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好!大伯母好!二伯好!二伯母好!二叔好!二嬸好!小姑好……”
冷卿終于將坐在巨大圓桌邊的所有面龐按照順序叫了一遍。盡管母親不停地在她耳邊提醒,她仍覺得將十幾張人臉與稱謂一一對應是比做奧數(shù)題更難的事兒,更何況這十幾張臉一年才見一次。她只覺得仰了快五分鐘的脖子有點兒酸、酒店的大吊燈刺得她眼疼。
冷卿聽到四周傳來一片贊美聲,皆是關乎她的——乖巧、懂事、有禮貌,市級三好學生,期末考試得了雙百,“星光杯”作文一等獎,市游泳競賽冠軍……她還聽到了“要是我有卿卿這樣優(yōu)秀的女兒,這一輩子就安心了”,“這樣的孩子到哪里去找啊”,“我常跟別人說,我的侄女卿卿就是所謂‘別人家的孩子!”……
冷卿用一只手悄悄捻著母親連衣裙背后的緞帶,紅著臉兒,只顧靜靜地微笑。后來,她感到有些餓了,周遭大人的話便不入耳了。她偷偷用目光在桌面上掃了一遍——看來今年與往年沒有太大的變化,照舊是幾樣涼菜以及紅燒肉、八寶鴨、海鮮鍋、掌中寶、白灼大蝦等。
冷卿的目光最終停留在圓桌中央的一條鱸魚上。鱸魚是清蒸的,魚皮鮮亮,魚肉飽滿,撒在魚上的辣椒絲兒紅綠分明。她禁不住吞了吞口水,她真的很餓,可周遭關乎她的贊美與寒暄仍舊沒有停止。她感受著肚子的抗議,兩只被桌布遮著的小腳不耐煩地輕輕跺著。
冷卿并不是這張圓桌旁唯一不耐煩的人。她看見在這張圓桌的其他角落,坐著她的兩個玩伴。一個是二叔家的弟弟小杰,他盤腿坐在椅子上,手上拿著比他臉還大的平板電腦,一邊用指尖在屏幕上胡亂劃著,一邊大聲說:“媽媽,我快餓死啦,啥時候吃飯???”他的“控訴”淹沒在大人的聲音里難以分辨。另一個是小姑家的妹妹小栗子,一向和她最親近。小栗子低著頭,嘴里咕噥著什么,手上的小勺子輕輕地敲打著碗。
冷卿等到大人互相敬了酒,母親跟她說“可以吃菜了”,才開始動筷子。她看見那盤鱸魚慢慢地靠近,便拿起筷子,聳著身子,將手臂伸到最長,正要夾菜,突然,她的余光瞥見一塊油淋淋的紅燒肉“跳”進了她面前的小碗里。
冷卿從小就不喜歡吃肥肉。她皺著眉,一抬頭便撞見二嬸堆滿笑的臉,兩頰的肉幾乎擰成一團。
“來,咱家的高才生,二嬸給你夾塊肉吃!你看你這孩子都快瘦成竹竿了,必是讀書太苦,得好好補補!”二嬸說道。
看著碗里的肥肉,冷卿感覺胃里一陣翻騰,她有些無助地仰頭望向自己的母親。母親笑著說:“哎呀,她這孩子挑食,有些東西就是不愿吃,我在家還常說她呢!”接著,母親以極小的動作幅度將她碗里的肉夾進了自己的碗里。
冷卿這才松了口氣,然而她一轉(zhuǎn)頭,卻發(fā)現(xiàn)那盤鱸魚轉(zhuǎn)走了。她頗有些懊惱地抓了抓頭,又看見一盤油炸牛排轉(zhuǎn)到了她面前。小孩子鮮有幾個不愛吃油炸食品的。于是,她伸長手臂去夠,坐在不遠處的小杰站在椅子上,也想來夾這盤牛排,他們倆的筷子差點“打架”。
就在這時,二嬸那尖銳的聲音再次響起:“小杰!誰讓你站在椅子上夾菜的?你看看人家卿卿,不僅成績好,而且還懂規(guī)矩!你呢,學習不好就算了,還越長大越?jīng)]有規(guī)矩了!我怎么攤上你這個不中用的兒子,真是不思進取!我馬上不要你了,要個卿卿這樣的女兒!”
