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勁松
野核桃帖
大地上的自然村落,前世一定是天上的星辰。某年月日它們隕落人間,幽藍(lán)的星光隨之寂滅,但青草、綠樹、瓦屋、草棚、竹籬笆、炊煙、幽咽流泉、蒼蒼水竹、萋萋蒲葦、活蹦亂跳的牛羊犬豕,以及執(zhí)耒耜而耕的人,寄居其上,將它們再次絢爛地點亮。
白露前幾日,我與友朋重訪皖山皖水中的一顆隕星:道元古村。其時山中氣象清淑,草木含秋,所遇泥墻黑瓦、葫蘆南瓜、水枧、碓臼、木門檻和村中人物皆古淡天真,盡顯煙火人間本色。我坐在一戶人家門前的蒼黑色大石頭上,看地上一群小螞蟻奮力搬動一只綠蚱蜢。群蟻忙碌于口腹之歡,我消受浮世半日閑,各得其所,各行其是。以為其情其境其人,近似遠(yuǎn)古歌謠《擊壤歌》里的先民。
想起李唐時代遠(yuǎn)遁山林的太上隱者寫的一首《山居書事》:“偶來松樹下,高枕石頭眠。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鼻嗌饺绱松n茫,松石如此靜穆,秋風(fēng)如此怡人,我其實很想學(xué)一回古人,解衣高臥在這塊憨頑的石頭上,一直到月出山坳,繁露結(jié)滿草葉,螞蟻分享完蟲尸,一直到草木搖落秋盡冬來。
凡世里的人,身上都捆著繩索,心上被下著蠱和符咒,惟有山水可解。山水非絲也非竹,但山水有清音,重巒疊巘里有《石頭記》,也有白云無心而出岫。剛才,一個青年女子背著一只藏青色長形布袋,裙裾曳曳飄然經(jīng)過。她剛剛從草徑那頭的山坡上露面時,我恍惚以為是女道士下山,繼而以為是一名出沒叢林的狙擊手,最后判定是一個女漁翁。待她到了我跟前,一問,才知她背著的是一把古琴。她的笑答里,不無嘲諷。我瞬間在心底罵了自己一句,“真是俗物”。我不知道自己的臉是否紅了,如今皮厚如墻垛,不似少年時吹彈可破。她可能是從村落底部的銀珠河來,面臨一河流水,纖纖玉手張素琴。那琴聲想必是好聽的,可以讓枝柯舞蹈猛獸低眉,只可惜我來遲了。
那條河我上次來時去過,多亂石、深潭、魚蝦石蟹和清雅的水菖蒲,溪澗飛珠濺玉一如其名。河對岸是一座高山草甸,名牛草山,我從未到過。據(jù)說山上牛羊成群如草原,夏夜星子漫天伸手可采,冬日雪淞映日綺麗夢幻,又據(jù)說山上有一座古廟,廟里的素齋滋味清美,出家人淡泊如秋霜。傳說中的牛草山,如世外神仙的居所,我向往多年,發(fā)愿要擇日一游,每次路過山麓卻總是匆匆錯過。一些人一些事一些風(fēng)光景致,命中注定是要錯過的,多年前我就說過:人生就像打麻將,是遺憾的藝術(shù)。
牛草山上有數(shù)十座發(fā)電的大風(fēng)車,列陣嚴(yán)整如長城上的烽燧,扇葉緩緩轉(zhuǎn)動,像姜夔的慢詞,像落葉靜靜飄墜,像許許多多無可奈何又不得不如此的事。前些天看電影《詩人和他的情人》,聽見托馬斯·斯特爾那斯·艾略特說:“詩歌不是情感的表達(dá),而是情感的逃避。”他是對別人說的,但很顯然,他的傾訴對象是他那患有無法醫(yī)治的精神性疾病的愛妻薇薇安,那個時候,他們雖然相親相愛,卻已經(jīng)不能當(dāng)面交流。當(dāng)時我心里一抖,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些風(fēng)車,稍稍接近,相愛即相殺。
身后是一樹米棗,青而硬。眼前是一彎復(fù)疊的荷田,蓮子極嫩,味道極清鮮。廢棄鐵路枕木鋪就的小路,黑得發(fā)亮如歙硯,路邊有成片的野核桃,其葉蓬蓬,果實如壘,貌似無人問津。三五人攀而采之,剝?nèi)シ屎穸嘀那嗌?,就著枕木用石頭砸,果肉夾在堅硬的桃核中,白生生的,香而甘美,比干核桃好吃多了。可惜難砸,砸半天也不夠塞一條牙縫。
是夜宿于道元大屋中,酣醉不知星月有無。入夢之前,依稀記得窗外半天松濤半天蟲語,其聲如洪水,湯湯蕩蕩。夢里還在使勁砸核桃,這廝皮厚、核堅、肉少,著實可恨。
海形帖
近來多夢。夢生與人生仿佛飛鳥的兩翼,互助飛翔;又仿佛兩根平行的電線,各自而行。大夢初醒,我常?;秀?,不知是夢生為真,還是人生為實,又或者,夢生與人生都是寄生樹,一個是桑寄生,一個是槲寄生,皆與我無干,我只是一個冷眼旁觀的第三者,一本提供營養(yǎng)的老樹。這些天的余暇一直在重溫莊子,常常望洋興嘆。莊周其人,龍翔鳳翥,才高如碧落,擅寓言,善譬喻,文章奔逸絕塵,若是他來寫我這一種恍惚,定然墨跡淋漓,栩栩然如花間蛺蝶。
