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娜
故宮藏清代宮廷漆器中,“尚無清順治,康熙,雍正年款的雕漆器”。進入乾隆時期,雕漆數(shù)量顯著增多,這與清代達到鼎盛時期、當時的宮廷工藝美術發(fā)展到清代的空前規(guī)模不無關聯(lián)。
目前故宮博物院藏雕漆器中,清代雕漆最多。乾隆皇帝喜歡在器物上落款識,使得可考物證更多見,是故宮雕漆藏品的重要組成部分。所以研究清代雕漆,主要就是研究清中期乾隆朝雕漆。
雕漆器外觀華麗,剔紅更是富貴討喜,在故宮藏清代雕漆藏品中所占比例最大。制作工藝繁瑣的漆器歷來屬于富裕階層才能擁有?!肚鍖m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記錄:“(乾隆十八年五月)初六日員外郎白世秀、達子來說,太監(jiān)胡世杰交雕漆海獸圓盒一件、棉墊、木座,傳旨:著交南邊著一模一樣做雕漆圓盒二件,欽此。于十九年十二月十七日,員外郎白世秀將蘇州織造安寧送到雕漆海獸圓盒二件,隨棉墊、木座、原樣圓盒一件,棉墊、木座持進,交太監(jiān)胡世杰呈進訖”。制作這件雕漆圓盒從乾隆十八年(1753年)五月傳旨交南邊,至乾隆十九年(1754年)十二月呈進,除去送達并交接的時間,一年也是有的。這都說明雕漆是需要昂貴成本付出的工藝。
明代黃成的《髹飾錄》關于唐代雕漆的記載是“唐制多印板刻平錦朱色,雕法古拙可賞”,可惜未見實物。還是從宋、元時期稀有的實物中,我們可窺探到雕
漆在當時技巧已較純熟,刀法寬厚圓實,裝飾規(guī)整飽滿。
明早期承襲元雕漆風格,中規(guī)中矩,沒有太多變化,規(guī)整舒朗而不失富貴典雅。明嘉靖時,受云南雕漆的影響,雕工變得犀利,裝飾題材也順應皇帝喜好,多見“福祿壽”相關題材,此時雕工和裝飾內容產生了很大變化,趨于繁復細碎。明晚期雕漆一度活躍,但缺乏明初的優(yōu)雅氣質。
清代雕漆器物的造型在前朝基礎上愈加多樣,除圓盒、方盒、外形多樣的盤外,還有碗、攢盒、提匣、瓶、爐等。筆筒等各類文具也多見雕漆工藝,其中仿古形有爐、瓶、盒多種樣式,仿生形態(tài)造型更呈現(xiàn)出此時雕漆器形的多彩新象。紋樣題材則繼承前朝,龍、獸、禽、花卉、人物、風景等無不涉及。
乾隆時期雕漆工藝中,以剔紅為主的仿古造型多直接依照青銅器仿造,紋樣很多是取自于此。此外,直接依原樣仿前朝雕漆,也常見于這一時期的作品中。不過寫實的器形、逼真的雕刻,又呈現(xiàn)出乾隆時期雕漆別具一格的清新面目。在各色工藝門類上出現(xiàn)御制詩,更是乾隆皇帝的喜好??傊?,乾隆雕漆從摹古到別出心裁,無不透露出帝王的興致所在。
清中期 剔紅團花紋書卷式盒通高14.3厘米 深9.9厘米寬14.8厘米盒分三層,由一書函式盒與三卷軸式盒疊摞而成,造型惟妙惟肖。盒上雕長條形題簽,兩端嵌象牙,表現(xiàn)紙頁。通體以綠漆回紋為地,紅漆團花為紋,仿織錦效果,文人氣息濃郁,兼具實用性與觀賞性。
從清宮造辦處檔案中看到,在乾隆皇帝開始想制作雕漆時,蘇州一帶即可做,說明當時雕漆工藝未失傳,且技藝爐火純青;與其他雕刻類工藝,如竹、木雕等相比,在題材和風格上有相近的地方;其中,以人物題材的雕漆可與竹雕對比,樹木、山石、人物造型與同時期竹、木、牙雕接近。
嵇若昕在《嘉定竹刻與清初吳之璠的雕刻藝術》里提到“其實嘉定竹人自‘嘉定三朱開始即不限于雕竹?!薄娥B(yǎng)心殿造辦處檔案》記載,雍正五年(1727年)封鎬與封岐兄弟稱為“雕竹匠”,雍正九年(1731年)就稱為牙匠了,說明雕工匠并不局限于雕材。從如此接近的雕刻風格來看,以蘇州地區(qū)為代表的南方各類雕匠之間應該是有互相影響的,由此使得他們施展出高超的雕刻手法,并遵從宮廷意愿,形成了清代乾隆時期精于巧密的風格。
清中期 描油勾蓮紋如意云頭式盒長10厘米 寬7.3厘米 高7.5厘米清中期各類工藝技術登峰造極,出現(xiàn)了許多用一類材質仿另一類材質的作品,幾可亂真。這件云頭式盒即為一例。其裝飾模仿銅胎掐絲琺瑯,不僅顏色、紋飾高度仿真,還刻意模仿銅胎與掐絲的鎏金質感,只有握在手中才可辨別出來。
