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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村莊兇猛(下)

2021-08-03 15:48玄武
黃河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村子老鼠

玄武

第七章

打麥場上的碌碡突然動了一下,開始緩慢地轉(zhuǎn)。它朝我們碾過來,我們嚇呆了,眼睜睜地看著它越來越快,卻挪不開腳步。這像極了惡夢中的情節(jié),但現(xiàn)在是大上午,春季的寒風(fēng)在明晃晃的陽光中穿梭。快跑啊!誰喊了一聲。我們?nèi)鐾雀Z了起來,就像一群受了驚嚇的不知所措的雞。我們沿著空曠的打麥場,被越來越快的碌碡攆得拼命轉(zhuǎn)圈子,直到終于有人反應(yīng)過來,才亂紛紛跳上高堆著的麥秸垛,氣喘吁吁地望著碌碡朝我們兇猛地追來,嗵的一聲,一陣尖叫聲中幾個孩子跌倒在麥垛頂上,碌碡撞在麥秸垛下面又彈了開去,朝相反的方向轟隆隆滾動,越來越快地滾到打麥場邊上,掉了下去,再沒有聲音了。我們心有余悸地等待著,沒有,碌碡沒有再滾上來,它肯定不會再滾上來,它絕不可能滾上我們腳下的麥垛。我們小心翼翼地跳下麥垛,跑過去看,隨時準(zhǔn)備拔腿逃走。

我們看到,碌碡滾到了打麥場旁邊低下去的田里,陷進松動的泥土,紋絲不動。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誰也不敢跳下去,去看看到底有什么古怪,使得碌碡自己就滾動起來。

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今天一定還有什么怪事要發(fā)生;我們一路猜度著回村里,一邊望向打麥場邊高大的柿子樹,丑牛叔曾有一次,扛起碌碡放在樹的枝丫上。大樹還沒有來得及開出淡黃色的碎小的花朵,沒有像夏天那樣掛滿濃密的寬大的肥厚的葉片,風(fēng)吹動時晃露出青青的柿果;更沒有像秋天紅色的葉片落盡,滿樹招搖著紅燈籠似的柿子。它現(xiàn)在和冬天沒有什么兩樣,光禿禿的樹冠在天空中濃黑蒼勁,那些枝條彎彎曲曲地在天空中伸展,像一個多臂的妖怪胡亂抓著什么。我們回村里的路上不斷地回頭望,看不到那個讓我們百思不得其解的自己滾動起來的碌碡,只望到那棵柿子樹。連沉重的碌碡自己都能轉(zhuǎn)動,還有什么事不能發(fā)生呢?我們望著大柿子樹,我懷疑它是不是也會走動起來,尾隨我們而來?那懷疑有時候又像極了盼望。

我想像那個面目可疑的陌生人,就是在碌碡突然滾動起來的時候闖入了村莊。我們在剛?cè)氪宀贿h的巷子里圍住了他。他和我們一樣,長著鼻子耳朵兩支胳膊兩條腿,但這些東西在他身上組合起來,顯得那么奇怪,和我們一點兒也不一樣。即便是外村經(jīng)過我們村的陌生人,我們也一眼能夠辨認出他和我們相同的地方,但我們從沒見過像這樣的一個人,當(dāng)然我們確定,他肯定首先還是一個人。他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氣呢?我們看著他赤腳穿著的黃球鞋,他怎么不怕冷呢?我們畏懼地望著他肩上的擔(dān)子,擔(dān)子上挑著比他個頭高很多的貨物。他的個頭并不高,甚或有些怪怪地矮,因此他的身體幾乎是埋在貨物里的。遠處乍一望去,只看到一堆高積著的貨物在快速移動。

你是不是流竄犯?兵兵盯著他問。

陌生人低著頭看兵兵,我們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是快樂、驚訝、誠懇,還是別的什么。他仰起頭,咿咿呀呀地唱起來。他唱的是啥呀?我們面面相覷。他肯定是在唱,但我們從沒聽過那樣的調(diào)子;他唱了一堆詞,但我們聽不懂哪怕一個字。

村里大人們來得越來越多了,陌生人在巷子邊放下?lián)?,又唱了一段,我們猜他是在叫賣,因為他彎腰把貨物攤了出來。我們看到了比雞蛋還大的玻璃珠,珠子里面可以看見七種顏色的小珠,每個小珠里,又有七個顏色的小珠;他掏出一床棉花,但是我們從沒見過像這樣看似潔白卻又透明的棉花。他掏出一支鋼筆,啪的一聲,鋼筆亮了,原來是一只手電筒。他拿出一個洗臉盆一樣的東西,從上面一掰,取出紅色的臉盆,下面是綠的,再一掰又分出藍色的。他將臉盆摔在地上,臉盆輕盈地彈起來,他舉起向人群展示,一點兒也沒有破損,臉盆像鐵盆一樣結(jié)實。一個漢子上前小心翼翼地拿臉盆,他嚇了一大跳,臉盆一下子超過了他頭頂,他用力太大,以為那是比鐵還重的東西。

你是哪里人?村長問。

陌生人手舞足蹈起來,咿咿呀呀地唱了好大一陣。我們看到村長皺著眉頭的臉上一片茫然。

你這個東西多少錢?村長拿起那個臉盆。陌生人咿咿呀呀地唱。他一邊唱一邊夸他的鍋:拿起兩只鍋舉在空中,向人群轉(zhuǎn)了一圈,突然將兩只鍋哐哐地相互敲打起來,就像唱戲的打鑼一般。他用鍋打著拍子唱他的歌。這會兒我們看清了,他臉上的表情一定是得意的,他一定是在夸他的鍋結(jié)實——我們看到,他的鍋敲了半天也沒有漏底。他蹲了下去,撿起一塊石頭哐哐地砸鍋,鍋仍然沒有裂開縫。他拿出兩只玻璃杯子相互砸,人群呼啦一下退開去,人們驚奇地看到,那些透明的玻璃杯完好無損。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想不通,人們怎么和這個外鄉(xiāng)人討價還價?當(dāng)晚村里人歡天喜地,看著外鄉(xiāng)人挑著空擔(dān)子晃晃悠悠地走出村子,人們隱隱地替他擔(dān)心著,擔(dān)心他習(xí)慣了的重負突然沒有了,他不能習(xí)慣以致于跌倒,擔(dān)心他在風(fēng)中會飄起來。每個買到貨物的人都以為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但是他要價一百元、我奶奶花一元錢買到的鍋,在當(dāng)晚煮飯時水沒開就炸裂了,鍋炸開的聲音如此巨大,我看到在燈下吹起在空中那些肥皂泡,在一聲巨響中全部爆碎。他賣8元一只的玻璃杯,我媽花一塊錢買了4只,玻璃杯一倒入開水就砰的一聲玻璃四濺,我媽不相信,又試了一只,眼睜睜地看著它在眼前發(fā)著咯砰砰的聲音,水從杯子的裂縫里呼呼地流出來,冒著熱氣在桌子上四處溢開。村里人無比氣憤地等著天亮,等第二天那外鄉(xiāng)人來了找他算賬,但第二天、第三天,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他就像一個天外來客,曇花一現(xiàn)地在人們眼前一閃,徹底地消失了。沒有過幾年時間,有了一個“南蠻子”的稱謂,人們終于知道那個外鄉(xiāng)人,就是他們最早見到的“南蠻子”,那時候“南蠻子”已經(jīng)在北方大地上比比皆是。

外鄉(xiāng)人來我們村子,一定留下了什么東西,又把另一些帶走。人們又開心又失落地發(fā)現(xiàn)時間變得越來越快,周圍的物件不可思議地輕盈起來。大隊給我家分了三畝地,我媽每天從早忙到晚,她總在抱怨時間不夠用,說怎么一下子天就黑了?她給我做的新鞋子,我剛剛穿上就露了腳趾頭。孵蛋的母雞還沒有打算啄雞蛋就吃驚地發(fā)現(xiàn),小雞自己從蛋殼里鉆出來啦,它還沒打算啄走身邊帶著的小雞,小雞們已經(jīng)開始下蛋。鋤頭把在眼睛的注視下一點一點地腐爛、斷裂,有一次我親眼看著鋤頭離開地面,在空中飛了一截距離才輕輕落下,閃閃發(fā)亮的鋤刃已經(jīng)銹跡斑斑。村子里充斥著令人亢奮的氣息,寒風(fēng)凜冽的時候大個的綠頭蒼蠅便開始嗡嗡地飛在空中,它們在寒風(fēng)中振動的翅膀閃著詭異的綠光。我二姑家的親戚來村里走親戚,他是一個比我還矮的小人兒,那時候我不知道,那樣的人就是侏儒,人們只是叫他“小人龜”,以致忘卻了他真實的名字。萬物在以比從前快多少倍的速度增長,唯有他的個頭卻不見長,他的頭越來越大,臉上有了黑黑的胡須。我去二姑家院里看他,他正央求二姑給他找媳婦。我表哥嘿嘿地笑,說你這個小人龜怎么找媳婦啊,不怕笑死人。嗵的一聲響過后是啪的一聲,小人龜一下子跳到了桌子上和我表哥齊高,扇了我表哥一個響亮的耳光。

空氣中流竄著令人不安的氣息,它隨著寒風(fēng),粗暴地推搡著稍有暖意的陽光,來到村子的每一處,來到村子外邊的田野。我們都努力裝得很乖,在飯桌上不再剩飯,至少要悄悄端起飯碗,將不想吃的飯丟給屋外的雞。飯桌上隨時可能爆發(fā)出爭吵。我奶奶每天都在罵雞,每逢她罵雞,我就躡手躡腳地鉆進屋里,或者跑到院外去。她罵雞的聲音總讓我覺得是在罵我。等院里靜下來我才從屋里出來,或者從院外跑進來,我是那般斯文,努力像我們老師一樣慢慢邁動步子,但一進院門我就感到了剛才奶奶的叫罵聲,它們黏乎乎地沾在臉上,院里的空氣比院外重了許多,讓我走動時都覺得吃力。我推房門,房門也是黏乎乎的。村外兩畝麥子正瑟瑟發(fā)抖,兩個男人爭吵起來,謾罵對方挪動田埂,多占了他家地。鋤頭開始飛舞,腳雜亂地快速地前進后退。一些麥苗被踩在泥土里,它們將永久失去拔節(jié)長穗的機會。一些血濺在幾株麥苗上,血滴的分量使麥苗輕微地一晃,這幾株麥苗長出的麥穗,要比其他麥穗壯一些長一些也重一些。一個尖銳的聲音突然響起,麥苗又打了一個寒顫。

村里傳來死了人一樣的哭嚎。人們蜂擁向村西頭,村東空無一人,以致于村子的東頭微微翹了起來,正準(zhǔn)備出洞的老鼠打了一個趔趄,它覺出地面的突然傾斜。人們擁進和尚家,和尚媽喝農(nóng)藥自殺了。她在院里輕快地翻滾著,打了一個滾又一個,比我們在麥秸堆上翻跟頭利索得多。有人捂著鼻子飛快地從茅坑跑來,手里拿著一只破碗。新鮮的濃臭彌漫開來。幾個男人跑上前去,摁住和尚媽。她力氣如此之大,在空中亂抓的手撕破了一個人的臉,那人啪的一聲給了她一個耳光。但她的手一定成功地抓住了什么,抓住了空中那個要她老命的東西的小尾巴,死死地攥住拳頭再不松開。有人掰開她的嘴,將碗里的大糞灌進去。糞湯從她嘴角流下去,她一連喝了幾大碗,然后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手死死地緊攥著什么。

男人們在院里小聲地談話,抽著紙煙,悠閑地等待著什么。和尚媽在地上又開始打滾了,人們紛紛地跳上屋檐下的臺階,看和尚媽翻著白眼滿地歡快地滾。她終于爆發(fā)出哭嚎聲,一邊吐出肚子里的大糞,她滾啊吐啊,吐出灌進肚里的大糞,吐出肚里吃進的東西,吐出她自己肚里的大糞。她要把肚子的東西全部吐完,才能吐出喝下去的那一點點農(nóng)藥。她肚子里怎么能裝得下這么多東西啊?我們驚嘆著,她吐出的東西積在院里到處都是,剛剛清除過又是一院子。我把屋里藏玩具的小木箱打開全扔在院里,也不及她吐出的東西的百分之一。她終于開始干嘔了,拼命地蜷縮著,抽動著,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在地上像一團攤著的軟泥。人們又等待了一會兒,把她從地上拖起來弄回屋里坑上。人群紛紛散開了,院里濃烈的惡臭早已散開,流溢到空蕩蕩的村東頭。

晚上奶奶領(lǐng)著我坐在和尚家坑沿上,我仍然嗅到躺在坑上的和尚媽身上的惡臭。她的臉白白的,白里透出暗來,像天正暗下去的黃昏的天光。我奶奶說,以后可不敢尋死啦,再尋死又得吃屎,屎就那么好吃嗎?我望著和尚媽露在被子外面的頭,她的嘴牽動了一下,臭味從嘴里沖出來,她閉著的眼皮動了一下。我抬起手想掩鼻子又放下去拽我奶奶的手,我說,奶奶咱們快走吧。

家大難治啊。村巷里的黑暗中,我奶奶嘆息著。她說,打從有了電你爺爺就離開咱們家了,他害怕那些電。咱家也要亂啦。

奶奶心情不好,我想,明天她又要罵雞了。村子里很多人家在鬧分家,黃昏時我奶奶趕雞進窩時,還氣哼哼地罵幾只怎么也不肯進窩的雞,她說連你們也想鬧騰分家嗎?