昨夜又做了一個夢,幽而長,如一部四五萬字的中篇。夢結(jié)束時天還未亮,當(dāng)時記憶清晰如初刻的碑文。繼而轟然睡去,待天光大亮?xí)r努力回憶夢中情境,腦子像被水洗過的黑板,竟然一字不著了。如果有一種軟件能記夢,埋在我的身體里,那么我可以當(dāng)一名出色的小說家,因為我經(jīng)常做類似的情節(jié)離奇曲折又意味深長的夢。他人的夢不知如何,子非魚。
夢多是隱秘的,像秘戲圖,像考場上夾帶的紙條,只可獨享不可告人。前賢常說:至人無夢。道德高尚的人未必?zé)o夢,不做想入非非離經(jīng)叛道的夢罷了。至人太遠(yuǎn),俗輩多夢。我昨夜做夢,或許只是因為一個名叫海形的村莊。
2019年7月20日,與一眾人去來榜鎮(zhèn)馬元村訪舊。即將出梅,江淮之間正是伏天,在烈陽下走幾分鐘即頭臉冒油,身上無一根干紗。待到望見草樹掩映的海形,眼中忽然一亮。此地二三十戶人家,清一色土墻瓦屋的老房子,如晨星散落于山麓,由幾支蚯蚓一樣的草徑曲曲勾連。村頭一鞭溪,自云深處叮咚而來,水非常清澈,可以看見小蝦的觸須,幾只大白鵝在小潭中游弋覓食,自在快活得很,我看了也覺得快活。
屋子或一層或有閣樓,木門木窗木欄桿木天花,石階石礎(chǔ)石壩石板路,地坪是泥巴筑的,凹凹凸凸且略微潮濕,腳板踩上去很松軟。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這樣的房子吾鄉(xiāng)到處都是,我也曾經(jīng)在這樣的屋子里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代,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少見了,像海形這樣保留完好的舊時自然村落更是罕見。當(dāng)?shù)厥怯幸獗4娴?,?zhèn)上鼓勵居民建民宿,村口有一幢房子正在改建,既有原初的古樸風(fēng)貌,又有現(xiàn)代化的生活設(shè)施,感覺內(nèi)斂又華貴,葛服藤衣,古色古香。
村子里人和善溫良,笑容干凈如泥。他們指著一塊用作臺階的大石頭,說著海形名字的來歷。細(xì)看那塊石頭,確實像一只爪腹生動的大青蟹,吾鄉(xiāng)人稱螃蟹為海子。海子,海之子也。
坐在弄巷里的門檻上,清涼的風(fēng)颯颯而來團(tuán)團(tuán)而至,衣衫頓時干爽。望見墻上掛著的大笸籃、農(nóng)具、蓑衣、干菜,弄道里的石磨、風(fēng)車、陶缸,人家廚房里的瓢盆壇罐,壁縫里的青苔與鐵線蕨,菜園里的瓜豆藤蔓,心間也爽靜如夜月。天井上方浮著一大朵云,白胖而無辜。忽然想起幼年時的夏天在故園經(jīng)常做的游戲:坐在小板凳上,捋起褲腿,故意讓蚊蚋來叮,然后將它們拍成泥,謂之“下蚊蚋”。
海形的背后是巍巍高山,山中有馬元寨,石頭寨墻已有幾百年,據(jù)說是明朝養(yǎng)馬的地方。又傳朱明王朝滅亡后,崇禎皇帝第四子朱慈炤曾流落于此,與清王朝作困獸之斗。吾鄉(xiāng)多地流傳有朱慈炤反清復(fù)明的事跡,且有四太子墓、四太子落發(fā)為僧的永言庵之類的遺跡,以及朱慈炤寫在永言庵寺壁上的一首詩:“茫茫四海起風(fēng)波,故國山河血染多。秦院深秋霜葉落,漢宮日暮斷弦歌。平湖響水藏龍劍,野寺鐘聲客夜過。滿目瘡痍誰拾得,仰天長嘆淚滂沱。”民間傳說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人不信?!睹魇贰肥沁@樣說的:“永王慈炤,莊烈帝第四子。崇禎十五年三月封永王。賊陷京師,不知所終?!蔽乙詾椴恢K四字極好,猶如空谷余響,比坐實的故事要有味道得多。
馬元寨上有大片古老的映山紅,多年以前曾經(jīng)與知交數(shù)人去觀賞過,猶記花海之中,花面交相映,笑語如鳥聲。今日想來,恍然如夢。許多的前塵往事,后來想起來都像虛虛的夢境。
新涼帖