元代雕漆名匠輩出,以磨功見長,但不見刀鋒。如張敏德款剔紅樓閣人物圖圓盒,剔紅漆色明度較低非濃艷;構圖疏密有秩,沒有多余贅“筆”;山石造型在寫實中賦予唯美的裝飾表現(xiàn),雕刻植物力求模仿繪畫風貌,建筑輪廓清晰概括;人物雕刻趨于平面,尤其五官以線條表現(xiàn)為主,臉半側面也基本在一個平面上,這是因整體漆層較薄,并沒有足夠的厚度使雕刀轉折到漆層側面。再對比乾隆款剔紅題壁寶盒,山石樹木雕刻逼真,輪廓不再如元或明初那樣簡潔明快;至于人物,不僅以線條刻畫衣紋,紋路之間隨衣的結構而漆面起伏,追求立體寫實效果,細節(jié)脫離平面繪畫感,臉部雕刻也是力求結構轉折。
清中期 填漆荷葉式盤長25.5厘米 寬16.8厘米 高4厘米盤為木胎,荷葉式,邊緣翻卷,平底。盤內外髹綠漆為地,填紅漆筋脈。盤心飾四朵蓮,葉脈從中央射出,末端處叉狀分枝,直抵盤邊。葉脈之間以黃漆填飾卷草紋,線條柔美流暢。此盤造型仿明代樣式,在清宮舊藏中獨此一件。
乾隆時期的剔紅漆色一般比較紅艷,與高浮雕顯現(xiàn)出厚厚的漆層,使得次要位置的紋飾更為耀目。乾隆皇帝向往文人山水間的生活,但這對他而言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夙愿。從他對剔紅的喜愛,也可窺視其在宮廷生活中的審美需求。
歐洲早在16世紀就開始與中國貿易,從中國進口的瓷器、漆器、家具等是當時歐洲宮廷貴族的時尚追求,洛可可風格繪畫及裝飾藝術也受到了來自中國的影響。清代皇帝允許歐洲傳教士進入宮廷,是看中他們帶來新鮮的科技、繪畫或工藝技術。從故宮藏各種西洋科技物件中,我們可以了解到清代帝王對西方的好奇心、東西方往來與互相借鑒。
產生于18世紀法國路易十五時期宮廷的洛可可風格,追求自然,嬌柔、細膩、艷麗的曲線裝飾,迎合了當時法國貴族的趣味。再看清代的剔紅海獸圖圓盒,充滿了細膩、精致的曲線;又如剔紅團香寶盒,桂花圖案沒有采用以對稱為主的中國傳統(tǒng)形式法則,裝飾自然嫵媚,填滿整個盒身,很接近洛可可樣式中自然、卷曲、嬌柔的特征。
乾隆款剔彩“五福環(huán)盒”長14.8厘米 寬9.5厘米 高4.2厘米盒為雙環(huán)相連式,造型別致,猶如玉璧相交。通體自下面上髹黃、綠、紅三層色漆,以黃漆襯托綠漆錦紋與紅漆主紋。蓋面中心雕飾相交的雙環(huán),環(huán)內各飾五只飛蝠,環(huán)外圍繞如意云頭紋。外底中心陰刻戧金楷體“乾隆年制”四字雙行款。盒內盛放有玳瑁眼鏡一副,可見此盒曾為隨身攜帶之用,是設計師匠心獨運之作。
但對于清廷來說,歐洲國家的形象還只是遙遠的縮影,影響力比較片面;由于閉關鎖國,外來信息來源狹窄,清朝貴族接受的是局限于歐洲貴族喜愛的風格。另外雕漆并不像清代畫琺瑯器物,在造型和裝飾上更多直接地表現(xiàn)了西洋樣式,筆者認為這與漆器本來土生土長,不同于畫琺瑯工藝的外來身份有關,尤其雕漆制作費工費時,十分不易??傊』实蹖Φ衿嵫b飾的原創(chuàng)意愿趨于繁復細膩,這與當時歐洲宮廷的審美追求不謀而合,再加上來自蘇州地區(qū)工匠的精巧工藝也迎合了帝王的需求,產生了這一時期雕漆的一個特色。
乾隆款剔紅“百子寶盒”高8厘米 口徑14.1厘米畫面熱鬧喜慶,雙面雕童子52個,側壁雕童子48個,合為“百子”。盒內底中央陰刻戧金楷體“大清乾隆年制”六字三行款。該盒髹漆肥厚,雕琢細膩,在數(shù)寸空間內雕百名童子,且神態(tài)各異,活潑有趣,足見雕刻水平之高超。乾隆朝喜作百子盒,無論署款與否,皆為精品。
由于社會經濟的下行,嘉慶皇帝逐漸收緊宮廷生活所用之物的制作,直至晚清,都沒能再現(xiàn)乾隆時期雕漆工藝的繁榮。
檔案記錄,清朝末年,蘇州已無工匠可做雕漆送交宮廷,而為皇宮服務的油漆作也不能擔當。據(jù)說后來得到發(fā)展的北京雕漆,是官員拿了需要修補的雕漆捧盒,讓市井作坊中做描金的工匠試試看,結果成功了。一個叫肖樂安的匠人見到了皇宮的雕漆模樣,摸索出工藝,在光緒三十年(1904年)成立專做雕漆的作坊“ 繼古齋”。從此,成長于民間的北京近代雕漆便發(fā)揚光大了。(本文配圖為“朱艷華綺——故宮博物院藏乾隆朝漆器展”展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