奶奶一共有五個女兒,三個兒子,有比我家的雞還要多的成群的外孫、外孫女和孫子孫女。我爸是姊妹中的老三和兄弟中的老大,在外地工作一年半載才回來一次。我有四個姑姑都已出嫁,二叔也已結(jié)了婚住在縣城,家里除了我媽、我姐我弟和我以外,還有三叔和沒出嫁的小姑。

在村里到處游蕩的不安的氣息終于也來到了我們家。我奶奶一天比一天兇狠的罵雞聲,讓遠在他鄉(xiāng)的我父親也心驚肉跳,他終于向單位請假趕了回來,他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要在回家的當(dāng)天晚上,耐心地傾聽兩場哭聲,一個是我奶奶一個是我媽,他將無比認真地企圖從哭聲中分辨什么,但什么也分不清,那哭聲一個比一個大。

我那些嫁在外村的姑姑們,一定也聽到了我奶奶罵雞的聲音,她們已經(jīng)分完了家,或懷著得意或懷著忿恨,不約而同地從四面八方趕來。大姑和大姑父來了,總是帶著狗的大姑父身邊空蕩蕩,乍一看去他像少了一支胳膊。四姑沒有坐四姑父的驢車回來,她坐在炕沿上喊膀子疼,我知道她一定是和四姑父干了一架。那死鬼拉著甕到外村賣去了!四姑沖著奶奶說。這時候四姑父正睡在毛驢車上做著發(fā)財?shù)拿缐?,到處都在搞承包,他也想承包村里的磚廠。他睡啊夢啊,醒來時毛驢已經(jīng)拉著甕進了我家的院子。他悻悻地笑著坐上了炕頭,參加這場規(guī)模龐大的家庭會議,并決定說出自己那個發(fā)財?shù)膲粝搿?/p>

你們爹早就沒啦。你們爹死了幾年啦?我奶奶開始抹眼淚,姑姑們一個個低下了頭。打從死老漢扔下我,我這個老婆子就管不住你們啦。我奶奶拍著大腿哭,姑姑們嚶嚶地哭起來,我媽我二嬸互相看了一眼,低下頭去不吭氣。死老漢呀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扔下我就不管啦。你不管我也拉倒,還不管這一堆兒女們。你不管我也不管啦,過一兩年我見了你,和你一起算總賬。我奶奶唱戲一樣地哭喊,房間里姑姑們的哭聲大起來。院子里有什么響動聲,我溜下炕沿往外跑,看見一個推著自行車的男人,我瞅了他一眼,前幾天他才來過,坐在房里和我奶奶說了半天話,說什么他考大學(xué)差4分。我說,你怎么又來啦?我扭頭看到了我小姑,她抹了一把淚,她掐了我脖子一把又剜了我一眼,領(lǐng)著那男人進了東房。

一年以后這男人成了我小姑父。很多年以后我知道,那男人當(dāng)時正找我小姑談對象。那時候我是多么討厭他,他黑黑瘦瘦的小臉一絲不茍,總皺著眉頭像別人欠了他錢,他不抽煙不喝酒衣服永遠整整齊齊,和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他甚至臉上連胡子也不長,說他是小白臉?biāo)质切『谀?,他憑什么一趟一趟來到我家?我從沒看到這么膽小的人,他推著一輛自行車,上坡時騎不上來下坡時不敢騎,推著來我家又推著回去,好像只是來臭顯擺。我是多么羨慕他的自行車,但我奶奶也從不讓我碰,他一進院門我奶奶就兇狠地低聲警告我:不許動人家自行車!

你覺得那個人好不好?小姑低聲問我。好個屁。我說,他是個膽小鬼小氣鬼。你懂個屁。我小姑白了我一眼。

不就是個小木匠嘛,我心里氣哼哼地想。我跑到院里,手里捏緊了一枚釘子。那時候我不知道,小木匠當(dāng)時也心懷發(fā)財?shù)拿缐簦芏嗄暌院笏闪丝h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富翁,他無比感慨地向我說起當(dāng)年,他說,你總堵在院門口不讓我進,我每次去了回來時,都得和你小姑去茅房用棍子挑呀挑,往出挑你扔進去的自行車鈴鐺蓋,后來只好一進院子就卸下鈴鐺蓋裝進褲兜。但那一次你把釘子扎在自行車的輪胎上,害得我半路上推車子回家。我說我從來沒見過你騎車子啊。

屋子里的哭聲早停了,爆發(fā)出一陣一陣的爭吵聲。我不敢進去,大人們吵架小孩子在場會挨揍,但是爭吵聲大了起來,哐的一聲,什么東西碎了。我悄悄地溜了進去,爭吵的已經(jīng)不是我們家的事,是四姑父暴著脖子上的青筋大聲說著什么。我爸說,你不要弄磚廠,承包要錢你有幾個錢?萬一賠了你拿啥還?難道你把我妹妹賣了還錢?你連村里分的幾畝地都種不好你包什么磚廠。要包你包,我們不借給你一分錢。四姑父橫著眼睛站起來說,磚廠我就是要包定啦。我砸鍋賣鐵也要干!你們不借給我錢我貸銀行款,我回去就殺了我的驢賣肉換錢!

他站起身手撥了我一把往外走,我從門檻上掉下來差點摔一跤。我沖出去,他正從驢車上往下卸甕,他扛起一個甕擱在屋檐下。媽,給你丟下一個甕!他喊。我奶奶從屋里跑出來了,她看見四姑父拿起屋檐下的? ?頭,哐啷一聲巨響,驢驚得拖著驢車往院門外面跑,他把驢車上的甕砸得粉碎。院外傳來他的喊聲,我先走啦!回去就和大隊談!

兩年里四姑父再沒來過我家,兩年以后他成了縣里的第一批萬元戶,他騎著摩托車來到我們院里,他穿著一身西服像小毛驢背上搭著馬鞍,光腳上蹬一雙锃亮的皮鞋。他一進門就望見了屋檐下的甕,他摸著甕嘿嘿地笑。他瞇著眼睛瞅我奶奶,說,媽,我的甕還在啊。

很多年后我知道,那一天家里決定了幾件大事:給三叔娶媳婦,分家,奶奶和三叔他們一起過;給小姑訂婚。當(dāng)天我和爸媽姐弟搬到了院里的東房,晚上我媽和我爸激烈地爭吵著什么,一直到了深夜我迷迷糊糊地睡去,下意識地在被子里抱緊了我爸給我買的一副軍棋。

第二天我媽養(yǎng)的那些雞也被分了。我奶奶從中挑選了幾只,拿著剪刀滿院里抓雞,剪去一點雞的翅膀作為標(biāo)記。中午吃飯的時候她喊她那幾只雞,從碗里挑出面條來扔給雞吃,一只手拿著竹竿,攆走其他走過來想吃面條的雞。我端著飯碗看奶奶的碗,她碗里的飯真香。學(xué)疙瘩,進屋里吃!我媽在東房里惡狠狠地喊。

第八章

像每年冬春之際那樣,我們?nèi)溙锢锼?,厚墩墩的麥苗綠地毯一樣柔軟,摔倒在上面一點兒也不疼一點兒也不臟。當(dāng)然綠地毯是書上的話,我們還沒有見過那到底是什么玩意,連南蠻子來村里賣東西,貨擔(dān)上也沒有挑綠地毯。

我們剛剛跑進一塊麥田,還沒來得及擺好架勢,一個嚴(yán)厲的叱喝聲便響了起來:出來!別踩麥子!我們跑到離村很遠的一塊麥地,正準(zhǔn)備踏入的腳便被一聲同樣的叱喝拽了回來。

再玩什么去啊,我們掃興得很,沮喪地站在街上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兵兵說,咱們捉迷藏吧。捉迷藏有什么意思,我說,很多地方都不讓藏人啦。

兵兵說,你不玩我們玩。我孤零零地站著,看他們轟然散開,忍不住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但是實在沒意思了,那孔能藏人的窯洞被加了門上了鎖,成了誰家的倉庫;一個深黝黝的廢地窖,也被蓋上了沉甸甸的石板。輪兵兵藏起來大家找時,我們背過身蒙住眼睛,再轉(zhuǎn)過身他已不見了。他一定有一個非常好的藏身處,但我們對此毫無興趣。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我說,咱們讓他一直藏著吧。走,去我家打撲克。我媽不在去我姥姥家啦。

我們拼命憋住笑,一溜煙跑進我家,一進門就忍不住放聲大笑。我們爬上炕,開始玩三反五反還是扔炸彈。我一直輸,手里拿著大王仍然輸。我心不在焉地望著麻雀在紙裱的窗戶上嘰嘰喳喳叫,在炕上可以看到它們清晰的剪影。它們餓極啦,在啄麻紙和窗戶之間的糨糊吃。有好幾次我在炕上站起來,大家屏聲靜氣,我伸開手掌靠近麻雀的剪影,想趁機捅破窗紙抓住外面的麻雀。但是麻雀警覺啦飛走啦,有時候我猶豫著,捅破窗紙我媽回來會罵我。我們繼續(xù)玩撲克,一邊心不在焉地看麻雀。我望見一個高高豎起的貓尾巴,在虛掩的門縫里一閃,再看時貓已鉆在了桌子下面。我彎下頭去瞅,它一跳就上了灶臺,臥在那里舒服地瞇起眼睛。我們繼續(xù)打撲克,我想起貓時抬頭看,它已經(jīng)不在了。

貓在干什么?我說。炸彈!悶蛋把撲克牌摔得脆生生地響。我望見桌子下面好像有什么,扔下牌下炕彎下去瞅,天哪,下面有三只死麻雀。我們拿著麻雀面面相覷,一起望向門的方向,麻雀在手里還暖乎乎的呢。

貓尾巴在門縫里一閃,花貓又無聲無息地進來了。我們看見,它嘴里銜著一只麻雀。

它無聲息地來到我身邊,丟下嘴里的麻雀,蹭著我的腿喵喵叫。它像是親熱、邀功,但我覺得又不是,它不停地喵喵叫,一會兒朝我一會兒朝悶蛋,一會兒又朝嘎子,一會兒又朝在地上撿起第四只麻雀的張發(fā)明齜牙豎毛。它是在向我們討要它的麻雀。

果然真的是這樣,我們把麻雀扔在桌子下上了炕,花貓不叫了,它輕輕一跳也上了灶臺,臥在那里舒服地假寐。

貓怎么逮住麻雀的?我說。我們面面相覷。

它再一次溜出虛掩的房門時,我們悄悄地跟了出去,在院里看見它已經(jīng)站在院墻上,朝我們回望一眼,輕盈地一跳便消失了。我們奔出大門,看到它橫穿過街巷,跳上了前面大隊倉庫的院墻。悶蛋屁顛顛跑上去,找了個墻豁口往墻上爬,墻很高,他爬了一半哎喲一聲滑了下來。我們看到他的黑臉上沾著一塊一塊的土。

我們飛快地來到大隊倉庫院門口,對開的門上了生銹的鎖子,但是門縫很寬。我和嘎子先后擠了進去,悶蛋使勁往里擠,他太胖了進不去。我們不再理他,急切地在院里尋找,看不到貓,悶蛋脫了棉衣擠進來啦。他壓低了聲音喊:貓在那——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們果真看見了花貓。它正趴在大隊倉庫的門前,抬著一只爪子警惕地望我們。

我們一動不動地站著,連眼睛也不敢轉(zhuǎn)一下,看花貓到底在干什么。以前我們扒在倉庫門縫上,可以看到里面堆積的糧食。貓要進倉庫等麻雀飛進去捕捉嗎?