夜蟬的嘶嘶已稍顯蒼啞,紡織娘的軋織聲里有了冷露的氣息,八月中旬的皖西南,太陽仍然熾烈如火焰,早晚卻已然涼秋了,睡覺得蓋薄薄的棉被。晨昏新涼,諸事皆宜,我這些天繼續(xù)讀《歸有光全集》和秦漢以來的經(jīng)典碑帖,偶爾也看看電影。
上周末有閑,在木瓜沖老家看《九日女皇》,崔佛·納恩的作品,他曾執(zhí)導(dǎo)過《李爾王》《簡公主》《奧克拉荷馬》等等,我大多看過,很喜歡,以為深沉而有情懷?!毒湃张省肥且徊筷P(guān)于十六世紀(jì)英國宮廷權(quán)力斗爭的電影,陰謀與篡奪,題材并不新鮮,但充滿信仰的力量,里面的簡與吉爾福德的愛情像花草一樣自然、純粹而美好。他們在鄉(xiāng)下莊園里,一只接一只摔碎盛著葡萄酒的高腳玻璃杯的場面,以及在簡被逼退位兩人即將被送上斷頭臺時,把蠟燭一支支吹滅的橋段,是神來之筆。所謂神來之筆,電光火石之間的天啟神示,近似康有為評價北魏碑刻《張黑女》所言,“如駿馬越澗,偏面驕嘶”。
簡和吉爾福德,是一個時代的殉道者、爝火者和啟蒙者,他們本來可以偷生,卻選擇高貴地死去。這是兩個美好而優(yōu)雅的靈魂。影片的底色是暗黑的,給觀者的卻是黎明的希望之光,讓我想起顧城的詩作《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好的文藝作品,總是閃耀著人性的和理想的光芒,也是一塘污泥里開出的蓮花,它們的作者也一定是在黑夜里用黑色的眼睛尋找光明。
電影看完之后,山里刮起少見的大風(fēng),本地氣象臺說最大風(fēng)力有十級。風(fēng)挾著雨和冰雹,拔木倒禾,壞壁破窗,肆虐兩個小時有余,之后滿眼狼藉。有老舊的瓦屋頂被整個掀翻的,有車子被倒下的大樹和廣告牌砸爛的,街面上的樹枝、垃圾、衣裳、果皮箱、電線、路燈和其他雜物橫七豎八,仿佛剛剛遭受劫匪。傍晚在郊野散步,望見大片正在灌漿的稻子倒伏在田中,叫我這農(nóng)人子弟好生惋惜。散步回家得卷起褲腳,因為小區(qū)的空地上積起一大攤厚厚黑黑的淤泥。風(fēng)雨就像告密者和麥芒,揭露了一些真相,也戳中了一些軟肋。
但現(xiàn)在風(fēng)煙俱凈,一切回歸平常,似乎風(fēng)不曾狂雨不曾虐,煙火人間比大自然更具修復(fù)創(chuàng)傷的能力。關(guān)于那天下午的風(fēng)和雨,只有小區(qū)里的幾個老大媽相聚無事時還在談起。許多的事,哪怕是烽火狼煙王朝易幟,后來也只是坊市談資。一念至此,心間和樂平易。
松疏月涼,幽夜寂寂。這是今夜的山色,也是《董美人墓志》里的句子,我剛剛讀到,以為應(yīng)景得很。志中還有四個字:有念無人??淘诮鹗系哪怪荆掷湫臒?,千載后一字一句低聲念來,其人琴之思仍然令人心間一空,就像《紅樓夢》讀到賈寶玉了卻塵緣。傷感的文字比熱烈的文字,更易契刻進(jìn)人的心房,《詩》里的《陟岵》《蓼莪》之篇,要比巍然山聳的廟堂誦詩《清廟》《昊天有成命》要有感染力得多。我在讀書和寫文章的時候,習(xí)慣放一點略帶傷感的音樂,以為更易進(jìn)入書之境和文章之境。
書宜古,文章宜老,音樂宜淡,人宜同學(xué)少年。這些天突然發(fā)現(xiàn),我家十四歲的小子已經(jīng)開始變聲,原先清亮的童音變得粗重了,再細(xì)看,他已經(jīng)是個玉樹臨風(fēng)的少年。又經(jīng)??匆娯E的母親在飯桌上,吃著吃著就打起了瞌睡,讓我每次都想到古人的詩句,“哀哀父母,生我劬勞”。不免一喜一憂,喜的是有人破蛹化蝶,憂的是有人日薄西山。中年,是一個滋味復(fù)雜的詞,就像新涼。
秋風(fēng)暮云帖
女貞子已如許大,純正無瑕疵的果綠色,養(yǎng)眼得很,握在手里粒粒溫潤如玉墜。每天我從樹下路過,都向它們行注目禮。有時候會想,我若仍是陽光少年,也許會采擷一些,用草莖串作項鏈,送給當(dāng)年尚未披上嫁衣的小學(xué)語文老師。秋風(fēng)一天涼似一天,女貞子的顏色一天深似一天,其變化細(xì)微、緩慢、隱秘,因而不易察覺,就像一個人日復(fù)一日褪去年華,又像一個人在文學(xué)藝術(shù)上的精進(jìn)。在霜落之日,它們會泛紅,漸漸變紫,然后烏黑,干縮,果皮褪盡裸露出木白色的果核,最后零落地上被雨雪浸泡侵蝕,消瘦如一地稻殼。
樹猶如此。
