什么好,就一直走來走去。小黑小黃湊過來,在我腳邊轉悠,我伸手摸它們的頭,啟芳突然大聲說,這只狗要留給于書記。聲音大得嚇了我一跳。
于洋沒跟我們來啟芳家,他去了另一家,也許辦完事了,這會兒正在坎上跟誰說話。小黑聽到他的聲音,立馬沖出門去,箭一樣。小黃愣了一下,也跟著沖出門外。啟芳說,這狗會聽普通話呢,只要聽到于書記的聲音,多遠它都跑過去。狗喜歡于書記,于書記也喜歡狗。等他回南寧,讓他把狗帶走。
啟芳又問,于書記是不是準備回南寧了?這句話,啟芳已經(jīng)問過好幾次了??爝^年的時候,他就問過。第一書記的任期一般是兩年,算起來,2020年初,于洋的任期就該結束了,可于洋沒有走。2020年5月,自治區(qū)人民政府正式批準凌云縣退出貧困縣序列,啟芳又問了一次,于洋仍然沒走。后來,2020年11月,百色市扶貧開發(fā)領導小組正式批準凌云縣泗城鎮(zhèn)后龍村脫貧摘帽,啟芳又問,這次于書記真的要回南寧了吧?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也不知道于洋什么時候回廳里去,我只知道,總有一天,于洋要離開后龍村的。
這只狗要留給于書記,他喜歡狗。啟芳把這話又重復了一次。啟芳的眼睛熱熱的,我不忍心告訴他,于洋帶不走這只狗的。于洋什么都帶不走。
廣西凌云人。有散文、小說散發(fā)在《花城》《作家》《廣西文學》《美文》等刊物,散文集《穿過圩場》獲第八屆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