花貓不再看我們了,它扭回頭去,它抬起的爪子推向倉庫的門,門輕微地發(fā)出吱呀的響聲,然后是嘩啦啦一大群麻雀從倉庫門縫里飛出來,晃得我們眼花繚亂,然后一下子不見了。我們看到花貓已經(jīng)跳上了墻,它嘴里竟然銜著兩只麻雀。它比人還精??!它比鬼還精??!悶蛋大聲嚷著,我看見他張得大大的嘴巴,他呆呆望向墻的方向,墻上已沒有了花貓的蹤影。

我們躲在倉庫的角落里,像貓一樣等待麻雀飛進倉庫。大家屏著呼吸,終于看見一只東張西望的麻雀落下來,在倉庫門口蹦蹦跳跳。它一閃,進去了。我正要往上撲,嘎子拽住我,悄悄地說,等等,等進去多了再過去。

但進去的麻雀精得很,一下子又飛了出來。我懊惱地戳了一下嘎子又立刻喜出望外,一大群麻雀落在了倉庫門前。我緊張得手心里全是汗,看著麻雀一只一只鉆進門縫,我扭頭,望見悶蛋張著嘴,口涎在嘴角垂著白線。

我們撲了上去,聽見里面撲騰騰的胡亂的飛動聲;我們拼命搖著倉庫的門,麻雀撲棱棱飛出來啦滿眼滿身都是。我們胡亂在空中抓,很快周圍安靜了。我們一只也沒抓到。有一只麻雀慌不擇路,甚至撞在了我臉上,小爪子在我右頰劃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我捂著臉看嘎子,嘎子攤著空空的手掌看悶蛋,悶蛋手里有一根麻雀毛。

笨死了,我們?nèi)齻€人抵不上一只貓?;厝サ穆飞?,嘎子悻悻地說。我抹了一下火辣辣的臉看自己手,手上有細細的血絲。

貓?zhí)珔柡α?,它比鬼還精,它抵得上三個鬼加起來精。悶蛋說。嘎子橫了他一眼,你才是鬼,是笨鬼。

回到我家,桌子下的麻雀一只也沒有了,幾根麻雀羽毛,在我們俯下身去的當(dāng)兒飄了起來。我們難以置信,滿屋子里找。沒有。麻雀真的沒有了。

花貓蹲在灶臺上望著我們伸著懶腰。它像看我們笑話一樣。我走近去,它溫順地趴下身來,用毛茸茸的頭蹭我的手。我望著它,它若無其事,一剎那間我疑惑起來,我們真的剛才看見它逮了那么多麻雀嗎?我看嘎子、悶蛋,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了同樣的疑惑。

很多年以后,我清晰地記起自己當(dāng)年的疑惑,這只貓真的有那么聰明嗎?我記起以往的清晨剛剛醒來,它臥在我被子上,有時候它已經(jīng)抓到了一只老鼠,在我的被子上撲來撲去地玩弄,老鼠掙扎著逃走,總被它不失時機地捕捉回來。我厭惡地看到我被子上沾著星星點點豆粒般大小的老鼠糞——老鼠嚇得屁滾尿流了。我摸了一下貓,它喵地一聲,我猛地拽下它的一根胡須,它齜著牙跳開的同時,我手上已多了一條深深的爪痕。我記得它總是斯斯文文,悠閑地抬起前爪洗臉,某一次我終于發(fā)現(xiàn)它在院角落里埋著什么,它走開后我跑了過去刨啊刨,我刨出一些黏乎乎的東西,是它屙下的東西,這鬼東西連自己的糞便都要掩埋起來不讓人看。但它一定看到了我的舉動,接下來三四天它一看到我就齜牙,氣急敗壞地上蹦下跳。我記得它在房頂?shù)耐呱虾鸵粭l灰白顏色的蛇對峙,它豎起了渾身的毛,背部奇異地弓起來,也記得很多次它在茅房里逮老鼠,在我蓄意發(fā)起的猛然驚嚇下失足跌進茅坑。它努力試圖爬上來,我拿著樹枝一次一次地把它戳進去,直到我奶奶的叫罵聲在院里響起。她撿起我扔在地上的樹枝把貓撈上來,晾在陽光下,一邊做著這些一邊大聲咒罵著貓。你有九條命不假,可為啥你就非要把九條命全泡到糞里?!

貓有九命。我記不清這貓有多少次瀕臨死亡的危險,我說不上緣由地討厭它,恨不得親手把它弄死。但是這次,這花貓終于在劫難逃了。它就要和村里所有的貓一樣,和村里沒有經(jīng)歷過危險一下子把九條命全部送掉的貓一樣在劫難逃?;ㄘ堈嬲龥]了的時候,我卻那么惋惜和失落。它是一條比三個鬼加起來還要精的貓啊。但是榆錢已經(jīng)開啦,楊絮在風(fēng)中飄呀飄,肥嘟嘟的蟲子一樣的楊樹絮子每天撲簌簌墜落在地上,墜落在我們的脖頸后面的衣領(lǐng)里?;ㄘ堃烟硬怀鲞@個春天。

很多年以后,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念槐花的芳香,雪白的繁盛的槐花開滿村巷,蠻橫地推開土墻,擠出每個院落,緊緊包圍了村子,開滿村子的上空,擠滿每個人的眼睛?;被ㄒ查_滿牛的眼睛,羊的眼睛甚至是豬的眼睛。槐花如此豐盛,人們掰下一枝枝花朵,喂給牛驢馬和騾子,喂給羊也喂給兔子。豬在圈里滿意地哼哼著,它拱動著槐花嚼咽著槐花的長嘴里齒頰留香,那將是它在命運來臨之前,對一個公豬或母豬的想念之外唯一記起的事?;ㄘ堼X頰留香,它在夜里吃完一只老鼠之后,無比懷念下午時自己嘴里槐花若有若無的香氣,它厭惡地嗅到嘴里鼠肉的腥臭,決定第二天繼續(xù)撕玩那些槐花瓣。每個人齒頰留香,槐花做成的撥爛子吃得人們打著香噴噴的飽嗝。村子里還沒有一個胖子,下地干活的人們彎腰時覺得吃力,田地松軟,他們的腳一下子陷進去,這只腳拔出來那只腳又陷進去。他們在田里慢慢挪動,那樣地快樂,那樣地艱難。黃昏暗下去的天光里,一樹一樹的槐花愈發(fā)雪白,在微風(fēng)中浮動著,清新的濃烈的微涼的香氣一陣又一陣地卷來。微雨之后,槐香浸透了升騰起來的濕潤的氣息,槐樹下落滿雪白的水靈靈的花瓣,樹上槐花愈發(fā)繁盛,芳香從地面蒸騰起來,從上面傾潑下來。那些閃著亮晶晶的小水珠的槐花,落在房頂長著青苔的瓦片上,飄在槐樹旁仍然光禿禿的楸樹上,飛在屋檐下掛著的鐮刀上,沾在麥田里青青的麥苗的葉片上,堆在墻頭上紛亂的荒草間,也蕩在茅房里,細碎地厚厚地積滿茅房的地面。村子輕了起來,一樹一樹的槐花在風(fēng)中浮動,我們走在村巷里,腳底下的花泥不時地一滑,村子在濃重的槐香中晃了一下又一下。

但這些蕩然無存;槐花的香氣蕩然無存,一切就像我腳長大了那雙好看的鞋子再不能穿上,一切就像我丟失的玻璃珠,我拼命幻想它在陽光下玲瓏剔透的光,我望院子的角落,但玻璃珠一次也沒有從角落里骨碌碌滾出來?;被ㄊ㈤_的季節(jié)里,村里的槐樹稀稀落落,很多樹在冬天被伐掉了做家具或別的,樹原來的位置變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自留地,連院子里也種上了莊稼或瓜果秧子。那些所剩無多的槐樹七扭八歪個頭低矮,吃力地舉起瘦胳膊細腿裝模作樣,很多年以后我第一次見到我神交多年、未曾謀面的福建朋友黎晗,他黑乎乎瘦捏捏的小模樣,讓我一下子想起當(dāng)年的槐樹。那些小槐樹開著稀落落的小花,在光中閃著死呆的白光。小花可憐巴巴地晃悠著,像唯恐不小心一頭栽下來。

槐花的香氣蕩然無存,沒有人去采摘那些花朵,也沒有獸去咀嚼那些花朵,因為村里的獸已經(jīng)很少了。春天死寂,村子仿佛干涸的泥塘正在變硬和裂開縫隙的底部,我們像一些魚蝦或者蛤蟆,或者螞蟥,在泥巴里掙扎,漸漸嵌進里面。子彈一樣的麻雀在天上飛,像臭彈一樣越飛越慢,它撲騰著翅膀,終于筆直地掉下來,一邊往下落一邊身體變得僵硬。田野里、街巷里、打麥場上,到處可以看到死去的麻雀。噗的一聲,它跌落在我家院里,往上彈了一下就不動了。花貓不知從哪竄出來,銜起麻雀一蹦上了院墻,它回頭望了一下就消失了。它能夠望見人的靈魂從僵直的身體里站出來,但是卻不能望見自己的靈魂,自己馬上要離開身體的靈魂。一會兒功夫它在院子里凄厲地怪叫,它的影子在陽光下的院子里忽閃著飛竄。它停下來,躺在院中間肚皮朝上,眼睛呆滯下去,像盛了一點死水的泥坑。我戳了它一下,它不動?;ㄘ埧焖懒?,我喊,我奶奶從屋里跑出來,她抱起了貓,她說,花貓啊你的小命這次算交待啦。

貓在她懷里陡然一躥,啊,我們失聲尖叫,它躥得那么高,在我奶奶頭頂上方仍在向上,然后飛快地掠下,唰的一聲躥上房頂。它在接近房頂?shù)牡胤接忠惶?,高出屋頂,頭和腳向下方低垂著摔落,砰的一聲響,它的頭撞在屋檐下的石臺階上,頭耷拉在那里忽悠了幾下再不動彈。

花貓吃了一只被農(nóng)藥毒死的麻雀,整個村子浸泡在濃烈的農(nóng)藥氣息中,它替代了以往夢幻一般的槐花芳香。整個村子外面的田野,也浸泡在農(nóng)藥的氣息中,惟有化肥刺鼻的氣味可以突破農(nóng)藥味沖向空中。家家戶戶的田里都噴灑了農(nóng)藥,農(nóng)藥毒死了成群的螞蟻,毒死了正在蛹變的蝴蝶,毒死等雞來啄食的蟲子,也使無以數(shù)計懷胎的田鼠流產(chǎn)。野兔在田里瘋了一樣奔跑,它們不像是躲避人,或者躲避來自哪一種動物的威脅,那奔跑更像絕望的求助。它們跑著跑著,突然就不耐煩了,向空中一躥,跳起一人高,像是打算去空氣中奔跑一般。然后他們落下來,歪在那里不會動了。田里一片死寂的森然的綠,雞東張西望地進了田,它們咕咕地叫著,時而低下頭去啄著什么,或者用爪子在田里刨。一只公雞爬到母雞身上踏蛋,這將是它們最后的風(fēng)流快活,一只母雞孤孤地走在田邊的衰草堆上,它一定找到了合適的下蛋處,但是它不會再有那樣的機會。

村子浸泡在此起彼伏的謾罵聲中。每天都有雞悲慘地死去,它們咕咕叫著從院門外進來,橫七豎八地躺在院子里不再起來,它們那么干脆,垂死前都懶得掙扎。兵兵家的豬毒死了,豬吃了他從田埂上拔的草,那些草和麥苗一起被噴濺上了農(nóng)藥。清晨人們不再能聽到雄雞打鳴,偶爾一兩聲公雞的喔喔聲,常常把人們嚇一大跳。黃昏時再沒有麻雀在屋檐下喳喳亂叫,麻雀差不多死絕了,屋頂上燕窩空蕩蕩,開門時燕窩上破敗的蛛網(wǎng)在空中蕩悠著。我不活啦!我家的雞死絕啦!兵兵媽在街上捶胸頓足地哭天搶地。她突然停頓住了,她的肩膀,被從空而降的什么東西砸了一下。那東西滾在她的腳跟前,原來是一只黑色的大鳥。大鳥艱難地咽著氣,脖子下面急促地一動一動。它的翅膀散亂地張開著,黑翅的邊緣發(fā)著怪異的綠光。是一只烏鴉。媽呀!兵兵尖叫著從村外跑來,他看見地上一條彎彎曲曲的樹干,拿起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握著一條僵死的灰蛇。