想起兩年前在中原淮瀆神廟,女貞子花開如雨雪繽紛,木質(zhì)的囫圇的甚至有些犀利的香氣,像女墻一樣包圍著也供奉著大禹王塑像,包圍著來此參拜的眾生。世間花卉有萬千種,其香氣也有萬千類,與女貞花可以相媲美的,我以為惟有桂花,二者均有神木之香?!渡胶=?jīng)》里說,東方日出之處有扶桑,西方日落之處有若木。扶桑與若木都是上古時代的神樹,不說今世人不可能見到,就是先秦時代的人也未必能見到。如果人間還有神樹,女貞與桂樹當(dāng)排列在前。
桂花易落,一年一度的風(fēng)云際會,十天半月就完成又寂靜又熱烈的盛放。當(dāng)香芬依舊縹緲在街巷、出入于人的鼻孔之中,回頭一望,樹上卻只剩下蒼葉寒枝。想起清代人曹溶曾說,“有錢當(dāng)作五窟室”,一窟種梅,號吳香窟,一窟植巖桂,號越香窟,一窟栽花椒,號蜀香窟,一窟藝蘭,號楚香窟,一窟懸掛麝香,號秦香窟。曹溶博學(xué)宏詞,懂經(jīng)濟,善寫詩詞文章,也是憐香的人,心更是有些大:一個人獨占梅、桂、花椒、蘭、麝五香,豈止是齊人之福,司花女神坐擁眾芳之福也不過如此了。
我若在城里有一個小庭院,不管有錢無錢,一定繞墻植數(shù)株女貞與桂花,在樹下放一把木躺椅,得閑暇即逍遙其間,有花聞花,無花看葉,手中握一卷舊書,狀態(tài)在讀與不讀之間。人間最大的福氣,無非一個閑字。赫奕富貴如李斯,被腰斬于咸陽并且被夷三族時,對一同殞命的二兒子說:“吾欲與若復(fù)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東門逐兔,閑而已。老莊的學(xué)說,浩浩湯湯玄妙無窮,一言以蔽之,虛靜無為,閑而已。文章藝術(shù),載道、賦物、記事、寫情意之外,閑而已。古人說人生三大福氣:富貴、壽考、康寧,康寧也是閑,不閑則身體不康健,心神不得安寧。
女貞子令人閑,桂花令人閑,秋風(fēng)令人閑,暮云令人閑,秋月、秋山、秋水、秋葉、秋石以至田野間謙卑低頭的稻穗,都令人閑。我寧愿不得錢,也愿得閑。得閑差,得清閑,得閑心,得閑情,做有閑人。但是很顯然,人世居大不易,得錢難,得閑更難。前幾日讀《震川先生集》,聽歸有光在順德府通判任上管馬政時說,“此官于今以無事為得職”,又說“余時獨步空庭,槐花黃落,遍滿階砌,殊歡然自得?!币詾檎鸫ㄏ壬瞄e之要旨。
今日山中的祥云難得一見。早起一天純藍(lán),天邊一線朝霞桔紅,霞光隱約處,棉絮一樣的云條像大海上的波浪層層鋪展,并由北向南緩慢推進(jìn),然后覆蓋整座山城。朝陽終于噴薄而出,金光灑在云層上,像一大朵五彩蘑菇,像百萬兵,像無數(shù)奶泡,像一把巨傘,像科幻電影《獨立日》里的外星人母船。我注意到,街市上行走和騎車的人,都時不時地翹首仰望天空,臉上氣色鮮活,不似平日呆板、枯滯、無情,真是難得。若在古代,這樣的云可能會寫到簡冊里。
鴻蒙開辟之初的天空,應(yīng)當(dāng)就是這個樣子的吧,如上古的《卿云歌》所唱:“卿云爛兮,
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fù)旦兮。明明上天,爛然星陳。日月光華,弘于一人?!比赵轮馄照帐篱g,其實從不止弘于一人,這是日月的恩惠,日月的仁慈,也是日月的器局。
到了黃昏,綺云漸漸隱退,只剩西天與遠(yuǎn)山相接處,有幾綹仍在遲疑徘徊,顏色也變成青灰色。暮云如潑墨,如南歸雁影,如舊衣衫的褶皺,被秋風(fēng)連同大地草木一起,一寸寸吹進(jìn)暮色。我站在高岡上目送歸云,以為云歸處才是我的家鄉(xiāng)。
意氣帖
意氣是真氣、元氣、純陽之氣,英雄如三國時代的曹操、許攸、周瑜、諸葛亮,有大才更有意氣。才高八斗并且隨春秋漸長才華只增不減者,如宋元明清的蘇軾、黃庭堅、朱熹、揭傒斯、王陽明、歸有光、張岱、袁枚,由髫齔之年至老死丘隴,仍不減少年意氣,他們是世間的赤烏,也就是太陽神鳥。
凡常如我輩,由少年到中年,雖無多大才華卻也葆有純元之氣的人,也算得有些意氣,算得不俗。人可以無才,卻萬萬不能俗,一俗,一生言語事跡定然無可觀之處。江山代有才人,而不俗,何其難也。
