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慧
我從一個布包里翻出了戶口本,那時,哥哥已經(jīng)教我認識幾個字了,只是具體的意思我還是一知半解。我看到了哥哥的名字,旁邊寫著“長子”,我想這應(yīng)該是哥哥身子比我長的緣故吧。我看到了我的名字,可旁邊寫的是“次子”兩個字。我不高興了,開始只是感傷,又漸漸地覺得可憐,最后竟然絕望起來。我突然想到“次子”的意思,不就是一個“次品”的兒子嗎?
一個人覺得自己是“次品”,他就會立刻自卑起來。我不敢問父母,我為什么是“次品”,我這個“次品”到底“次”在哪里。有好幾次,我想問哥哥,可話到了嘴邊,還是說不出口。相反,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個“次品”,我覺得父母看我的眼神,確實是不一樣的,他們對我,要比對哥哥兇得多。
我的話越來越少,舌頭好像少了一截,嘴像生了銹的鐵夾,有時候,整整一天,不肯說一句話。我越來越害怕見陌生人,有人來家里做客,我總是躲在房間里不肯出來。我害怕與人對視,好像目光一接觸,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當(dāng)然,我最害怕的還是長大,因為長大以后,謎底就會揭曉,我會毫無懸念地成為一個“次品”,一個不折不扣的“怪物”。
漫長的下午,時間仿佛停滯了,路上一個人也沒有。窗戶變成了一個空鏡頭,看得久了,就會生出睡意,腦袋里好像煮起了糨糊。
我迷上了畫畫,我喜歡畫各種各樣的怪物,它們有的是兩個腦袋,有的是八條腿……我樂此不疲,因為,它們是我的同類,在這些怪物中間,總有一個是我未來的樣子。
夏日的午后,雨總是不可缺的。方才還是烈日當(dāng)空,轉(zhuǎn)瞬之間,天色就變了,突然陰沉下來,仿佛黑夜已至。緊接著,雷聲轟鳴,狂風(fēng)大作,烏云像麻將一樣被搓來搓去。
雨下起來了。開始的時候,落在地上,會驚起一陣輕煙,沒多一會兒,它就像箭一樣射下來,在地上射出一個又一個坑,大地好像嘟著嘴,一臉不高興。再后來,雨越下越大,發(fā)了瘋似的,天空和大地模糊一片,仿佛連到了一起。房子漸漸冷卻下來,樹木全都有了神采,昏沉沉的人們終于呼吸到了來自遠方的清新空氣。
我家在村子的最西面,離下一個村子足足有一里多地,中間需要穿過一片廣闊的田野,田野空曠,連一間房子都沒有。那些從鎮(zhèn)上淋著雨一路奔跑的人,到了這里,都嘆一口氣,停住了腳步。因為,走進暴雨的曠野,和跳進河里幾無區(qū)別。我家的走廊,順理成章地成了躲雨者的天堂。
我記得,那天有兩個穿著的確良襯衣的女人在躲雨,她們的衣服濕透了,緊貼在身上,像從水里撈起的兩條魚。
我聽到其中一個女人看了一下天空,嘆著氣說:“天要掉下來了?!彼f得很認真,讓我恐懼不已。我覺得,天掉下來,比地震還要可怕。天如果真的掉下來,房子就會倒掉,如果房子倒了,我就會被壓成肉餅。
門反鎖著,我無路可逃。那一刻,我變得傷感至極,我想等到父母回來,一切都晚了,這里會成為一片廢墟,而我就埋在廢墟底下,他們會抱著我痛哭,我卻再也聽不到。求生的本能,讓我開始尋找最后的避難所。我在房子里轉(zhuǎn)了幾圈,躲進了衣櫥里,這是母親的嫁妝,里面漆黑一片,充滿著舊棉絮的味道,我仿佛回到了出生之前。
夏天的雨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雨是什么時候停的,我全然不知。天并沒有掉下來,空氣濕潤,風(fēng)清涼如同薄荷,我睡著了,像一只小貓蜷縮在柔軟的衣服堆里。
傍晚時分,勞碌了一天的父母,拖著疲乏的身體回到家,發(fā)現(xiàn)我居然不見了。他們驚慌失措,在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我的乳名。
安靜了一下午的村子,此時變得喧嘩起來,大家將小方桌搬到場院上,開始享用甜美的晚餐。在灰棉絮般的光線中,我的乳名就像一片羽毛在村莊上空飄浮。
父母的呼喚聲越來越焦急,問遍整個村子,竟沒有一個人見過我的身影。他們跑到了河邊,對著河面呼喚,河面上空蕩蕩的,只有碎金般的光芒在閃爍。他們沿著河邊往西跑,邊跑邊喊,嘶啞的聲音,在風(fēng)中漸漸消散,飄進漆黑的小樹林……
聽到他們的呼喚,我突然有一種流淚的沖動。第一次覺得,我這個“次品”在他們心中還是挺重要的。但我一動也沒有動,我躺在黑暗中,像躺在母親的子宮里,盡情享受著他們的呼喚,如此焦急,又如此動聽,這讓我無比幸福,這是我體驗到的最初的幸福。
(潘光賢摘自《外婆家》,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