春天死寂。春天的夜晚死寂。死亡的氣息浸泡著村子,農(nóng)藥甚至殺死了鋤頭,它再不能在眼睛里飛起來。夜空中不再有羽翅的扇動聲,那些吃了鹽變成蝙蝠的老鼠,或者是只要夜晚和黃昏怪叫第二天村里就有不幸的事發(fā)生的夜梟,或者是在白天閉著眼睛睡覺的貓頭鷹。房頂上,墻頭上,不再有貓叫春的聲音,那些嬰孩哭泣一般的叫聲曾讓人們心驚肉跳惡夢連連,如今徹底消失,卻讓人們連覺也不能睡夢也沒得做。村里的貓差不多死絕了。每一天的每一刻,每一處都有生命在悲慘地死去,大白天走到哪里,一不小心腳下就會轟的一聲飛起黑壓壓的蠅群。這些被農(nóng)藥毒死的動物尸體滋生的蒼蠅,個頭大得嚇人,叫聲大得嚇人,飛得快得嚇人,它們強勁地扇動綠色的翅膀,頭上兇狠地閃著金光。它們就像一架架小型轟炸機,在房頂那么高的空中飛舞著,突如其來地落在人的皮膚上又迅速飛走消失,落過的地方奇癢難耐,立刻腫起很大一片,撓一把就冒出讓人惡心的黃水。田野里,屋里屋外的空地上,常??梢钥吹綋u搖擺擺的土黃色的田鼠,拖著惡心的長尾巴的灰黑色的家鼠,像喝醉了酒一樣?xùn)|跌西撞。在深夜里老鼠仍然吱吱地尖叫著,吵得人們無法入睡。拉著電燈,它們并不散開,仍在房間地板上翻跟頭。兩只,三只,甚至四只,有大老鼠也有剛剛長出毛的小老鼠。正打算嚇唬它們,它們卻不動了。人走上前去,它們突然猛地往前一竄,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再不動彈。人的腳踩上一只小老鼠,它吱的一聲,旁邊大老鼠突然動了一下,人看到它在地上盡力地抬腦袋往這邊看,大豆粒一般的鼠眼亮了一下又暗下去,那些小鼠也許是大鼠的孩子,是它的嬌女,或者備受龐愛的兒子。人感到腳下什么東西碎裂,抬起腳,老鼠嘴里冒出細的血。人忍著惡心提起老鼠尾巴,開房門把所有老鼠扔到院外。第二天,院里那些老鼠,除了被踩死的一只還僵在那里,其余的竟奇跡般消失了。

我丟失很久的一只陀螺出現(xiàn)在了院子里,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它飛快地旋轉(zhuǎn),越來越快,漸漸離了地面,升起在空中,院子里突然刮起的一個強烈的小旋風(fēng)卷起了它。又一陣風(fēng),我頭上的軍帽飛了起來,門上的門簾像小人書說的魔毯一樣飛向空中,我覺得它像天方夜“毯”,我一直以為,有一種叫作天方的神奇毯子。大風(fēng)刮了起來,遠處傳來可怕的咆哮聲,剎那已在眼前。我正跳起來夠飛在空中的帽子,我張大嘴發(fā)著驚叫,大風(fēng)將驚叫猛生生打回我嗓子眼里,我摔倒在地上,被自己的驚叫噎得出不上氣。唔的一聲響,像有一個巨大的巴掌帶著呼嘯聲扇向老天。轟!剛才明晃晃的太陽被扇得無影無蹤。天上甚至沒有云,但天霎時暗下來,風(fēng)將天變成一塊巨大的光禿禿的、留著種秋莊稼的田地,顏色變成厚厚的昏黃。但是已經(jīng)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地,看上去像是風(fēng)把天刮沒了,把田地刮到了天上去。但是很快睜不開眼睛,反正睜開眼睛也只能望見越來越黑的黃,我扶著墻一點一點退回屋里。院里的門窗、? ?頭呼啦啦亂響,屋頂?shù)耐咂瑖W啦啦飛走,它并不落在院里、砸在我頭頂,我聽見它在遠處的碎裂聲,又或者那并不是我們家的瓦片,我們家的瓦片仍在天上飛。沒有套上牛的牛車在院子里奔跑,東撞一下西撞一下,它那么大的力氣,好像它是一頭真正的牛。一只雞飛起來啦,它飛得那么迅疾,比老鷹還快,也許它以為是在做夢變成了一只鷹,它飛得像老鷹那么高,呼的一下無影無蹤。但是我什么也看不清了,連對面的房頂也不能看見。我覺得眼睛里灌滿土像兩個小土坑,里面又盛了一點尿變成泥坑。我張嘴想喊,我的嘴變成了一個稍大些的泥坑。我使勁抓著墻往屋里走,我摸到了我奶奶的手,她拼命地抓住企圖飛走的門簾。我們拽住門簾使勁關(guān)門,但門怎么也關(guān)不住。我奶奶說,怎么這么大的風(fēng)???我活了六十多年沒見過。天怎么這么暗???比光緒三年蝗蟲飛在半空中的天還要暗。卷起來的門簾裹住了她的話,我也被裹在門簾里面。大風(fēng)一扯,哧啦一聲,我奶奶卷在門簾里的話被風(fēng)撕得稀巴爛。我們拽住門簾使勁關(guān)門,將門簾夾在門縫里。門被關(guān)上了又拼命地想打開,哐啷哐啷,風(fēng)在外面用腳踹用肩膀扛。我們喘著粗氣,門似乎馬上就要塌掉了。我看我奶奶,她不見了,她的臉,她的手,她的肩膀,這些全不見了,我只看見對面一個黑黑的影子。

我喊奶奶,她說哎。我伸手去摸她的手,她的手冰涼,我把手伸進她懷里,她懷里暖和著,我心中稍稍安定下來。

我們摸索著去開燈,燈繩拉了一下兩下三下,燈不亮。風(fēng)把電線也扯斷啦。我奶奶找來煤油燈,風(fēng)兇猛地推著窗戶,我奶奶劃著的火柴忽悠忽悠,呼啦一聲,風(fēng)撕破窗紙闖進來,一把揪走火柴頭上的火。又一陣哧啦啦的響,窗戶上的紙被扯得稀巴爛。我奶奶卷起床單,我跑去拿來我的釘子,將床單釘在窗戶上。屋子里完全黑了下來。我拉著奶奶手,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摸呀摸,差一點打翻煤油燈,但我們終于點亮了它,我看見燈下我奶奶披頭散發(fā),臉上堆著厚厚一層土,兩個眼睛像兩個黑洞陷進去,她一動臉上的土就撲簌簌往下掉,就像一只剛從土里鉆出來的鬼。我的臉怪怪地動彈不得,我用手去摳都不覺得疼,用力摳掉一塊肉,拿到燈下看是一塊泥,我抬手摸臉,泥下面才是我的臉皮。

這是一場多么可怕的大風(fēng),它刮呀刮呀,一直到第二天第三天,到第三十天,一直到把整個春天全部刮走。村里是它的咆哮聲,村外也是它的咆哮聲。我們躲在屋里說話得大喊,每天清晨被子上一層土,我們的鼻孔都被土糊住啦。開房門時非常吃力,門外的黃土堆積著齊了門檻,風(fēng)像要把大地翻起來蓋在村子上面。它刮呀刮呀,它刮走過去的一切,那些美好,那些貧窮,那些溫柔,那些本分,那些神奇以及傷感,要把一切徹底葬送,它氣喘吁吁地刮呀刮,它呼出的氣息越來越熱,終于徹底葬送了這個春天。家家戶戶打開門窗時,外面已是被黃土蒙著的森森的綠,是遍地狼藉中的森森的綠。舉頭望天,天是藍的,天上有太陽,天終于又被刮回來了。

大風(fēng)之前那些隨處可見的動物尸體不見了,它們或者被風(fēng)埋到深深的地下,要么已腐爛變成別的事物,變成叮我們血的嗡嗡叫的蚊子,變成蒼蠅,變成打碗碗花或者牽?;?。地上到處是散亂的鳥巢,它們被從樹杈上扔下來,扔在離樹很遠的地方。在災(zāi)難中唯一無恙的是那些老鼠,它們中的一些在農(nóng)藥的劇毒中腐爛,另一些在農(nóng)藥的劇毒中掙扎著,奇跡般地活了過來,可怕的生命力使它們再一次戰(zhàn)勝了時間。大風(fēng)無晝無夜地呼嘯時,老鼠們躲在深深的黑暗的地下,它們耐心地等待著,傾聽著我們的腳步聲,捉摸著我們將食物藏在了什么地方,是籃子里還是甕里?食物是肉、油還是糧食?是放進去還是掛起來?洞里的微光暗下去時,它們跑向洞口,小心翼翼地扒開埋住洞口的浮土。現(xiàn)在它們做好了一切準(zhǔn)備,復(fù)仇的信念在它們豆粒般大卻老虎一樣兇殘的眼睛里燃燒,它們要持續(xù)和人類的永恒搏殺。

它們在暗夜里紛紛出動,從黑暗的巢穴來到微光中的地面上,在田野里,在房間里,在院里甚至豬圈里,尋找一切食物磨礪它們的牙齒,它們咬著鐵鍋,咬著豬槽,咬著門檻,咬著曾打死它們的捅火棍,咬爛曾踩死它們的鞋子并且拖走,它們想念以前黑暗中的時光,咬斷為人類提供照明的電線。它們將我們的食物竊走拖回巢穴,它們在我們的房子里營造巢穴,就仿佛我們?yōu)樗鼈兩w房子是天經(jīng)地義,它們在我們的房子里營造的室中之室,比我們的房子安全百倍千倍。它們在我們的灶火上取暖,或者撒尿試圖熄滅我們的火,將身上的跳蚤扔在我們被子上,將糞便屙在我們盛白面的甕中,將食油瓶傾倒舔食里面的油,將煤油燈傾倒使黑夜更黑。它們在我們睡覺的炕上打洞,在我們放衣服的木箱上打洞,它們在墻上打洞以便和同類互通有無,村子的下方一定有四通八達的鼠道,大的鼠道可容十五只鼠并肩而過,小的鼠道可供男女二鼠摟抱著散步。村子是我們的,但更是它們的,我們和它們搏斗了千年萬年,但它們似乎不可戰(zhàn)勝??┲┲ǎ┲ㄖ┛┲?,嘰嘰嘰嘰,它們磨著牙齒,發(fā)出尖厲的嘲笑聲。每夜每夜,老鼠咬嚙的聲音清晰地響;嘰嘰的叫聲清晰地響,每夜每夜,它們聽不到令它們魂飛魄散的喵喵聲,看不到在月光里飛動的貓頭鷹,也不再有無聲無息潛來,纏繞它們身體使它們窒息的蛇。在農(nóng)藥的劇毒中幸存的老鼠記起了貓,它在疼痛得不能動彈的時刻,看到對面的貓也不能動彈,那是它第一次正面對著那可怕的殺手,令自己的祖父的祖父和孫子的孫子都聞風(fēng)喪膽的殺手,它看到貓眼睛里自己的影子,以往那雙眼睛清澈寒冷,被映照的老鼠無一逃生,但現(xiàn)在它看著貓眼睛里自己的影子,看到影子漸漸渾濁起來,貓眼睛的光澤漸漸消黯。很久以后,它僵直的身體漸漸動彈起來,它艱難地爬過僵硬的貓身,爬回自己黑暗中的巢穴。黑暗是何其美好的事物,它如此安全,如此溫暖,黑暗使它的皮毛發(fā)亮,使它的疼痛漸漸消失。嘰嘰,吱吱嘰嘰咯咯吱,它咬著叫著,痛快地吃下撒著老鼠藥的美食,打一個飽嗝走回鼠窩摟著母鼠睡大覺,老鼠藥對它無濟于事,它甚至覺得鼠藥甜絲絲。嘰嘰,吱吱嘰嘰咯咯吱,鼠們咬著叫著,叫著咬著,它們銜著尾巴排著長隊,走出黑暗,來到白晝中的院子里,來到白晝中的街巷上。白晝原來也很安全,很溫暖。它們來到豬圈,跳過臥在泥水里的豬,豬只是哼哼了一下嘛。它們來到雞窩,準(zhǔn)備著躲閃雞的利喙,雞不過是咯咯了一下嘛。它從人面前飛快地竄過,人不過是追了幾步嘛。它從我面前大搖大擺地走過去,我看見它吃得如此肥大,它還是鼠嗎?是有二尺長,和我家以前的花貓差不多大小。它的肚子又粗又亮,一條長長的尾巴拖在身后,像多年以后我在電視上看到的清朝官員拖著的長辮子。我還沒來得及沖過去,它已經(jīng)扭過頭來站起前腿,兇殘地朝我齜牙怪叫。