才華半是天生,半是后天修為。意氣是秉性,上天所賦予。俗與不俗,其間有神鬼之別。想起意氣這個詞,是因為再讀《大唐三藏圣教序》?!段饔斡洝分刑迫氐脑危筇聘呱?、法相宗創(chuàng)建者玄奘,歷經(jīng)磨難艱辛,從印度求法十七年,攜回梵本佛經(jīng)六百五十七部回到長安,唐太宗李世民在長安專門建筑譯經(jīng)院,并詔令玄奘翻譯新經(jīng),又親筆撰寫新經(jīng)序文《大唐三藏圣教序》。不僅如此,太宗還命令太子也就是后來的唐高宗李治寫一篇后記,這后記也即《述三藏圣記》。
若論才華和意氣,李淵的子孫李世民、李治,大唐盛世的開創(chuàng)者,豈能無意氣無才華?然而讀他們寫的《序》和《記》,尤其是他們回復(fù)玄奘答謝詞的短文,其言詞態(tài)度,謙遜虛懷無以復(fù)加,足見器量與胸襟。
李世民在《勅答謝啟》里說:“聯(lián)才謝珪璋,言慚博達(dá)。至于內(nèi)典,尤所未閑。昨制序文,深為鄙拙。唯恐穢翰墨于金簡,標(biāo)瓦礫于珠林。忽得來書,謬承褒贊。循躬省慮,彌益厚顏。善不足稱,空勞致謝?!?/p>
李治的《答沙門玄奘圣教序書》說:“治素?zé)o才學(xué),性不聰敏。內(nèi)典諸文,殊未觀攬。所作論序,鄙拙尤繁。忽見來書,褒揚贊述。撫躬自省,慚悚交并。勞師等遠(yuǎn)臻,深以為愧。”
我見過雍正、乾隆皇帝御批手跡影印本,也就是他們在大臣奏折上的批示。有清一代,雍正帝和乾隆帝與唐太宗、唐高宗一樣,親手打開大清盛世,其文治武功,可與唐初相頏頡,他們也同樣禮敬賢良、重用高才。但與唐太宗、唐高宗的“才謝、言慚、慚悚、鄙拙”之語相比,雍正帝和乾隆帝御批文字中的帝王威嚴(yán)、高高在上是顯而易見的。我也曾讀《尚書》多遍,上古的圣帝王唐堯虞舜,他們在朝堂之上的言詞也是不容置疑、不容反駁的,所發(fā)訓(xùn)、誥、誓、命,語氣如截鐵,領(lǐng)受圣諭的臣工,可以想見其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之態(tài)。
人說三代之世上下雍熙百姓太和,開元、永徽也有夏、商、周盛時之風(fēng)。萬乘之主以及將來的萬乘之主李世民、李治,在玄奘面前,謙卑得簡直不像話。千載之后,將李世民的《勅答謝啟》和李治的《答沙門玄奘圣教序書》一字一字念來,如同春風(fēng)吹拂暖陽加身,如同走在開滿桂子的巷道之中,低調(diào)的香芬縈繞鼻息之間。他們的意氣、真氣、元氣、純陽之氣,如同百煉之鋼,化作了繞指柔。明人陳仁錫《潛確居類書》說,繞指柔,寶劍名,出土于古冢,將其彎曲,首尾可以相接,放開手又筆直如初,揮動寶劍,錚錚有聲,鋒利可以斬鐵。
許是娘胎里帶來的,許是博浪沙、紅線女、虬髯客一類的俠義小說看多了,我少年時很有意氣,極羨慕西漢的霍去病和衛(wèi)青,自以為若生在冷兵器時代,可以做一名將軍,手持寶劍,率領(lǐng)千軍萬馬饑餐胡虜肉、渴飲匈奴血,建立封狼居胥山之功也未可知。末了,披甲胄持劍戟的武將未做成,反倒做了一個遣詞造句的文人。想想真是好笑。幸而胸中一點意氣尚未隨馬齒漸增消失盡凈,文字間常有熱血,到了中年仍然如是。以為寫文章修辭立其誠之外,意氣也不可失。意氣是風(fēng)骨,有時候也是逸氣,是不俗。人不能俗,文章更不能俗,粗鄙的人,面目難看,粗鄙的文章,人神共殛之。
柿葉帖
我這半個月埋頭寫八股僵尸文字,頭發(fā)枯落若干,腦細(xì)胞死亡若干,白紙變成廢紙若干,面有黑氣心無晴日,真是可恨。想起毛潤之先生當(dāng)年那一篇著名的演講,以及所列八條罪狀。八股的八宗罪仍在荼毒人間,其奈何?所幸今日稍稍得閑,山中又下著細(xì)密的秋雨,可以坐在窗前靜靜地喝一杯茶,讀幾頁書,紛亂郁積的心情才稍微得以整理和平復(fù)。
前日中午回木瓜沖,采柿子樹葉數(shù)枚,青蒼與紅艷錯雜并存,寄你賞玩。另附舊作《雪夜閑書》毛邊本一冊,《松雪齋題跋》一冊,本地書畫家作品集《山花爛漫》一冊。柿葉可題詩也,閑書可催眠。趙孟頫的題跋有我昔年閱讀時的信手批點,雖然淺薄可笑,也算得一件舊物。吾鄉(xiāng)書法家和畫家的作品也有可寓目之處,你寫《東坡傳》和畫畫之余閑看罷。山中無所有,聊寄數(shù)葉秋,野人獻(xiàn)芹而已。