小杰如同彈簧一樣跌回自己的座位上,斜著眼瞪著自己的母親,嘴里不停地咕噥著什么。冷卿縮回了手,怔怔地看著他們發(fā)呆。這時,她的余光瞥見一塊炸牛排出現(xiàn)在她的碗里,她抬起頭,原來是小姑給她夾的。小姑有著清秀、年輕的面龐,眼神里充滿了溫柔與安慰:“吃吧,卿卿?!?/p>
冷卿感激地沖小姑直點頭,正要將那塊牛排放入口中時,小姑的聲音再次響起:“原來卿卿也愛吃這種垃圾食品啊。我還經(jīng)常跟小栗子說,你看卿卿姐姐多好,不吃垃圾食品。你要向卿卿姐姐學習,不挑食、不吃垃圾食品,和卿卿姐姐一樣聰明,考雙百分,得三好學生?!?/p>
冷卿的臉騰地紅了,她一時手足無措,手里的筷子一松,牛排又掉回了碗里。她不由得向坐在小姑身邊的小栗子看去,發(fā)現(xiàn)小栗子也在看她。然而,當兩個小姑娘的目光相聚時,小栗子又像在躲什么似的,立刻看向了別處。
桌上的大人看見這一幕,都笑說小孩子的臉皮太薄,然后話題轉(zhuǎn)向了挫折教育。
冷卿突然覺得很飽,再吃不下任何東西,她想跟小栗子一起去看酒店大廳水缸里養(yǎng)的魚。于是,她趁大人不在意,悄悄下了座,溜到小栗子的身后,用手指戳戳她。小栗子轉(zhuǎn)過頭,臉上卻沒有一點兒快樂的神氣,眼皮耷拉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冷卿在她耳邊說:“小栗子,我們一起去看魚吧!”
小栗子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搖了搖頭,也不說話,就將頭轉(zhuǎn)過去了。冷卿又戳了戳她,可她并不理睬。
冷卿喪氣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明明記得小栗子在往年的聚會上總是與她形影不離,喜歡跟在她屁股后頭“卿卿姐姐”地叫個不停,而今年顯然有些不一樣。冷卿感覺心里被什么東西堵著,有些悶得難受,可她還太小,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只能將完全來自孩童的模糊猜測埋在心里。
她感到無事可干,便對母親說自己想玩一會兒手機游戲。母親掏出手機遞給她,但規(guī)定她只能玩30分鐘。小杰吃飽了,也鬧著要打游戲,伸手往她媽媽包里掏平板電腦。二嬸一把護住包,母子倆拉拉扯扯好久,誰也不肯讓一步。小杰瞥見冷卿也在玩手機,便大叫道:“卿卿都能玩,憑什么我不能玩!”
二嬸的聲音依舊是大而尖刻,仿佛能戳穿天花板:“你還好意思把自己和卿卿比!你要是和卿卿一樣考雙百,我就給你玩,要不然免談!”
小杰突然沉默了,不搶平板,也沒再與母親胡鬧,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fā)——這是他今天第一次這么安分。
冷卿看著這個弟弟,心里莫名升起一絲不安——或許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情的不安。剛才在她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幕不是因她而起,可卻與她脫不了干系。她抱著挽回過錯的想法,拿著手機向小杰走去。
她走到小杰身邊,拍了拍他的肩。小杰猛地轉(zhuǎn)頭看向她。冷卿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神,十分兇狠,充斥著憤恨與惱怒。
冷卿一下子怔住了,她從未想過自己的弟弟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在她的記憶里,弟弟頑皮好動,偶爾喜歡惡作劇,但總會在她有些生氣的時候,睜著圓圓的大眼睛道歉,并故意扮鬼臉逗她笑。
冷卿感受到自己的嘴在動:“小杰,不要生氣啦,姐姐這兒有手機,來和姐姐一起玩吧!”