這些貪婪的委瑣的該死的鼠,它們竟然敢效仿人類站起身來走路。村子是我們的更是它們的,但現(xiàn)在,它們似乎要推翻這種說法,似乎村子應(yīng)該完全是它們的。它們開始攻擊農(nóng)藥災(zāi)難中所剩無多的雞,在黑夜掏開雞窩咬死母雞,拖出來亂紛紛撲上去一通撕咬,留下一堆亂紛紛雞毛,它們兇殘得像一群餓狼。它們在黑暗的地下撕咬我們先人的尸骨作為報復(fù),站在墳中人的臉上,朝著眼睛俯下身,露出利齒咬嚙下去。在睡夢中我們聽到一陣一陣若有若無的嚎叫聲,從深深的地下傳來。那些亡靈不堪忍受鼠牙尖利的微光,紛紛從地下站起來,大白天也游蕩在村外的田野上,游蕩在村口,天光的刺芒扎在身上的疼痛,要遠比老鼠的咬嚙輕微得多。他們讓不經(jīng)意撞上的人們靈魂驚悸,在夜間發(fā)高燒,在大白天看見空中的亡靈,聽見亡靈在房間里飄來飄去的呻吟,那些呻吟聲吃力而微弱,就好像老鼠墜在聲音上面打秋千。呻吟聲突然大起來,又突然消失,就好像不斷地被老鼠逮住吃掉。那些亡靈躲進人的夢中尋求避護,老鼠尾隨而來。做夢的人手壓在胸口,在夢中感到窒息一樣的難過,他們看到自己的父親,祖父向前無助地伸著手,手腕上吊著老鼠,他們說不出話,因為老鼠墜在舌頭上,他們向前摸索著,老鼠從眼眶里探出胡須,探出長著骯臟胡須的尖嘴。這一年終于有一天,老鼠開始攻擊活著的人。有一天早晨,我驚醒在不該醒來的一個時辰,身上的皮膚,閉著的眼睛,感到了一個長久注視著的目光的壓力。我的臉被一些很小的氣息弄得發(fā)癢。睜開眼,一只老鼠闖進來,它如此碩大,以致一下子盛滿了眼睛。它半蹲在枕頭旁邊俯身看我,像一個鼠類中的生物學(xué)家在觀察一只巨大的動物,像在研究這個命相為鼠的動物,與它們究竟有什么相同處,它的表情幾乎是慈祥的。我聽見了我的尖叫,尖叫聲直沖房頂,隨著房頂落下的土呼啦啦砸落在我的臉上。我要在下一陣子,才能想起老鼠的樣子,它臉上的表情像是有些遺憾,有些疑惑,但一定不是害怕。它在尖叫聲中并不立即逃開,猶豫了一陣,它才突然一跳,然后一下子就消失了。我姐姐驚醒在一個不該醒來的時辰,老鼠咬破了她的夢。她覺得耳朵癢酥酥的涼涼的很舒服,從被子里伸出胳膊,她在耳朵上摸到了濕漉漉黏乎乎的東西,那東西甚至粘在了枕頭上。媽呀這是什么東西?拉開燈她看到了血,聽到了自己的哭泣聲。老鼠將她的耳朵咬得血淋淋的。疼嗎?我媽問,我姐抽搭搭說癢癢的。我媽狠狠地說,那你哭什么哭?睡覺!我姐的哭聲低了下去,我甚至聽見她的眼淚涌出的聲音,淚乎乎地流到枕頭上,來不及滲入就竄下了枕頭。眼淚涌動著,就像哭泣的聲音一下子全部變成了淚。我們要在第二天才能知道,人在睡著時被老鼠咬不會覺得疼,老鼠牙上有麻醉藥,它越咬人越睡得迷糊,我奶奶說。

鄰村一個三個月的嬰兒睡在母親旁,這母親睡得好香,孩子生下這么久了,她還沒有像這樣睡過,總是夜半啼哭的孩子讓她疲憊不堪。好不容易睡了一個好覺啊,她睜開眼望著窗戶上的太陽,從被子里伸出手臂伸了個懶腰。這懶腰伸了一半手就縮回去,她擔(dān)心碰著身邊的孩子。她摸孩子,她赤條條地從被子里跳起來,她發(fā)出一聲可怕的尖叫。孩子已經(jīng)沒有了臉,只剩下一張空空的腦殼。

我一直想像著1983年冬天,那個被老鼠銜走半只鼻子的人,那時候他3歲,在深夜的哭喊驚醒了身邊的母親,她拉著燈看見兒子的鼻子血淋淋的,半只鼻子已經(jīng)沒了。我也想像著那個拖走人的半只鼻子的老鼠,它在人的尖叫聲中飛快地拖著鼻子鉆進洞穴,一進洞它就放緩了腳步,含著惡毒的快意,舔食半只鼻子還在流出來的血。

這半只鼻子的主人不是我們村人,他沒有死,很多年以后,我偶然在縣城的大街上遇到他。他缺了半只鼻子的臉說不出的詭異,在一剎那間,我仿佛看到了那恐怖的一幕:一只老鼠躡手躡腳,輕輕爬到一個三歲兒童的臉上,它俯下身去,鋒利的剛剛磨過的利牙在月光下閃著寒光,它猛然咬了下去,血濺起來噴在窄長的鼠臉上。

打死老鼠!打死老鼠!村子里每個人心中喊著這個仇恨的聲音,這些大搞恐怖主義的老鼠已經(jīng)罪不可赦,我們絕不再姑息養(yǎng)奸。打倒老鼠!打死老鼠!這是我們學(xué)校里高喊的口號,村里每個聽到的人都出了一口長氣,我們的口號喊出了人們的仇恨,喊出了他們心中的強烈愿望。盡管我們總是喊錯,總是把打死老鼠喊成打倒老鼠。但千真萬確一點不錯的是,我們終于隆重地嚴(yán)肅地,把那些惡心的東西當(dāng)作對手來收拾。到處都是老鼠夾,那隨處響起的清脆的啪的一聲,與啪啪的聲響同時響起的嘰嘰聲,比過年放鞭炮還讓我們開心。我們把家里所有桌子上的所有抽屜都取下來,用棍子支在房間的地上,下面放上不舍得吃的肉餡,拿根繩子拴住棍子將繩子放在枕頭邊。夜間聽到老鼠響動就拉動繩子。老鼠藥到處都是,老鼠藥一撥又一撥,十多天就更新?lián)Q代一次,吃了藥走動緩慢的老鼠我們再不放過,用鐵絲拴緊了它們,在尾巴上澆煤油點著,看它們垂死掙扎,聽它們臨死前嘰嘰的惡毒咒罵聲,這些讓我們?nèi)绱碎_心。夾在老鼠夾上未死的老鼠被我們捆住身體和嘴巴,拿來許多豆子塞進老鼠肛門,實在塞不進的時候,再用針線將肛門縫死然后將老鼠放生。豆子會在被縫住肛門的老鼠肚里飛快地脹大,我們在夜間使勁睜著發(fā)澀的眼睛,等待著被憋得瘋狂的老鼠終于開始在窩里亂咬,嘰嘰聲從鼠洞來到房間的地板上,老鼠們被發(fā)瘋的老鼠追得慌不擇路滿地亂竄,空支開不放誘餌的鼠夾啪啪地響,這些聲音聽得我們心花怒放。我們?nèi)绱藷嶂杂跉⑺滥切盒牡睦鲜?,再不能忍受與它們同居一室。我家已經(jīng)有了兩只鼠夾子,趕集時我媽沒有買和鄰居商量好要買的花布,又買回三個鼠夾,她說要為她那些下蛋的母雞報仇雪恨。已經(jīng)五只鼠夾了,偶爾的時候鼠夾沒支好啪的一聲合住,將我媽的手打得鮮血淋漓。但不久之后,她還是又買了第六只鼠夾。后來每次打死老鼠,我們都要割下老鼠尾巴,學(xué)校里命令每個學(xué)生,每月上交五條老鼠尾巴。再后來打死的老鼠越來越少了,我只好去田里捉田鼠:大冬天和兵兵抬一桶水去田里找鼠洞,將水灌進去。水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一會兒功夫,田鼠濕淋淋的光禿禿的頭冒了出來。我們用腳惡狠狠地踩它的頭,將頭踩進土里面,我抓住兵兵的肩膀單腳轉(zhuǎn)著圈狠狠地擰,聽腳下鼠的細骨頭發(fā)出碎裂聲,然后割下尾巴上交。但是老師還是認出了田鼠尾巴,他說田鼠不算數(shù)。我們倖倖地拿著田鼠尾巴,使勁一扔,它飛起來,在學(xué)校墻頭的枯草上面彈幾下掛住了,忽悠著想要飛落,又像是害怕摔下來。

第九章

寒風(fēng)呼嘯,黑夜漫長。白晝一晃就消失,天黑下來像永不再亮。風(fēng)揮舞著有毒的寒刺無孔不入,扎在手、臉、耳朵、嘴唇上,呼呼地鉆進衣領(lǐng)衣袖,在褲襠里東撞西撞,從褲腿呼嘯而出?;蛘叻较蛳喾矗L(fēng)沿著褲腿竄到臉上,甩兩巴掌踢一腳,怪叫一聲沖向空中。重些的風(fēng)更陰更狠,它使勁擠進厚墩墩的棉鞋,鉆在腳縫里咬趾頭蛋子,汗?jié)竦男酉窠Y(jié)了冰。

我在燈下對著墻玩手影,用手彎曲的形狀,在墻上映成兔子,兔子耳朵一動一動;再加一根手指,墻上兔子張開嘴露出兔牙開始吃草。或者是狗,在墻上向前一沖一沖,狗尾巴豎起來歡快地搖晃;狗尾巴直起來,嘴巴變長貪婪地張開,墻上的影子成了狼。兩個指頭加在狼頭上,狼長出角,尾巴垂下,手稍稍一側(cè),墻上的狼身加厚四腿增高,狼變成了大公牛。但是今天我的指頭不聽使喚,把牛弄得像狗狼弄得像兔子,兔子活像一頭驢。

四個蹄子全爛了,看你還敢跑出去瘋!我媽在炕上用熱毛巾給我敷。我的手癢,腳癢,耳朵癢,臉癢嘴唇也癢。風(fēng)在肉里亂竄,像有一把小火在燒,我渾身奇癢難忍。手背腫得兩只手合起來那么高,腳背腫得穿不進鞋子脫不下襪子。我媽撩起被褥,在灶火上烤一下放回炕上,將被子疊成一個卷筒。我飛快地脫衣服蓋在被子上再鉆進去,被子仍然鐵一樣堅硬鐵一樣冷。鉆一鉆,腳縮回來蜷成一團,希望自己再小一些;向墻的方向縮一縮,又掉過身子,貼著報紙的墻像院里的鐵一樣冰冷。我側(cè)著頭盯著發(fā)黃的報紙上那些橫著的字,小字看不清,大字是“階級斗爭是個綱,綱舉目張”?!皬垺弊植恢谀囊惶毂换砘硌姥赖負傅袅艘话?。“綱舉目張”是什么意思?夏天時我在想,冬天我在想,明年冬天我還會想。

燈熄了。屋中一切消失,眼睛要過一陣子才能識別出屋中的暗,識別出暗中諸物的輪廓。爐火在炕邊發(fā)著微暖的光,灶火邊有小而圓的黑影,那是烤在火邊的紅薯。門的方向冷一些,睜眼望去,眼睛覺得寒颼颼。門簾在院里呼啦啦地響,窗戶嘩啦啦地響。自從春天那場大風(fēng)以后,窗戶不再用紙裱,釘上了厚塑料布。那些塑料布蕩上泥土又不斷地扎滿風(fēng)的利刺,很快變得渾沌一片,不像剛釘上去那么明亮。在白天時院里進來人,從屋里窗戶上只能望見模糊的輪廓。我閉起眼睛都能想見窗戶的樣子:被風(fēng)推搡著的塑料布緊貼窗欞,癟進來、再癟進來,陡然一下便離開窗欞被風(fēng)漲滿,一陣又一陣劇烈的呼啦啦聲,塑料布像隨時就要漲破。窗外的風(fēng)聲里不時有模糊的碎裂聲,放在院里的瓶子被風(fēng)推倒,風(fēng)摘下掛在院里墻上的農(nóng)具,叮里哐啷地踢得滿地滾。洗了的衣服在夜間要從院里取下收回,否則一夜間會凍成兩半從鐵絲上掉下來。微微的咔嚓聲,響亮的咔嚓聲,是樹枝被凍斷,或者是風(fēng)抓著樹枝撞擊,折斷它們?nèi)拥搅说厣稀?/p>