柿樹是我父親十幾年前所栽,亭亭然高及屋檐,品種極佳,柿子結(jié)得大而且多。即使今秋持續(xù)干旱四五十天,雨不時至,導(dǎo)致一些柿子還未黃熟就腐壞掉了,仍然收獲了滿滿一篾籃子。我母親每年把尚未熟透的柿子,放在二樓陽臺的石欄桿上,等待秋陽和夜露將它們變成一只只紅燈籠。從院子里望上去,一列寶石紅映著粉墻,甚有富貴氣象,富麗且清貴。我父親名字里帶一個富字,他的同胞弟弟名字里帶一個貴字,由少及老,他們既不曾富更不曾貴,倒是吃了很多苦。蓬蓽人家也向往富貴,我以為算得上中國民間精神的一種,積極而誠樸,自有其可愛之處。富足高貴是一輩子耕田的祖父對兒子們的寄望,既然未曾實現(xiàn),于是又寄望于下一代。可惜下一代如我,以為富貴如浮云易散,只知道埋頭讀書寫文章。
完成又一季使命的柿樹像分娩后的女子,一身輕松又面色疲憊。被柿子壓彎了的枝條重新啪啦一聲,向天空伸展開來,卻已不見初夏時的精氣神,秋風(fēng)如刀秋露似箭,它們在搖落葉子,為下一季的孕育積貯能量。秋天的柿葉實在是熱烈好看的,像唐卡、莫高窟壁畫、吉祥慶云,像小時候蓋的老土布棉被上印的大紅大綠圖案。捏在手里,溫軟如舊衣裳,又厚墩墩地有豐腴的肉感。唐人段成式說柿樹有七德,其第五德即是“霜葉可玩”,題詩之外可作書簽,作風(fēng)景,可以充當(dāng)青鳥信使。秋雨打在柿葉上,也是好聽的,沙沙里有清泠蕭瑟之美。從前吾鄉(xiāng)到處是泥巴屋,屋頂上蓋著魚鱗小青瓦,下雨天雨打在瓦上,人待在屋子里邊做事邊聽雨,看雨簾子掛在瓦溝上,感覺特別安寧和滿足。少年時我以為人間最好的日子,就是秋雨之日,我在屋里彈吉他、寫毛筆字、讀書或者搜腸刮肚寫文章。而今瓦屋只在清夢中了,聽一聽柿葉雨聲,也聊可慰藉對舊時光的想念。
也是唐人的范攄,著有記錄唐開元以后文壇逸事瑣聞、詩歌本事的《云溪友議》,其《題紅怨》記述唐明皇時,楊妃和虢國夫人專寵,天子的雨露不能遍灑,其他宮娥幽怨憔悴不堪,于是常常在落葉上題詩,然后放到御溝也就是流經(jīng)宮苑的水里,任其隨波逐流。其中一首詩這樣寫:“舊寵悲秋扇,新恩寄早春。聊題一片葉,將寄接流人?!边@葉子被著作郎顧況撿到,于是也在落葉上題詩相和:“愁見鶯啼柳絮飛,上陽宮女?dāng)嗄c時。君恩不禁東流水,葉上題詩寄與誰?”
宮娥幽閉深宮,愁悶無聊,因而在紅葉上題詩寄付流水,在唐代宮廷里估計是沿襲久之的風(fēng)氣。因為同篇文章又記大約一百年后的唐宣宗時代,中書舍人盧渥應(yīng)舉那年,偶然來到御溝,看見水上一枚紅葉,于是讓仆人撈起來,上面有一首絕句:“水流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北R渥把紅葉收藏在放頭巾的箱子里,得閑拿出來把玩,有時也與其他考生共享。后來盧渥任范陽令,遇到一位被宣宗放出宮的宮娥,她看見那枚紅葉,正是當(dāng)年她親手所題,于是幽幽地說:“當(dāng)時偶題隨流,不謂郎君收藏巾篋?!?/p>
這兩則紅葉題詩的典故,頗有些奇異,也不知真假。唐、五代和宋朝的其他筆記小說中偶爾也可以見到,譬如《本事詩》《北夢瑣言》《補侍兒小名錄》《青瑣高議》和《流紅記》,版本不盡相同。
至于是在何種紅葉上題詩,晚唐的孟棨說是梧桐樹葉。他的《本事詩·情感第一》里有“顧況在洛,乘間與三詩友游于苑中,坐流水上,得大梧葉,題詩上曰……”這樣的句子。梧桐葉子肥大,題詩自然便當(dāng)。想來當(dāng)時皇宮中梧桐樹也多,隨時可以拾取,不知宮中有柿樹否。梧桐樹的葉子初落時,勉強算得上斑斕,但到底不如柿子葉色彩豐富明艷,如果宮中有柿樹,宮娥不在柿葉上題詩,當(dāng)是嫌其小,容不下幾個字,放到水里也不顯眼。紅葉題詩與黛玉葬花不同,黛玉不愿別人知道她葬花,宮娥題詩卻如孔雀開屏,到底是盼望有人拾到她的紅葉詩,甚至期望因此引發(fā)一段情緣的,“將寄接流人”即是明證。
多日沒有好好讀書,文章更是一字未寫,辜負(fù)了清秋好時節(jié)。今夜重讀陸機的《文賦》,以為寫盡今古文章?lián)の膾镌鍟r的窮形盡相,也寫盡了古今文章的篇局技法與玄機奧妙。尤其是于“蓋(文章)非知之難,能之難也”一句,深有感喟。又讀孫過庭的《書譜》,從古人習(xí)字中悟?qū)懽髦馈7畔聲?,忽然想起柿樹的葉子,天然成紋,自然著色,光耀煥爛,靜美沉著,每一片都是生命的密碼,也都是一篇寄意良深的秋葉文章。
古人紅葉題詩,我學(xué)不來,我學(xué)紅葉寫文章。文章之境,無非心手雙暢;文章之道,無非漸近自然。
