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

引子

街角小超市，小西的媽媽正在門口搬運卡車上的貨物，小西趴在桌上寫英語作文。

作文的題目是：我印象最深刻的夢。

小西盯著作業(yè)本，遲遲沒有動筆。

五歲那年，小西做了第一個關于死亡的夢。

夢里，爸爸被淹死了，尸體漂浮在河上。

“爸爸，我夢見你死了，漂在河上，一動都不動，像一個漏氣的游泳圈?！睆挠螛穲龌貋淼穆飞希∥鞲嬖V爸爸。

“夢都是反的，爸爸不會有事的?！卑职职褮馇蜻f給小西，將小西扛在肩上。

小西貼著爸爸，爸爸的身體暖暖的，有干凈的肥皂味。下周還要再帶自己來游樂場坐碰碰車，爸爸開碰碰車可厲害了，這樣厲害的爸爸，怎么會死呢？

直到葬禮上，隔著玻璃，小西望著爸爸冰冷的尸體，他才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

一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小西都覺得，是自己的夢害死了爸爸。如果他沒有做那個夢，爸爸就不會為了救那個落水的孩子而身亡。他的身體就不會忽然變得那么冷，也無法再開口說話。從那以后，小西再也沒有去過游樂場。

在小西看來，命運是注定的。只要是夢中出現的死亡，都無法改變。

此刻，小西望著媽媽搬紙箱的背影，忍不住哭了。他轉過身去，不想讓媽媽看見自己的眼淚。

他不會告訴媽媽，在昨晚的夢里，一個女人身著一件鵝黃色的大衣，倒在雪地里，額頭上流的血染紅了雪地，四周空無一人，一輛肇事汽車揚長而去。

小西不知道夢中的時間、地點，他只看到，那個在雪地里沒有合上雙眼的女人，是他的媽媽。

這次，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改變命運。

小西捏著一張“1903夢境館”的宣傳單。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夢的主人能夠幫助他。

二

1903夢境館，晚上7點。

“只要我在夢里看見的事情，現實中就會發(fā)生，每一次都是這樣?！毙∥髯⒁曋鴮γ孢@位夢的主人，他的身體看起來比他的臉還要蒼白，近乎透明。他周圍飛舞著銀色的蝴蝶，它們正在為他盤起銀色的長發(fā)。

“現在沒點超能力，都不好意思當故事的主角了?！币慌圆磷雷拥男⌒淹虏?。這個女孩和小西一般年紀，但她一定不是現實世界的人，因為她從不用寫作業(yè)。

“如果知道未來會有壞事發(fā)生，努力避免不就好了?！毙⌒崖柭柤纭?/p>

“你夢見了什么？”南柯先生的手搭在小西的肩膀上，感覺到男孩正在顫抖。

小西閉上眼睛，眼淚掉下來：“死亡?！?/p>

“是你的家人嗎？”

小西點點頭。

“我不能為你做什么。神也無法起死回生，我能做的，只有給你一場好夢?！?/p>

“你是所有夢的主人。如果我改變了我的夢，阻止了夢中死亡的發(fā)生，是不是就能改變家人的命運？”

“死亡是我的姐姐，無盡家族的另一位成員。她總是飄忽不定，誰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出現?！?/p>

小西忽然跪下來。

“先生，請求您讓我再次入夢。我無法改變現實，是因為夢給我的信息是破碎的，我只能看見死亡，但是不知道死亡發(fā)生的具體時間和地點以及前因后果。以前，我是個軟弱的人，不敢去改變命運。先生，夢是命運的起點，請讓我再次入夢，記下死亡的時間和地點，去改變命運吧。”

南柯先生搖搖頭：“無盡家族有家規(guī)，我不能干涉其他家族成員的工作。如果死亡真的要帶走你的家人，我也無能為力。那個夢已經結束了，無論你做什么，夢的結局都不會改變，我絕不能破壞家規(guī)?！?/p>

小西遞上一個信封：“先生，我夢到了可以讓您擺脫永恒清醒的詛咒，幫助您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沉睡過去。秘密，就在這個信封里?！?/p>

“拆開信封會違背無盡家族的規(guī)則。永恒的清醒，是家族給我的懲罰，我必須接受?！蹦峡孪壬D過身，一副很有原則的樣子。

“你真拆了又沒人會知道?！毙⌒逊藗€白眼。有了掃地機器人，她也不用掃地了，正坐著喝茶。

“您可以得到救贖，只要您想?！毙∥饕?guī)勸。

“人生沒有你們這些小孩子想得這么簡單?！蹦峡孪壬鷩@氣。

“但是我們代表了未來，不是嗎？這個信封里，有您的未來?！毙∥鲗⑿欧馔斑f送，像個熱情的推銷員。

南柯先生注視著他。

“夢的入口已經打開了，等指針走到8，入口就會關閉。如果我的姐姐死亡問起，我會說，入口開啟是我的無心之失。你只有40分鐘?！?/p>

最終，南柯先生接過信封。

小西也進入了那個預知死亡的夢境。

夢的大門，只會為他開啟一次。

三

夢。

小西在自己的臥室醒來，窗外是個大晴天。

媽媽敲了敲門，然后進來。小西看見媽媽正穿著那件鵝黃色的大衣。

媽媽拉開窗簾，整理床鋪，咕噥道：“快給房間換個氣吧，這哪里是人住的房間，簡直是豬窩！”

