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冬
街燈微涼,半睜著眼睛的樹
無人說話的夜晚,秋天即將來臨
我用一個碗的脆響和東河西營
三代人的心事,迎接黎明
我不太喜歡天亮的說法
天一直是亮的,只不過世界
在我們的心中變得憂傷
季節(jié)很好,一切都很好。我不好
無人說話的夜晚,連表達
都在衰減,我的身體
我的早已住進漫畫書的蒼老的靈魂
只有胡須繼續(xù)瘋長,像墳頭的草
它不關(guān)心天空,它只想把我拽向泥土
灌滿泥土的四肢
是方言一天天撫平發(fā)炎的丘陵和盆地
無處釋放的張力,凝聚成夸張的喉結(jié)
躥動在異鄉(xiāng)的人群
我生來駝背,唯有方言挺得筆直
像一根旗桿高舉著以“東河西營”命名的大旗
我就這樣奔波在陌生、質(zhì)疑和嘲諷里
用方言購物,用方言打車,用方言找工作
用方言交流;用方言跟一個
說著相同方言的姑娘談戀愛
用方言買房子,用方言結(jié)婚
生下一對說方言的土兒女……
當我老去,我希望親人用方言為我送行
把我的小名刻上墓碑
讓風(fēng)來讀卻總也讀不懂
然后,被一口方言狠狠地拽出骨頭
斜插在生養(yǎng)我的土地
天色將晚,母親將月亮搬上灶臺
沒有抒情,只有水不停地沸騰
秋風(fēng)吹過火焰,木頭粉身碎骨
噼啪聲中,有花朵對果實的惦念
鉆出黑暗的炊煙中,有母親對我的惦念
一把火燒出兩種溫暖,一縷煙飄成兩種遙遠
——那是我們共同的二手鄉(xiāng)愁
我輕舉杯盞,借酒消愁的人不只有我
還有李白。照過李白的月光
也照著我,我的鄉(xiāng)愁中也有李白的鄉(xiāng)愁
唐朝的釀酒人消失不見,二手的吟唱
二手的唐詩宋詞,都在二手的啜泣中
變得混濁。當我原路返回
二手的塵土中,只有站在故鄉(xiāng)的我
是唯一的,母親的眼睛里有恒久的愛憐
水龍頭里跳不出鯉魚
但可以跳出水滴,你越是使勁阻止
它們越是跳得歡騰
無數(shù)水滴吵鬧著成群往前跑
裹挾著,無法成為風(fēng)或是彩虹
我把閘門開到最大
把腦子里的水趕進這隊伍
但當我低頭,看到一滴水
使勁掙脫即將成繩的速度
拒絕被一雙手捧起,拒絕爬過
一張沒有表情的臉,拒絕
成為滿嘴胡言的漱口水
進入下水道的水滴在秋天結(jié)束前
走不到東河西營,也就無法
擺上祭祀或慶祝的餐桌
鯉魚不會在池塘里跳躍
洗手池也無法理解一雙手的價值
我看到一滴水在拼成一把弓箭時
抓住了異鄉(xiāng)人的鏡片
他不擦拭,只是奔跑著任淚水肆意
被陽光融化前,我仿佛看到了大海
和大海盡頭無數(shù)為他歡呼的水滴
兒子大哭起來,蚊子一驚
在他手腕種下一片云彩
我開始與蚊蟲和傍晚的天空為敵
一塊石子硌疼他的腳
我便與整個山脈為敵
那個在電話中大聲哄笑的男人
曾把他從夢中驚醒,我還要
與一棟樓、一個小區(qū)、一座城市為敵
我最該為敵的是我自己
我把他帶來
卻又無法講清楚這個世界
我踉踉蹌蹌奔走
卻要教給他如何飛翔
在涼水河公園,我和兒子
從下游走向上游,像閘口處
兩條逆行的魚,跳躍著
他輕盈,他更易接近天空
他會飛起來,從我此刻牽著他的手中
飛起來,我希望
他能在逐夢的過程中變成一只蒼鷹
在一次次俯瞰山河和回望故鄉(xiāng)中
明白河流的真理——
不是所有河流都發(fā)源于高山
有的發(fā)源于母親,我們都從中孕育
她們給予血液、乳汁和操勞一生的疼痛
不是所有河水都屬涼性或冰寒
有的是熱的、沸騰的、滾燙的
比如青春的河流、永遠斗志昂揚的河流
不是所有河流都分布在大地上
有的倒掛在天上,當你仰望
你能從那些星斗中看到水滴晶瑩剔透
那是先祖的眼睛,保佑著
東河西營和我們作為凡人的一生
初夏午后,我跟剛滿一歲的
兒子練習(xí)行走,他用試圖掙脫的力氣
抓緊我的手,把我拽成爬行的樣子
風(fēng)把光從窗口吹進來,剛好落在
他的耳垂,他仿佛聽得懂這語言
咿呀呀回應(yīng)著。他跳進我的懷中
借助兩個男人腰腹和臂膀的力量
小腦袋不斷伸向窗外,我知道
在他的眼中,一定有我看不到的地方
如今,他需要我告訴他如何尋找
未來,我需要他告訴我看到了什么
而在這期間,我們于一次次的消解中
完成對彼此的眺望
兒子,當你還在媽媽肚子里的時候
我就常來敲門,跟你打招呼
你在里面翻滾,練習(xí)未來如何與我對抗
也偶爾踹幾下,一不留神
就踢走了我的青春年華
我覺得你是一團火,先灼傷媽媽
然后點燃我們的生命,直到燒成灰燼
在與你親密相處的十幾個月里
才發(fā)現(xiàn),你其實是一汪水
從嘴邊或眼睛里流出,浸潤在
我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在厭倦了媽媽的肚皮后
你開始盯著我的肚皮發(fā)呆
像一只小獸,試圖親近或攻擊
以至于我懷疑自己的肚子也可以孕育
我想象十月懷胎,想象贅著一座山
想象頭發(fā)脫落,臉上長滿斑
想象一把刀,把一切想象攔腰斬斷
兒子,我和你總隔著一層肚皮
有時也可能是兩層、三層或更多層
就像我跟我的父親,我倆的對話
少到你都數(shù)得過來
我能聽到他肚子里的風(fēng)
一遍遍吹過暮晚的麥田和深夜的嘆息
我知道他肚子里的憤怒,他的斗爭
他沒有對我講述的一個男人的無奈
有時我也會裝作不經(jīng)意
瞅一眼我母親的肚皮,我多想
在她懷里哭喊著睡去,我多想
重新回到她的身體
像你一樣,一邊敲打著媽媽的肚皮
一邊問我,你來自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