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騫帆
五一前夕,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說五一期間帶我去硯都肇慶參觀。中國有四大名硯,排名第一的是端硯,端硯的產(chǎn)地是廣東省肇慶市。我從嬰兒期間就被父親掛在胸口到處欣賞硯臺等各種文物,能有機會去肇慶專門欣賞硯臺,我求之不得。抵達肇慶已是“五一”的傍晚,父親的朋友全總熱情接待了我們?,F(xiàn)在“老總”遍天下,而這位全先生真的姓“全”名“總”,并且全心全意做硯臺。
我和硯的故事,父親早就在各色人物面前講爛了,什么“嬰兒期間賞硯止哭”“兩歲在北京三次成功鑒定古硯”,我自己更是聽得雙耳起繭,總之我頗有硯緣,此不再贅述。
5月2號下午,我們應約參觀中國端硯博物館。進博物館的時候,正值下午四點,天黑如幕,大雨滂沱,或許這就是走進歷史的風雨吧!廣東省端硯協(xié)會會長王建華先生兼任中國端硯博物館的顧問,他在端硯博物館門口迎接我們,并親自講解各種端硯材質(zhì)、坑口以及端硯發(fā)展的歷史,隨后又帶我們到端硯雕刻家柳新祥先生的展館參觀。能得到各位端硯雕刻家和收藏家的指教,我開始關(guān)注并思考端硯繼承古法、尋求突破的現(xiàn)狀。
5月3號上午,端硯收藏家、學者歐忠榮先生先帶我們到肇慶圖書館參觀他的私人藏硯展覽,然后陪我們拜訪愛國收藏家楊榮光先生。這些年楊先生從日本買回大量端硯珍品,他的人脈幾乎遍布日本的每一個古硯收藏家。經(jīng)過短暫交談,雙方對彼此的理念都十分認同,楊先生興致勃勃地從收藏中挑出一批由日式綢布包裹的硯臺。近十方品相極佳、雕工精美的端硯一字排開。當中有天然去雕飾的平板硯,有云霧飄渺的隨形硯,有因色賦形、渾然天成的巧雕硯,都是稀世罕見的重寶!從小跟著父親走南闖北的我,還從未見過如此大的場面。我一方方上手把玩,確乎是石質(zhì)細膩如玉,沉淀厚實。楊先生又捧出一方端硯,端硯有一顆眼一兩黃金的典故,此清代老坑端硯,卻有二十八顆眼,對應二十八個星宿。我心里暗想:此硯莫不是可抵等重黃金?楊先生又特地給我講解了硯盒制作的奧妙,尤其硯臺背面凹凸不平的地方,需要用水打濕后與木材相觸發(fā),在木材上留下印痕后,匠人憑著手感一點點雕琢,最后硯與木盒無縫對接。
因為突然從王建華先生口中得知——廣東省博物館即將永久性撤除端硯展廳,我們迅速更改了參觀路線,經(jīng)過一番退票改簽,3日下午到廣東省博物館。
廣州的初夏堪比北方的盛夏,不僅空氣中熱浪滾滾,廣州的游客也是熱情似驕陽,到達廣東省博物館時,早已經(jīng)人頭攢動。戴口罩入館,存包,一氣呵成,我們直奔主題——三樓“紫石凝英”端硯特展。經(jīng)過前幾日的游學,我對端硯的材質(zhì)、制式、坑口已經(jīng)有了不少認識,對展廳中按端硯發(fā)展歷史順序的布置也有所感悟。最讓我感嘆的還是古今匠人審美的差距,古代硯工琢硯往往有兩個特點,一是因色賦形、俏色巧雕,即根據(jù)端硯上不同的顏色進行雕刻,模擬生活中的飛禽走獸、花鳥蟲魚等雕出新的形狀,最妙的是人工與自然色塊渾然天成,時常能令人眼前一亮,會心一笑;另一種則是回歸極致的素雅,只留幾根簡潔的直線或弧線,用書法的理解可稱是方勁工整、古樸厚重,其中有豬肝色者,因其石質(zhì)溫潤,宛如一塊深色的墨玉,能把人的目光吸進去一般,讓人初見即移不開眼晴。這兩種特點的作品在端硯特展中,可謂表現(xiàn)到了極致,古代匠人的審美相對前幾日我所見當代作品,不知高了多少多少層次,當代的硯臺雕刻多半不勝繁瑣,浪費良材,令我感嘆惋惜。