祈雨帖
山中久旱,筆下也枯澀,如此際山中的河流,斷斷續(xù)續(xù)命懸一線。河中水干,胸中墨荒,活得越長,我越來越相信人與自然、幽與明、文章與氣候是相通的。天與人即使不能合一,但天與人之間確有一根線。
在淮河以南長江以北,地理意義上的南方,我生活了四十余春秋,從來只見秋潦,未見過秋旱。查日記,上一次下大雨還是八月十日,利奇馬臺風(fēng)雨。當(dāng)時我正驅(qū)車走在京臺高速上,去合肥參加一個筆會,一路雨驟風(fēng)狂,車子飄搖如一葉舟,我大聲唱著歌為自己提神壯膽。此后迄今,將近三個月未下透雨,其間僅有的三回扯幾根雨絲,雨過地皮濕而已,解不了渴?!渡袝ご髠鳌罚骸熬靡樱熘疅o烈風(fēng)澍雨。”這話好像就是寫眼前的。老一輩人說,今秋是六十年未遇的大旱,也有人確切地說,是六十一年。看天氣預(yù)報,南方的幾個省仍不見下雨的跡象,至少半個月內(nèi)旱情還將持續(xù),甚至旱情將一直延續(xù)到冬天。
前些日子,父親發(fā)來一個視頻,他辛苦數(shù)月種的幾畦蔬菜,只剩下黃瘦的十幾棵,并且全都蔫頭耷腦倒伏在焦干的地上。往年這個時候的大白菜,也就是古人一再稱賞的秋末晚菘,葉子油綠莖干肥白,長得密密簇簇,菜地中幾乎沒有可以插足之處。今年,連菜農(nóng)家里蔬菜都成了緊缺之物。有人說,挖地三米,地都是干的。有人說,地皮浮淺的山上樹都枯死了。山里有些人家吃水成了問題,我住在縣城里,供水雖然目前還能保證,但自來水公司業(yè)已發(fā)出節(jié)約用水的警示。每天沿護(hù)城河岸往返上班下班,總看見幾只白鷺在淺淺的水邊焦灼地來回覓食,估計里面的魚蝦已不足果腹了。干旱加上非洲豬瘟影響,農(nóng)貿(mào)市場上,一應(yīng)果蔬肉食價格全部飆升。
在江淮之間,夏秋是雨水特別豐沛的季節(jié),一如莊周《秋水篇》的開頭:“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币郧斑@個時候我們忙著防汛,今年則忙著抗旱和護(hù)林防火。洪水可以防,可以堵,可以導(dǎo),干旱如何抗呢?近三十年,刀斧不上山,山林中草木極其茂盛,樹下的茅草和松針也堆積得很厚,久旱之后像潑了一層油,亮晶晶的,遇到火星就會猛烈燃燒,乘著風(fēng)勢,一秒鐘內(nèi)火可以扯十米遠(yuǎn)?;鸷茈y撲滅,撲火也極兇險,唯一的辦法是阻止火源進(jìn)山。這些天,護(hù)林防火的命令一道接著一道,急急如軍令,雙休日取消了,我們每天奔波在鄉(xiāng)間宣傳森林防火,查訪野外用火,堵截進(jìn)山的火源。大家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不單是怕受處分,更因綠水青山是至寶,燒了讓人心疼。
天不下雨,人奈天何?鄉(xiāng)人遇上無可奈何的事,總愛說:“能怎樣,難道撂石頭打天哪?”天是打不著的,天的事更是難以捉摸。于是只好默默祈禱著:下雨吧,下雨吧。但雨無影無蹤,天上連黑云都很少有。
昨晚與朋友小聚,聽人說,北方今有奇人,能呼風(fēng)喚雨,也能驅(qū)云走雨,并舉數(shù)例來證明,由不得人不信。奇人難道是風(fēng)伯雨師的化身?或者,像歷史上記載的那些高人,能觀天象、測天意、左右天氣?我若有神通,就用草繩從遠(yuǎn)方牽一塊雨云來家鄉(xiāng),或者化作一條白龍,從長江吸水布灑到山中。但我肉體凡胎,只會寫幾篇無關(guān)世事痛癢的文章。
剛剛從村里返回的路上,再次想起蘇東坡在穎州太守任上所寫的《祈雨帖》。東坡所記元祐六年(1091)農(nóng)歷十月,穎州的那一場持久大旱,應(yīng)當(dāng)是秋旱連著冬旱,帖中雖未寫旱情,卻可以想見大地之焦渴以及百姓之嗷嗷。他齋戒沐浴后,與州學(xué)教授陳履常一起去張龍公祠祈雨,回來當(dāng)晚即下霖雨?!爸寥鼩w時,星斗燦然,就枕未幾,而雨已鳴檐矣”一句,叫人千載之后讀來,仍欲舞之蹈之。與其說是張龍公靈應(yīng),不如說是坡公至德足以感天。
又想起柳永詞《雨霖鈴·寒蟬凄切》,也許念叨柳三變此詞三千遍,天公會恩賜吾鄉(xiāng)豪雨九萬斗?