小西盯著媽媽身后的日歷，日歷上顯示：12月25日。

“媽，今天是2021年12月25日星期六上午10點，對嗎？”小西焦急確認。

媽媽沒有理他，從杯子里拿出一只臭襪子，皺眉：“你是豬嗎？”

“媽，你今天有什么計劃？”

媽媽保持微笑：“我正在計劃怎么打你。還不起床寫英語作業(yè)？”

小西像只活蝦一樣從床上一躍而起，耍雜技一樣用腳勾過板凳，靈活地坐在桌子前。

“媽，快來輔導我寫英語作業(yè)吧。我可以寫一天的作業(yè)，只要你不出門?！?/p>

媽媽拍了一下小西的腦門：“你發(fā)燒了??？”

小西攤開書本，微笑：“開始吧?！?/p>

“waterfall是什么意思？”

“water是水，fall是下降，waterfall就是漏水的意思?！?/p>

媽媽忽然感到有點胸悶：“你是想氣死我嗎？”

“不不不，我最不想你有事了。你今天有什么計劃，我都陪你！”

“等會開車去集市買點菜吧。你不是要吃烤雞嗎？”

“我不吃了。你別去，馬上下雪了。”

“外面那么大太陽，天氣預報說這周都是晴天，你腦子壞掉了吧！”

媽媽起身準備出門：“剩下的題目你自己寫完，我回來檢查?！?/p>

小西忽然抱住媽媽的腿：“媽，你帶我一起去吧。我會在車上背書的！”

既然無法改變媽媽的決定，至少能一起面對。

小西的手又忍不住顫抖，他把手放在口袋里。

逼近夢中的死亡，他感到恐懼。但他必須克服自己的軟弱，面對死亡，記下準確的時間、地點，才有可能在現實生活中規(guī)避死亡。

“不知道你今天抽什么瘋。你要是敢在車上亂動一下，就死定了！”媽媽警告。

小西用力點點頭。他將一張紙塞進口袋，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一些關鍵詞：2021年12月25日上午10點，雪，集市。

他們來到了集市，買了很多食材。

當他們走出集市，天空出現陰霾，走了幾步后，小西停住了腳步。

下雪了。雪花一點點落下來，死亡的氣息更近了。

小西拉住媽媽。

“怎么了？”

“媽媽，現在我們在夢里，所以無論發(fā)生什么，都只是夢而已。你知道嗎？”

“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小西一下子抱住媽媽。

“就算在夢里，我也不希望我的媽媽受一點傷?！毙∥鞯难蹨I又掉下來。

“一個男孩子，怎么總是哭哭啼啼的？”

“媽媽，我會認真學英語的。”小西把媽媽抱得更緊了。

“傻孩子，你是不是夢到什么了？”夢里的媽媽也是這么真實，善解人意。

小西沉默。媽媽忽然明白了。

“意外發(fā)生的時候，我穿著這樣的衣服嗎？”媽媽明白了。她的語氣很溫柔，好像死亡是一個需要會面的朋友。

小西點點頭。

“好吧，我還有件新買的粉色大衣，標牌都沒拆，一直掛在柜子里舍不得穿，早知道我就穿那件粉色的了。”媽媽伸手接住一些雪花，它們很快融化在手心。

“夢的主人允許我再次來到夢里，我已經記住了夢里的一切，有了夢的細節(jié)，我們就能阻止死亡?！?/p>

“兒子——”媽媽認真道。

“你會沒事的，媽！”

“兒子，總有一天，媽媽會離開你。也許這一次，夢的主人幫助了我們?？赡且惶爝€是會來的，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毙∥髌疵鼡u頭。

“如果有一天，我去了另一個世界，請不要再夢見我。現實的一切都比夢值得留戀。無論在這個宇宙的哪一顆星球，我都會繼續(xù)愛你。有一天，等你長大了，你也會擁有一個像你一樣可愛的孩子，告訴他們這些話。雖然是個夢，抱歉，媽媽不能給你做晚餐了?！?/p>

當那輛打滑的肇事汽車沖過來時，媽媽推開小西，倒在了雪地里。肇事汽車又一個掉頭，碾壓過去。

小西發(fā)瘋般地沖了過去，媽媽倒在雪地里，穿著那件鵝黃色的大衣。地上一片紅色。

小西的世界崩塌了。

可當他仔細一看，一個瓶蓋被踩在腳下。

媽媽并沒有事。雪地上散落的，只是被車輪碾壓的番茄醬而已。

一位銀發(fā)男子從馬路對面走過來。

“南柯先生？”

“我們總是要保持畫面一致：雪地、紅色，以及身穿鵝黃色大衣倒下、額頭磕破的女人，對嗎？”夢的主人微微一笑。

小西扶起媽媽，深深地給南柯先生鞠躬：“謝謝您！”

“也謝謝你，未來的主人，只是個噩夢而已，你可以醒來了?！蹦峡孪壬α?，揚了揚手上的信封。

夢中，雪一直下，掩蓋了地上的番茄醬。夢的世界，猶如新生。

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有一個男孩，從夢中醒來，擦干眼淚，往家的方向奔去。

——他要去擁抱，這世上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