回到展品上,正當我興致勃勃地給硯臺拍照時,父親說:“我們今天的參觀重點是看硯銘,從銘文解讀歷史,才有意思,你看這方硯與咱湖南有點淵源?!倍顺幙墒钦貞c特產(chǎn),怎么會和我們湖南沾上關(guān)系?這是一方清代的端硯,硯的背面拓片正中是一神情偉然的長者,長者的頭頂上方刻著隸書銘文:“安化宮保大人千秋之慶。衡岳騰精,資江韞英,篤生偉人,名世作成,超軼韓范,武緯文經(jīng),比蹤皋夔,心膂股肱,東南半壁,天柱是擎,必得其壽,日升月恒。如皋部民黃學圯謹呈?!背幣_下方的注釋寫道:“黃學圯,嘉慶、道光年間人,字孺子,號楚橋,江蘇如皋人。工篆刻。嘉慶丁已年(1797)編自刻印成《歷朝印史》十卷?!背幧香懳拇笾率钦f時逢宮保大人生日,特贈此硯祝壽,文中稱贊主人生為人杰地靈,在朝為半壁江山,逢其千秋之慶,日月生輝。由此不難看出當時文人雅士之間交往的一種方式——贈硯作銘以表心意,這是一種何等的風雅,令我頓時心生艷羨?;蛟S是博物館對這方硯沒有深入研究,忽略了此硯的主角——安化宮保大人。安化在湖南益陽,如今這里的黑茶名聞國內(nèi)外。那么,安化宮保大人又是何許人也呢?此公是清朝道光年間赫赫有名的陶澍(1779—1839),字子霖,一字子云,號云汀、髯樵。湖南安化人,清代經(jīng)世派主要代表人物、道光朝重臣。嘉慶七年(1802)進士,授庶吉士,任翰林編修,后升御史,曾先后調(diào)任山西、四川、福建、安徽等省布政使和巡撫。道光十年(1830),任兩江總督,后加太子少保,任內(nèi)督辦海運,剔除鹽政積弊,興修水利,并設(shè)義倉以救荒年。道光十九年(1839),病逝于兩江督署,贈太子太保銜,謚號“文毅”,入祀賢良祠。有《印心石屋詩抄》《蜀輶日記》《陶文毅公全集》等。
父親深研湖南文史,一眼便看出了這方硯的主人,前面說過一方古硯是否珍貴,關(guān)鍵在于是否有銘文,而銘文的關(guān)鍵又在于主人的歷史地位及其背后蘊含的歷史背景。廣東省博物館博物館的工作人員顯然沒有意識到宮保大人的真實身份,算是個小小的遺憾。
在父親的提醒下,我開始改變走馬觀花的方式,認真欣賞每一方硯的銘文書法。過了一會,父親又帶我來到一方長方平板硯前。此硯正對著窗外廣州“小蠻腰”,硯無任何雕工,然左右各有銘,硯左側(cè)銘文:云間董氏藏有先代鴝鵒眼石硯一枚,予蒞斯邑,見而寶之,遂以家藏米元章墨跡易焉??趾笫雷訉O莫知寶也,故識之。師游。硯右側(cè)銘文:水晶碧玉費平章,爭及端溪石一方。鵒眼盈盈曾見否,鳳池綈幾幾滄桑。民國九年(1920)十月從軍惠陽三多祝得此,喜而賦之。防城黃惺吾(此詩又刻于盒蓋之上)。兩側(cè)文字的刀工放在一起高下立判,古今刀法技藝分明,博物館釋文如下:黃惺吾(1877—1954)字知元,清末拔貢,歷任三都書院校長、合浦知事等職,修《防城縣志》,1949 年后任廣西文史館館員,被譽為“防中文膽”。由銘文可知,此硯先后為“師游”“黃惺吾”收藏。師游,萬歷戊子(1588)副榜,戊午(1618)登賢書,任臨城知縣。性至孝,聞母訃,哀毀成疾,尋卒。妻弱子幼,囊澀不能發(fā)樞,臺司憐其清苦,給勘合送樞歸。臨城士庶沿途設(shè)祭,絡繹不絕。但真正令我離不開眼的,是左側(cè)起首“云間董氏”四字,結(jié)合我寒假前書法史所學:“云間”是明代以江浙上海為聚集的云間派文人,而“董氏”,對不起,我只能聯(lián)想到一個人——明代書畫大家、收藏家、文學家董其昌。我的血壓頓時飚上來了,因為眼前可能躺著一方董其昌曾過手的硯,這怎能不熱血沸騰?再讀硯銘我越發(fā)感覺這方硯不簡單,從“遂以家藏米元章墨跡易焉”可知:硯主師游是以一幅家藏米芾真跡與前主人董其昌交換的,于是在硯側(cè)刻銘以提醒后人這方硯的珍貴性。
在小學三年級某一天吃晚飯的時候,我突然問父親:“如果將來我的兒子不喜歡你的藏品怎么辦?”當時父親回答:“所以你要好好學習,將來才能培養(yǎng)你的兒子懂文化、愛文化!”如今,我有幸考上鄭州大學書法學院學習書法,父親一再要求我堅持讀書、寫作、練字、鑒賞文物齊頭并進,并不斷帶我參觀游學。此次肇慶游學三天,有勝十年讀書,加深了我對端硯文化的理解,那一方方直擊我心靈的端硯,深深叩擊著我的審美和靈魂。離開廣東時,天是晴的,希望我無盡的藝術(shù)道路,也是一片光明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