風(fēng)刮了整整一夜,在深夜仍模糊地聽到風(fēng)聲。腳在被子里伸一伸,觸到被子下面的冰涼,又縮起來。在這嚴(yán)寒的季節(jié)似乎只有風(fēng)聲,連夢都沒有,連尿床的夢都沒有,即便有夢也似乎被凍住了,天色越來越慘白的時候醒來,什么也不能記得。耳邊仍然是風(fēng)聲,閉上眼睛要在被子里再瞇一會兒,也可能就此又睡了一個小覺。再睜眼時,窗上的天光已經(jīng)亮得讓人不安。急急地從被子里坐起來,打一個寒顫,渾身冒著雞皮疙瘩,急急地穿上空氣一樣冰冷的衣服,跳下炕趿拉著鞋子去水缸舀水,水倒在臉盆里帶著冰塊,急急地抹在臉上一下子清醒了。從灶火邊拿塊紅薯塞進書包,急急地背上。打開房門便看見屋檐下沒有盛水的水缸,邊緣已經(jīng)裂了縫。掛在墻上的鐮刀夜里被風(fēng)摘下扔在地上,走過去時踢一下,它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叵蚯疤龅揭粔K石頭一絆,啪的一聲,鐮刀的鐵刃斷成兩截,寒冷使鐵器變得如此清脆。家人還在屋里,趕緊加快腳步跑出院子。

天陰陰地低垂在村巷上方,在村巷兩頭垂下來,冷風(fēng)在巷子里倏忽地抽動,巷子里像被打掃過一樣又干凈又荒涼。路邊的土墻上,白灰寫的大字有些模糊:“抓革命促生產(chǎn)”。一路小跑向?qū)W校奔去,踩過低凹處堆積的虛虛的浮土,鞋子陷了一下;踩過低凹處積著的枯葉,腳下快樂地細碎地響;牛糞凍得石頭一樣堅硬,鞋子忍不住踹了一下,腳趾頭硌得生疼。一路小跑向?qū)W校奔去。

很多年后,我在一年最熱的一天,在深夜的微涼中寫下這些,看到自己一路小跑向?qū)W校奔去,感觸到風(fēng)的刀片擦過臉皮的寒冷,感觸到自己嘴里呼出的白氣,感觸到在背上拍打著屁股的書包、書包里的紅薯,感觸到在奔跑中腳的發(fā)熱和身上的微汗。學(xué)校是什么?我百感交集地想,學(xué)校不是罰站,不是粉連紙和石板,不是把木片削尖劈開小縫做成的蘸筆,不是用蘸筆寫在粉連紙和石板上的錯字,更不是課本、考分,不是爬上樹折下樹枝精心做成教鞭,交給老師然后攤開手心,讓教鞭打在手心里,不是在斜斜照進教室里的陽光中飛舞的粉筆末,不是用一截火車軌鉆了孔用鐵絲掛在樹上,用捅火棍擊響的上課鈴,不是在九月一號開學(xué),清理在漫長的暑假期間長滿操場的荒草,不是到處找牛皮紙給新發(fā)的課本包書皮,不是考試時在桌子下面慌亂地翻頁角卷起來的課本找答案。所有這些都不是,學(xué)校一詞的本意,就是一路小跑向?qū)W校奔去。陽光稍微露出云層,我們在學(xué)校的破墻下擠暖暖,太陽又藏起來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放學(xué)了。

下午的時候,天空越來越低地浮壓在村子上面,天擠得寒風(fēng)似乎也暖和起來。有人發(fā)現(xiàn)了第一片雪花,他多么幸運,是第一個內(nèi)心涌上狂喜的人。他發(fā)出一聲歡叫,但已經(jīng)難以分辨,因為歡叫聲幾乎同時已盛滿了村子。他捕捉到第一片雪花,同樣難以分辨,因為天空中舉滿了手,等待雪花翩躚白蝴蝶一樣棲落在手上。手收了回去,我們仔細端詳著雪花,屏著呼吸數(shù)雪花的角,因為出氣太重雪花會飄走,口中的熱氣也會使雪花消融。一、二、三、四、五,不等數(shù)到六,手心里便剩下一小塊涼涼的水。再去接另一朵雪花,它如此潔白,卻來自骯臟的云朵之中,這是多么不可思議;它如此潔白,以致我們自慚行穢,它反襯得伸在空中的手那么臟,在空中油亮的衣服袖口那么臟。雪花開滿了天空,落在房頂,樹上,地上已輕輕地開了一層花,可以看到黃的土微微映在白的雪下面。雪如此嬌嫩,以致我們舍不得踩上去。雪花也開在我們肩上,頭頂。我們不斷地撥弄著頭,頭上的雪花霧一般飛起,濺在空中,落在地上。雪花飄落的時候天總是暖和起來,那些刺骨的寒風(fēng)溫和起來。地上的雪越來越厚,空中舞動的雪片越來越多,雪片越來越大。我們開始在地上打滾,站起來再拍掉身上的雪,覺得身上的衣服干凈起來。

不知什么時候,喧鬧的人群消失了。雪花漫天飛舞,周圍一切都變得潔凈。遠處的事物已看不到,近處的房屋、樹木、墻頭、地上,都成了白色。雪不斷地飛落下來,發(fā)出撲簌簌的輕微聲響,這些也很快消失了。天完全黑下來,眼睛已望不到空中的落雪,極力望去,眼睛只能感知到無邊的黑中那無邊的、不斷積厚的晶瑩的白,耳朵聽到雪落在地上、樹上、房頂上的撲簌簌的輕微聲響。有時那聲音稍大一些:雪落在樹枝上,新的雪再壓下去時,整個樹枝的雪落到更低一些的地方。

大雪一直下到午夜,短暫地停歇了一會兒,又開始繼續(xù)。在大雪暫時停佇在空中不落下來的時候,有個什么東西朝村子走來。在暗白的雪光中,它像一個巨人,又像一個怪獸。村子里很多人在這時從夢中醒了過來。他們聽見了越來越近的腳步。腳步聲很大,很急促,這個來臨的東西似乎很重、個頭很高;有的人聽出了它腳步雜亂而沉重,但那不是緣于驚慌,聽到的人想,這個東西也許不是用兩條腿走路,是三條,或者五條腿。連墳?zāi)估锏耐鲮`都感覺到了這個東西——他們原本在蓋滿厚厚的大雪的地下舒服地打著呼嚕呢,但是耳尖的人聽到那些呼嚕聲陸陸續(xù)續(xù)都停了下來。

是什么東西在深夜冒著大雪,來到村子呢?那清晰的沉重的腳步聲進了村子,但無法猜出它來自村子的哪一個方位,因為那聲音在任何人聽來,都像來自所有的方向。這東西要去誰家呢?人們不安地聽到腳步聲經(jīng)過自己家門,但并沒有停止,進入了村子深處。這個似人似怪獸的東西,在村子的中心停了下來。他(它)慢慢坐到地上,表情有些悲傷。然后他(它)站了起來,伸手向村子的上空一抓。他(它)的手掌如此巨大,竟一下子罩住了村子。他(它)一定抓住了什么,因為手掌收回來時,已經(jīng)變成緊攥的拳頭。他(它)一點一點矮下去,坐到了地上,雪又開始飄落,他(它)一點一點消失了,像在雪中化掉了一樣。

村里的人們在自己被窩里豎起耳朵聽著,他們聽到那個腳步聲停頓以后再無聲息,卻又不由自主地期待著,期待腳步聲繼續(xù)響起來。雪在深夜又開始紛紛地落,一直到天亮才停,大雪遮掩了一切痕跡。很多人一直等到天亮,卻沒有人能夠再次捕捉到那個奇怪的腳步聲。早起的人在村子中心,發(fā)現(xiàn)了一塊原本不屬于村子的大石頭。

成群的陽光在雪上面奔跑,雪發(fā)出微微的粉色,扎著人的眼睛。風(fēng)在陽光中撒歡,它不再扔那些有毒的寒刺,索性把陽光變成了鋪天蓋地的刀子。厚厚的積雪在腳下咯吱咯吱響,院里、村巷里,雪地上已經(jīng)踩滿歡樂的腳印。積雪咯吱咯吱地響,屋頂?shù)姆e雪仍一片潔白,緩慢地融化著,屋檐下掛著一根一根亮晶晶的冰凌,雪水仍在沿著冰凌緩緩地滴下。冰凌也在融化,冰尖不斷地縮回去,又形成新的冰尖。我們舉著棍子敲冰凌,冰凌涼得手發(fā)麻,冰凌在嘴里咯嘣咯嘣響。雪人歪著身子站在村口,紅蘿卜做的長鼻子,不知誰拿了去喂羊。我們已經(jīng)玩膩了雪人,冰凌吃得肚子疼。

你有沒有聽說過拖拉機?兵兵說。拖拉機?我看著兵兵嘴里冒出的白氣,他的鼻子像個紅蘿卜頭。拖拉機,我第一次聽到這名字,眼睛眨巴了一下又一下,雪在眼前暗了一下又一下。兵兵說,我爸說你姑村里,前天買了拖拉機。

你們?nèi)ジ缮??悶蛋追著喊。我和兵兵拼命跑,悶蛋的喊聲越來越遠,漸漸沒有了,我聽到自己越來越大的喘氣聲,看到自己眼前一團一團的白霧。我們要去看拖拉機,要甩開討厭的悶蛋,不讓他跟不讓他看。

拖拉機拖拉機,我嘴里念叨著拖拉機,心里想著拖拉機。它像一輛大牛車,但比牛車大得多也結(jié)實得多,牛車是木頭的它是鐵的;它會叫,牛叫幾聲就停下它能一直叫,一邊叫一邊噴黑煙,所以它比牛的叫聲大得多;牛吃草它吃柴油,干柴要比草硬得多,它吃干柴做的油,所以力氣比牛大得多;牛車只有兩個輪子,加四條牛腿才六個,它一下子就有六個輪子,所以它跑起來,頂?shù)蒙先v牛車加起來那么快。

通向村外的窄窄的小路積滿了雪,兩行掛滿積雪的樹,將路與雪白無垠的田野區(qū)分開來。我們一頭鉆了進去,向前奔跑,兩旁的樹在頭頂交搭起來,雪在腳下咯吱咯吱響,路上的雪還沒有人踩過,它像一條潔白無垠、曲曲折折的通向傳說中寶藏的回廊,不斷向前延伸。樹的回廊里靜寂無人,惟有我們兩個,我們歡樂的尖叫聲,驚得頭頂樹上的積雪撲簌簌落下來?;乩仍阶咴缴睿覀冇辛梭@懼,頭頂樹上的積雪,被我們?yōu)閴涯懓l(fā)出的大喊大叫聲震動,撲簌簌落了下來,有時在我們前方落下,有時砸在我們頭上、衣領(lǐng)后面。我們不時回頭張望,靜悄悄地什么也沒有,前面的雪光暗下去,走廊幽深望不到頭,時而有樹上的雪撲簌簌落在地上,頭頂樹上的雪白得刺眼。我們向前望,靜悄悄的什么也沒有,走廊幽深望不到頭,前面的雪光暗下去,時而有樹上的雪撲簌簌地,在空中像一團白霧一樣落下,頭頂樹上的雪白得刺眼。

很多年以后,我記起第一次去看拖拉機時無邊的神往,記起我們在樹的走廊里奔跑時的激動和繼而升起的驚懼,記起前方和后方暗下去的雪光,記起在空中墜落的一團團雪霧。我也記起終于看到拖拉機的失望和沮喪:它就是拖拉機啊,又黑又瘦小,呆呆地站在姑姑村大隊院里潔白的雪地上,顯得那么丑陋。一個已記不起面目的人拿著一截彎曲的鐵走近它,將鐵插在它上面攪動起來,我看見那個人憋得通紅的臉。它發(fā)出了可怕的喘息聲,黑煙冒了起來。我和兵兵不禁向后退了幾步。喘息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兇猛,黑煙突突地升起在空中,被風(fēng)一把撕散,煙很快又升起來,有一股子不依不撓的勁兒,就好像它非要把天空全部占滿。拖拉機旁邊的雪地上很快落上一層小黑渣子。拖拉機終于發(fā)動了,向前挪動。我和兵兵爬了上去。我緊緊抓住拖拉機邊上冰冷的扶手,拖拉機左沖右撞,有幾次差點把我掀下去。我望見兵兵抓緊扶手的龜裂的手,望見他興奮的臉,我沮喪地發(fā)現(xiàn)拖拉機一點兒也不快。它甚至沒有坐在自行車上那么快。

我有些憎惡地望著兵兵興奮的臉。幾天以后,我將更加憎惡地望著兵兵的臉,望著周圍一圈羨慕的臉,他們在聽兵兵吹噓坐拖拉機。幾天以后,我望著兵兵黑乎乎的臉——雪快消盡了,我們在野外一個洼地點那些一人多高的枯干的蒿草?;鸩裨诒鴩鷶n的手中忽閃,轟的一聲,蒿草燎了一下就燒完了,兵兵臉上黑黑的光光的,臉上好像少了點什么,周圍有一股子細細的燎豬毛的焦臭味,仔細看,他的眉毛被火燒沒了。陽光懶洋洋的有點暖和,我們百無聊賴。兵兵說,你長大了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說。看到兵兵擠了一下眼睛,他沒有眉毛的眼睛顯得特別滑稽。他說,過兩年我不念書了,我要掙錢,自己買一輛拖拉機,突突突——

買拖拉機有啥意思啊。我說。我有些茫然,他將來買拖拉機開拖拉機,那么我干什么啊?