秋山帖
春山如青衣,夏山如小生,冬山雪色皚皚如丑角粉白而肉的鼻子,秋山雅麗精工、光耀燦爛,一如蘇東坡的文章。
東坡文章,儒參佛老,文情縹緲,質(zhì)地似精金美玉,行文大開大收、大濃大淡、大拙大工、大忠大狡,難以捉摸一如他評韋應(yīng)物、柳宗元文章,“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秋天的山巒也如蘇子文章:斑斕錦繡如記喜雨亭,沉著痛快如祭歐陽修文、跋吳道子畫,空寂素凈如《放鶴亭記》、前后兩《赤壁賦》,寓豐贍于簡約,又如為范仲淹文集所作序言、為潮州韓愈廟所作碑記。
無論是簡淡自然一路,凄苦窮愁一路,還是清雄健邁一路,蘇子文章都似天上萬古星辰、地上淼淼流水,自然而然,不得不然,行于所當(dāng)行,止于所當(dāng)止,可望而不可追。前人說,妙手寫文章,寫作時像有鬼神狐妖暗中相助。司馬遷如此,韓愈如此,歐陽修如此,柳宗元如此,蘇東坡如此,張宗子如此,袁子才如此,蒲松齡如此,魯迅如此,梭羅如此,惠特曼如此,馬爾克斯也如此。那鬼神狐妖,我想必是墨鬼、筆神、硯狐、紙妖。
諸公文章,風(fēng)概好比秋山,眼中物事皎皎然,胸中丘壑歷歷然,更妙在有意為之無意出之。他們的文章,必定是歷盡冬藏、春萌、夏蕤,必定是經(jīng)歷沉緬覃思、反復(fù)推敲,于苦心經(jīng)營中得來,而又如高天上行云、大地上流水,無一絲經(jīng)營痕跡,自然著色,自然成紋。一讀之下,流麗曼妙如女子初及笄,本是天然發(fā)育,卻自帶天真氣和仙逸氣。
世上有秋水文章之說,并無秋山文章之說,大概是秋水文章不易作,秋山文章更難工。東坡文章,我以為是秋山文章。
今年南方久旱,山中已經(jīng)三月不雨。這些日子白天忙碌于森林防火,守護(hù)青山綠水,夜里讀蘇軾文章來解乏。低頭讀書,胸膛里盡是舊時風(fēng)月,抬頭看山,滿眼里紅葉黃葉似火燒。呸呸呸,嘴欠該打。凡火、燒、燃、著、煙、煙頭、火糞堆、火柴、打火機、放鞭炮,一切與火有關(guān)的詞,眼下于我都應(yīng)當(dāng)避諱,代之以雨、霜、烏云、水、河、溪、冰雪一類的吉祥詞語。吉祥的詞語都是祝福,所謂祝福,愿望而已,都是理想不能達(dá)成時的祈禱。天不下雨,天不刮風(fēng),昊天不吊,難道要學(xué)共工怒觸不周山么?
防火壓力山大,幸有滿山紅葉黃葉可以飽眼福,可以慰寂寥。風(fēng)候是最卓絕的調(diào)色手,十一月初的岳西山中,黃櫨、楓、烏桕、槭、櫟、野李、銀杏、金銀木等等諸多樹種以及許多不知其名的藤草,葉子明媚絢爛如五彩云霞。又因久久干旱,氣溫徘徊在攝氏二十度上下,土壤中水分大減,葉子變色早。往年,霜降后,一夜間冷風(fēng)刺骨群山換妝,媽媽一大清早就從衣柜里為一家人翻出冬衣,問兒“冷不”,問女“寒否”。第二天天未亮,村里的婦女老幼爭先恐后背著竹簍扛著竹笆上山,摟松針回來作引火柴。吾鄉(xiāng)那條曾經(jīng)盛產(chǎn)木瓜的山?jīng)_里,上千棵烏桕樹,也就是“維桑與梓,必恭敬止”中的木梓樹,顏色紅、綠、青、紫、黃,在枝頭飄飄揚揚如千萬面小旗幟,又颯颯作響如雨打屋檐聲。那些年,我經(jīng)常鎮(zhèn)日如一尊泥塑,坐在西窗之下,聽其聲,看其色,搜刮枯腸寫朦朧派的詩歌,寫四不象的秋愁文章。然后迎來秋雨,雨中無邊落木蕭蕭下,秋山為之一空,我的心也為之一空。
天不下雨,不下霜,西伯利亞的寒流也不來,山里的秋天和煦如陽春。每天在太陽底下穿著單衣行走,不冷不熱,輕快自在,心里卻忐忑得很,像念書時作業(yè)沒有完成。四季輪而不轉(zhuǎn),秋山紅黃而不凋零,文章也像這個季節(jié)的皮膚,沒有雨水的澆灌,澀而不潤。人間的事,多如《紅樓夢》和《金瓶梅》,熱起冷結(jié),要么如傳統(tǒng)的中國民間故事,紛飛雁最后大團(tuán)圓,總之是秋山顏色好、人間難耐渴,難以求全。
寫了二十余年文章,讀了幾十年古今著作,越來越以為,文章化境就是心手如一,如名將自由出入敵人百萬軍之中,如在秋山一個人行走,得大自由大自在,寫神如神畫鬼是鬼。
好顏色不過一山秋,好文章不過一段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