冷卿聽見“哧”的一聲,眼睛頓時火辣辣地,無法睜開。她瘋狂地揉著眼睛,黑暗中,她聽見小杰的吼叫聲:“你這個書呆子,馬屁精!不就是能考雙百,得幾個破獎,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害得我牛排也吃不成,手機也不能玩,我最討厭你!憑什么你就能吃牛排、玩游戲,并且大人都偏袒你?我告訴你,不要以為我媽現(xiàn)在夸你是喜歡你,在家的時候我媽常說,因為你會拍老師馬屁,老師就什么獎都愿意給你。我媽還說,像你這樣的女孩,遲早要吃大虧……??!”
她聽見二嬸尖叫道:“你這個殺千刀的,盡胡說!我打死你!你竟敢擠番茄滋你姐姐的眼睛!”接著,冷卿聽見了“啪啪”的聲音、小杰的哀號聲,還有周遭大人的勸解聲……她的大腦似乎停止了思考,只是突然想要上廁所。她勉強將酸痛的眼睛睜開一條縫,朝著包間門的方向沖去。她聽見背后有人大聲喊她的名字,含糊地回答:“我肚子痛!”
冷卿進了廁所,她試著去開一間隔間的門,是鎖著的,說明里面有人。這時,她聽見隔間傳來熟悉的女聲——是小姑,她還聽見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好像在哭泣——是小栗子。
“小栗子,媽媽不想總是說些讓你不開心的話,可每次家庭聚會,媽媽看見卿卿,聽到她的成績,媽媽真的很難過,很不甘心。小栗子,媽媽對你的付出比卿卿的爸爸媽媽多多了,輔導課、興趣班,媽媽沒有少了你的。但卿卿的成績卻那么好,媽媽真的很累……媽媽說這些也不是想讓你因為自己成績不理想、沒得獎而愧疚,只是希望你再努力一點,媽媽就不相信你不如卿卿聰明,媽媽從來沒覺得你比別人差……你要努力?。寢屢院蠖伎磕?,你是媽媽唯一的期待……”
小姑的話,冷卿似乎聽懂了,又似乎不太懂。她又覺得自己好像不那么想上廁所了,轉(zhuǎn)身回了包間。包間里,大家準備散席了,方才那場鬧劇弄得大家沒了興致。
冷卿掃了一眼桌面,很多菜都尚未吃盡,只有那條鱸魚只剩下骨架,魚眼好像一個小白點兒,直對著天花板。
母親拉著冷卿的手,走出了包間,她們一家打點收拾好時,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離開了。
冷卿跟在母親身后,將母親的手握得很緊很緊。就在她們快走出酒店大門時,冷卿感到自己的衣角被輕輕拉了一把。她回過頭,是小栗子。
小栗子的臉上依舊沒有一絲快樂,她的眼角微微有些泛紅,烏黑的瞳仁里流露出犯了錯誤的愧疚與不安,她把頭低得很低,似乎不敢與冷卿對視。
她支支吾吾地開口:“卿卿姐姐,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疏遠你。媽媽她……幾乎每一天都……都拿我和你比較……我真的……好難過……卿卿姐姐……我……自從上學之后就……就……就嫉妒你!我很討厭我自己,我怎么能……怎么能嫉妒最喜歡的卿卿姐姐呢?可我真的……嫉妒你……”
(南京師范大學)
李惟卿,女,2001年生,預備黨員,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學生。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現(xiàn)當代文學、比較文學?!啊赌吧仙!泛汀队鹆掷伞吩谌宋锼茉旆矫娴谋容^——以羅敷和胡姬為例”在省級期刊《文化產(chǎn)業(yè)》上發(fā)表,參與省級重點大創(chuàng)項目“明清文人的金陵情結(jié)——基于對 《儒林外史》、《板橋雜記》 等地名、書坊的實地考察”。熱愛寫作,聚焦女性與孩童,渴望發(fā)掘平凡人的非凡生命力量與心靈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