我什么也不知道,更不會知道兵兵多年以后的命運。我上高一時,兵兵家終于有了一輛拖拉機,那時候他早已輟學(xué)。他開著拖拉機晚上在山路上拉煤,車翻了。人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整個身子壓在拖拉機的車皮下面。一支胳膊扔在離拖拉機不遠的地方,那支胳膊上的手,仍然死死地抓著拖拉機的方向盤。他家人給他下葬時,怎么也分不開他的手指,只好把那支胳膊和方向盤一起放進了棺材。人們說,拖拉機翻車,駕車人一般是可以跳車逃開的。兵兵是舍不得他的車才送了命。

第十章

自從那個雪夜以后,自從那個奇怪的腳步聲進入村子、消失在村子里以后,所有人都覺得自己丟失了什么東西,人們在院里仔細地查看,沒有,一切都在,春天農(nóng)藥災(zāi)難之后所剩不多的雞,掛在院里的井繩,扣在院墻上的某一只破碗,一切都沒有丟失,連茅房里放著的尿盆也都在原來的位置,但是每個人丟了東西的念頭并沒有消失,甚至更加堅定。人們看見,連吃奶的孩子也這樣想——他在母親懷里總是使勁地抓住奶頭,好像覺得丟失的東西并不是這個,他(她)放開手,手在空中亂抓,過一陣子又抓住了奶頭。

與此同時,每個人又都覺得,自己身上多了某種不該屬于自己的物事,每個人都感到自己比以前重了一些。雖然村子里漸漸有了胖子,但人們明確地知道,重了的東西并不是身上多長出的肉。人們很快忘記了這些念頭,因為越來越多的事物涌進了村子,讓他們應(yīng)接不暇。村里很快也有了拖拉機。黑壓壓的人群一大早就擠在村口迎接它,快晌午的時候它才來了,我們聽到它蠻橫的吼叫聲由遠及近,它噴出的黑煙越來越深。村長從拖拉機上跳下來,他舉在空中的得意的臉被拖拉機熏得黑乎乎的,活像一個真正的鬼。但是,擠在空中看熱鬧的那些靈魂卻紛紛遮著了眼睛,他們認為,這樣的黑臉是不配做一個鬼的。

春天了。像每年春天一樣,大風(fēng)兇猛地刮了起來。棉花田里有了新鮮的東西,人們用塑料薄膜覆蓋那些嬌嫩的棉花秧子,據(jù)說這樣棉花能夠高產(chǎn)。但風(fēng)撕開那些薄薄的塑料層,扔在空中,掛在樹上也埋進土里,那些埋進塑料條的莊稼地來年連草都長不高。風(fēng)刮得土坷垃在田里亂滾,它拔起荒草,刮亂路上行人的頭發(fā),在某一夜風(fēng)更加瘋狂起來,拔起某幾株樹,推倒村里某幾根電線桿。黎明時分,它惡毒地把一種奇怪的焦臭味送到村里每個人的鼻孔里。天亮?xí)r人們看到悶蛋家拴在電線桿上的牛變成一小截發(fā)臭的黑炭,只有一頭羊那么大小。對這樣的場景村里人并不陌生,年紀(jì)大些的人記得某一年夏天,雷電擊死某個在田里干活的人,這人一定是造了孽,人們會想到他在某一年揍他的爹。人們也記得某一年,一條被雷擊死在樹下的狗,它幾乎變成了一只黑兔子。人們會說,這狗可能變成狗妖才被雷劈死。但是現(xiàn)在人們望著變成羊的牛,只是厭惡地捂住了鼻子,什么也不會說。那只是高壓電打死了一頭牛。

到處回響著轟隆隆的聲響,有時在遠處,有時切近。但不是春雷,還沒有到打雷的時節(jié)。那只是到處響起的爆炸聲,到處都在修路,有的地方修公路,人們指望著坐在拖拉機上不再顛簸得屁股疼痛、褲襠里磨出血來,指望著路像一條繩子,把一切能想到的事物拖進村子,拖進聯(lián)合收割機,再不用牛拖著碌碡在場里碾麥子,拖進電磨,再不用把黑布蒙在驢子眼睛上并給布上插一把青草,哄得驢子圍著石磨轉(zhuǎn)啊轉(zhuǎn)。路要經(jīng)過一個叫十三畝地的地方,那是一塊巨大的良田,種在里面的麥子能長雙穗,草長得像高粱那么高,地里兔窩縱橫,野兔像小山羊一樣蹦來蹦去。莊稼收割以后翻了地,站在田中央放眼四望,會覺得田地四面高起來,不斷地高起來,好像田地從四邊卷起來要把人埋在里面。上年紀(jì)的人說,十三畝地里有八卦墳,八卦墳,很多年以后我依然牢牢記著這個名字。下大雨天剛晴時,沒有人敢進入八卦墳,人們說進去以后會有惡鬼拽住人腿扯進土里去。有一次我們雨后在田邊捉蜢蚱,不經(jīng)意進了田中,走了沒幾步呼地一聲陷進去,泥土一下子淹到了腰。有時候雨后可以看到,田地的中央塌陷了下去。很多年以后我知道,十三畝地里是遠古時代的墓地,下面一定葬有某王某侯或者某將相。但現(xiàn)在路要從十三畝地浩浩蕩蕩地開過。路修了一半就塌下去,人們看到了一些蛋,小小的精致的蛋顏色灰白,鐵鍬撥弄時有幾粒碎裂,一些細小的血絲和著碎蛋皮糊在一起,我跑過去搶了一枚在石頭上敲開,里面游動著什么東西,再細看,帶血的蛋黃里游動著細小的蛇。路挖開重修,人們看到了石頭的棺材,有人拿走了金銀銅器,多年以后,人們說兵兵家的拖拉機就是賣掉一個銅罐買來的。一些骨骸散亂地扔在破碎的陶片上。這些尸骨驚著村里的母雞公雞,母雞開始打鳴公雞開始下蛋。它們也驚著了我七歲的的弟弟,他大白天看見鍋對他說話,懸在空中的籃子用惡毒的話罵他,他開始發(fā)燒,在炕上滾來滾去,他看見灶火向他露出淌著血的牙齒,不斷地撲到他身上咬他。我媽找遍了村子,終于找到了一只公雞,她在漆黑的夜晚領(lǐng)著我走向漆黑的田野,我手里提著一盞帶玻璃罩的洋燈,四周的黑暗全部圍攏上來盯在我臉上看,在上面撫摸著我的頭。洋燈照見腳下的荒草搖曳著,我聽見全身寒毛颯颯的聲響,寒毛飛快地長長,在身上搖曳著。我媽手里提著公雞的翅膀。我們走遍了白天時我?guī)У艿茏哌^的角落,我媽一邊走一邊打手里的公雞讓它鳴叫,一邊叫我弟弟的名字一邊凄厲地喊,天黑啦快回家啊,快過來呀媽背上你咱們回家。深夜時我們才回到村口,我看見村口的黑暗向我們讓開了一點,聽見背后有沙沙的聲響跟了上來。我媽突然向前仰了一下,她說,你弟回來了,我覺得脊背上重了一些。我們回到家,看見我弟弟正坐在我奶奶的懷里吃烤紅薯。他說,今天我走了好多好多路累死了,哥呀你怎么也不等等我。

村里有的地方在修鐵路,大人小孩子做夢也想著嗚嗚叫著的火車呼嘯而來,要過些年頭鐵路才能修成,火車才能開來,圍著看火車的人們中會有人驚嘆:啊,火車跑得就是快呀,就這還是爬著跑,它要是站起來,那可要快得不得了。村里正在吃奶的兵兵的弟弟,還要過些年頭才能悲慘地死去,他在夏日的正午坐在家門口的火車軌上打瞌睡,他夢見了最后的夢,火車轟隆隆開來,將他的夢碾得粉碎。

我小姑在用磁鐵和鐵皮做收音機,一陣吱里哇啦的聲音之后,磁鐵和鐵皮開始說話,一會兒男人一會兒女人,然后是很嗲很嗲的聲音,像電影里的女特務(wù)那樣,聽得我骨頭發(fā)癢。我多想有一小塊磁鐵啊,我多想自己做一臺小收音機啊,我小姑扔下了收音機,向在541兵工廠做工人的閻紅兵家跑去,這時候我卻沒有撿起收音機,我們的興趣轉(zhuǎn)移得如此之快,對收音機已經(jīng)全然沒有興趣。閻紅兵家買了村里第一臺電視機。轟隆一聲,他家的墻倒了,全村的人擠進了他家的院子。院里桌子上放著一個大匣子,上面豎著兩根電線。我們等啊等,閻紅兵坐在那里慢慢地抽煙,我們等啊等,閻紅兵的房門終于開了,先放出一股濃烈的雪花膏香味,才放出閻紅兵的老婆,我們無比驚訝地看到,她沒有穿褲子,腰里圍著一塊紅布。一扭一扭地露出光腿。我小姑拉著手眼睛放著光,她低下頭對我說,別叫,那是裙子。閻紅兵站起來他老婆坐下去,閻紅兵蹲在他老婆旁邊小聲說了半天話。閻紅兵的老婆才站起來扭呀扭,她跑到電視機跟前一扭,電視機前面亮了,像一塊正在下雪的小黑板。電視機的熒光燙著了她的眼睛。撲嗵,像有人往井里扔了一塊小石頭,水面上蕩起小的水花。

電視機開始說話了,前面亮亮的地方仍然在下雪,有幾個人跑到了電視機后面,看說話的人到底在哪里。我也想跑過去看,我小姑拉住了我。下雪的地方跳了幾下,突然出現(xiàn)人了。我看見一個戴眼鏡的女人坐在輪椅上在講課,我小姑喊,張海迪出來啦!

這是多么激動人心的事,我們聽張海迪做報告,我看見小姑眼睛里閃著淚花,但對我而言,看電視這件事才最最激動人心。我們看了一夜,電視機上出現(xiàn)了“再見”,然后又開始下雪,滿院子的人們還不肯走。向張海迪同志學(xué)習(xí),回家的路上我小姑說。向張海迪同志學(xué)習(xí),睡覺的時候我媽說。向張海迪同志學(xué)習(xí),第二天全村的人都在說。張海迪,第二天半下午,全村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念叨著這三個字進了閻紅兵家院子,院子漸漸人滿了,人們抱怨著院子太小。這時候天色還沒有黑下來,非但沒有黑而且奇異地亮,所有的天光都堆在西天邊,所有的云朵堆積在西天邊。那些黑云的邊緣噴著黑紅色的火焰,白云的邊緣噴著紅白色的火焰,它們在空中無窮無盡地變幻,像房子,像奔馬,像站在空中的亡靈,像黃牛,黃牛小下去變成紅狗,紅狗變成母雞,屁股后面一兩個圓圓的紅皮雞蛋,雞蛋多了起來變成一群雞蛋。母雞繼續(xù)變小,成了一只巨大的蜢蚱,雞蛋拉長了合在一起,成了一條黑蛇。但是所有的云,沒有一朵像拖拉機,也沒有一朵像電視機。但是沒有人去看它們,霞光映在院里,院里一片微紅,電視機上一片微紅。等得不耐煩的人們偶爾抬頭去望那些霞光,光映紅了他們的臉,映紅了他們張開的嘴,他們詛咒著,天為什么還不黑下來?只有一個九歲的孩子爬上房頂,驚叫著看那些霞光,他漸漸入神,那些燦爛的光誘惑著他,他禁不住邁向空中,想騎上那些奔跑的紅馬白馬黑馬,它們像正在跑來迎接他,黃狗也唁唁吠叫著向他搖著尾巴。他從屋頂上摔落下去,霞光在眼里漸漸寂滅。很多年后他有了弟弟,他弟弟長到和他一樣的年紀(jì),在九歲的時候以同樣的方式死去。人們說那是死后的他留戀著父母,再一次來到父母身邊,說他父母沒有養(yǎng)大兒子的命,他沒有邁過九歲的命,他是天上的霞光變成的孩子,像黑夜收去那些霞光一樣,他兩次在九歲的時候被霞光收了去。

看電視成了村里的頭等大事,以致村里死了人下葬時,那些彩紙糊的花圈和驢馬、童男童女之間,也開始擺上一臺紙糊的電視機。村子里有電視的人家漸漸增多。夏天來了,賣糖葫蘆的老太太也騎上了自行車,她叫賣的不再是糖葫蘆,自行車后面馱著塞棉花的木箱,木箱里裝著五分錢一支的冰棍。我拿過一根冰棍,舌頭輕輕一舔,我打了一個寒顫,它如此冰涼,如此甜蜜,它使我經(jīng)歷過的所有美好飛到了九霄云外。這個夏天我積攢著冰棍棒,我們比賽著、夸耀著誰的冰棍棒最多,以致于忘記了去偷那些毛桃:穿著二股筋的小背心將下擺往腰里一系爬上樹,摘下毛乎乎的桃子往背心里面塞。擔(dān)心被發(fā)現(xiàn)的緊張和吃到桃子的得意之后,那些桃毛在骨頭的最深處癢起來,癢得人想大跳大叫大哭大笑想飛起來想鉆到土里面。

無以數(shù)計的事物涌進了村子,它們像霞光一樣瞬息萬變、接踵而來,又一個一個迅速地消失。我們學(xué)著騎自行車,每個人的膝蓋血淋淋的走路一拐一拐,只有在跨上自行車大梁時,膝蓋的疼痛才會消失。尼龍做的衣服,的確良做的衣服,滌綸滌卡,還有條絨,我小姑也有了花花綠綠的裙子,我無比羨慕地看到我姐姐也穿上了裙子,她得意地在地上轉(zhuǎn)圈,讓裙子的邊緣被風(fēng)漲滿,我覺得她隨時就要飛起來了。我嫉恨著,裙子是那么漂亮,那么涼快,為什么男的就不能穿?我的嫉恨很快消失了,因為村里放電影,影片不再是《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而是一個從沒聽說過的名字,叫《少林寺》。這是多么激動人心,棍棒在影幕上飛舞著,拳頭在影幕上飛舞著,人在影幕上躍起在空中。我們在看完電影回家的路上手舞足蹈,在炕上手舞足蹈,在睡夢中揮舞著拳頭。家家戶戶的樹上吊起了沙袋,棍棒在打麥場上飛舞著,拳頭飛舞著,人躍起在空中,從麥秸垛上摔落下來又爬上去。時間消失得越來越快,我的小學(xué)一下子結(jié)束了。我的同學(xué)大多數(shù)不再念書,他們在暑假期間去田里幫工,然后像一株莊稼一樣從此長在了地里。我上初中時每次回家,要路過我要好的同學(xué)寶財家的地,每次我看見他彎著腰干活,他從來不曾抬起頭,我也一次沒有喊他,那時候我想,他在小學(xué)時的成績是那么好。兵兵家買了兩只兔子,那兔子奇形怪狀,長著花蛇一樣的身子,喂草時咻咻地齜著牙齒,蹦起來咬人的手指。兵兵說,我花了五塊錢買這一對兔子,明年這個時候,這兩只兔子會變成200只,后年這個時候,200只兔子能變成5000只。一只兔子賣兩塊錢,我就成了萬元戶。我無比羨慕地望著他,他才十三歲,他十五歲時就能變成萬元戶,可以買十萬只冰棍堆在家里慢慢吃。我看著我媽慢慢地說出了我的羨慕,我的夢想,我說媽,我要養(yǎng)兔子,我不上學(xué)了我要當(dāng)萬元戶。啪的一聲,我的臉火辣辣地疼, 我媽給了我一個巴掌。又是啪的一聲,我兩邊臉的疼痛一下子平衡起來。但是我媽還是買了一些奇怪的雞,它們不是花的顏色,長大了以后仍然不變花,它們像雪一樣潔白。我媽叫它們288雞。這些雞如此兇狠,每天一出窩就開始打架,空中飛舞著雞毛,院里落著雞屎,雞冠上的血濺在那些雞屎上面。連母雞都跳在空中啄人,快把你家的狗弄?。≡洪T口有人遠遠喊,他們總把我家的雞叫成狗。

村東王老二家在養(yǎng)蜂,我們站在他家院門口,望到院里奇怪地堆著十幾個木箱子,蜜蜂們乖乖地飛進去飛出來。我們是那么羨慕王老二的兒子王建設(shè),他站在他家的門坎上端著一個小碗,我們看不到碗里的東西,只看到他放在嘴邊的勺子晶亮晶亮。他再也不屁顛顛地跟著我們?nèi)ヌ屯练涓C馬蜂窩,不再落在最后面被沖上來的蜂群蜇得哭爹喊娘。每次去拔草,他挎著的籃子里只有一種草,是刺芥,我們被蜂蜇了就互相擰碎刺芥的葉子涂在疼痛的地方,但是現(xiàn)在王建設(shè)每天拔刺芥,我們擔(dān)心有一天,全村的刺芥會被他拔光。有一次我們掏土蜂窩,土蜂冷不丁沖出來我們?nèi)鐾染团埽瑥膩聿话し潋氐谋~頭上起了一個大腫包。到處找不到刺芥,這時候我們絕望地相信,村子的刺芥都被王建設(shè)一個人拔光了。我們終于找到了一個理由來孤立王建設(shè),全村的孩子如此心齊,如此堅定不移,我們堅決不和他玩,不帶他去拔草、去掏鳥窩,早晨不和他相跟去上學(xué),我們每個人眼前,晃動著王建設(shè)舉在嘴邊的晶亮晶亮的小勺子。但是有一天出了事,蜂后死了,它吃到了蜜蜂采回的沾著農(nóng)藥的花粉。這是一個恐怖的正午,黑壓壓的蜂群在空中一陣又一陣地蕩起。幾頭牛從村東頭狂奔而來,它們撞倒擋在前面的墻,從高高的田埂跳下去,其中一頭撞翻了拖拉機,一些蜜蜂尾隨著它們消失在遠處。家家戶戶關(guān)緊了門窗,但一個瘆人的哭嚎聲仍然不時傳來,它一會兒像是孩子的聲音,一會兒又變成婦人。哭嚎聲突然消失了,像一個什么東西在空中折斷。人們隱隱覺得不祥,有人披著雨衣戴著手套蒙緊頭臉,身上潑了些黃酒沖出去。他沖過那些在街上游蕩著的蜂群,它們?nèi)绱嗣つ?,誰也不知道它們下一刻將嘩啦一聲蕩落在何處、叮在什么東西上,它們自己也不知道。這披著雨衣的人詭異地走在正午明晃晃的太陽下面,街巷里空無一人,空無一聲,蜂群一陣一陣地出現(xiàn),忽而蕩在村東忽而蕩在村西。他勇敢地向前走,前面蜂越來越多,蜂群遮在上空,他走進王老二家昏暗的院子。王老二的老婆臉朝下躺在地上,她像是用手緊緊地抱住什么護住什么。她吃得那么胖那么壯,渾身上下黑乎乎毛茸茸,一會兒腿粗得像腰一會兒又看不到她的頭,就好像她的頭長成了肩膀那么寬,或者頭長進了肩膀去,那肩膀還不停地蠕動著。她渾身上下趴了一層又一層的蜜蜂。那個人點燃火把在王老二老婆身上燎,他一下子看不到王老二老婆了,蜂轟嗡一聲飛起從所有方向撲向他,他手里的火把胡亂地揮舞,眼前的黑霧慢慢消失了,他再次看到了王老二老婆,看到她在地上變小了很多。他扶起王老二老婆,她下面還壓著一個什么人,是她八歲的的兒子王建設(shè)。王老二老婆被翻過來攤在地上,她的頭像個洗腳盆那么大,臉上該長眼睛的地方,長著兩個拳頭大小的肉塊。在田里干活的王老二一定看到了被蜂蜇得發(fā)瘋的牛,望見了村子上空飛起的黑霧,此時他在村巷里狂奔,村子在他的腳步聲中猛烈地晃動。村里的手扶拖拉機突突地響了,它喘著氣拉著王老二一家跑向縣城醫(yī)院。村里的手扶拖拉機突突地響了,它在深夜進了村子,等待著的人們聽到了消息,王老二的老婆沒到醫(yī)院就死了。她八歲的兒子保住了小命,還在醫(yī)院搶救。

我小姑嫁出去了,那個總是推著自行車不敢騎上去的男人變成了我的小姑父,他放棄了木匠的行當(dāng),夢想著發(fā)財,他發(fā)財?shù)膲魸u漸與村里那塊石頭發(fā)生了聯(lián)系。很多年以后他終于開辦鐵廠成了富翁,他如此感激那塊石頭,以致聽信了算命先生說他小兒子命硬的說法,讓他的小兒子拜那塊大石頭做干爹。我四姑父的磚廠呼呼地冒著黑煙,他已經(jīng)成為萬元戶,正騎著摩托車在來我們村子的路上。他的磚供不應(yīng)求,很多地方的人家都在蓋房子,突突的黑煙緊緊包圍著他的廠子,拉磚的拖拉機排著長長的隊。我父親從外地調(diào)回縣城工作,他雄心勃勃地展開了他的夢想,他把雞糞挖出來堆進豬圈的豬槽里,說豬喜歡吃雞屎吃了長膘,每天每天,院子里彌漫著豬拱雞屎的惡臭,我們再不能端著碗去院里吃飯。他借了一頭騾子豪氣萬丈地趕著去田里犁地,他從來沒有駕牲口去犁過地,騾子在田里驚了起來,馱著犁奔跑在村里的大街小巷,我父親滿頭大汗在后面追。咱們家也要蓋房子!終于有一天,我父親望著家里低矮的房頂大聲說。他腆著臉去央求四姑父賒磚。那些排隊等待的拖拉機為了先拉到磚,搶著不要錢把磚送到了我們家。我和我父親在后園里吃力地拉鋸,我們鋸掉了后園里所有稍大一些的樹,鳥窩亂紛紛地摔在地上,但是我不敢去撿,我父親總在罵我偷懶。我捆在兩樹之間的沙袋埋在堆積著的樹枝間,仍在砸落的樹葉不斷堆積上去,斷開的白色的枝尖扎進去,沙子呼呼地流出來。家里來了很多磚工瓦工和木工,白天黑夜地丁當(dāng)作響。房子終于蓋成了,房子上梁的那天,悶蛋家的牛橫沖直撞跑進了我家院子。它徑直進入還沒有裝上門的新房,邁腿上了還沒有完全弄好的炕,閉著牛眼臥在上面怎么也不下來,悶蛋用棍子敲打他的屁股,我用粗棍子抽打它的屁股,棍子在我們手里一根又一根地折斷。是木工用了什么符咒,讓牛固執(zhí)地認為,這新房是蓋給它的牛棚。我們家還欠著木工一百元工錢,我父親趕緊東挪西借,湊夠了錢去請來木工。

魯班爺呀魯班爺,您老人家顯顯靈吧!木工捧著點燃的香火在院里當(dāng)當(dāng)?shù)乜闹戭^。他每磕一下舉過頭頂?shù)南惚阍幃惖卦谒^頂繞一個圈。他磕到第一百個響頭的時候,屋里臥在炕上的牛騰地一下站起,噔噔噔跑了出來。它閉著眼睛,噔噔噔地跑出院子,直接回了悶蛋家的牛棚。我父親一個同事也請了假,回到老家河南蓋房子,我父親說過了半個多月他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單位,說他的房子已經(jīng)蓋好了。怎么會那么快?。课腋赣H嘀咕著百思不得其解。又過了半個多月,那同事又請假回了河南老家。我家搬到新房里住的那天,他來我家祝賀,他說,他家里新蓋的房子已經(jīng)被大水沖走了。

咱們家的房子多結(jié)實啊,咱們村子多好啊,晚上我父親在房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遍一遍地感慨著。但是我隱約聽到哭泣聲,那哭泣聲像個很老的男人發(fā)出的拼命壓抑著的哭聲,這哭聲一定與我有關(guān),它讓人心里如此難受。我循著哭聲一路尋去,進了我家的舊房子,那哭聲再聽不到了。房間里空蕩蕩,墻上發(fā)黃的報紙耷拉下來,下午的太陽照進門框里,陽光里有些塵埃飛動。我想起很多次,我在陽光里捕捉那些塵埃。我關(guān)房門,吱呀一聲,那老男人的哭聲又在房里面若有若無地響起來,它像是發(fā)自墻壁里面,房頂上面,或者房間的地板下面,熄滅的灶火里面。院子里很安靜,我奶奶沒有罵雞,她坐在北房的門坎上,風(fēng)蕩動著她的白頭發(fā),雞在她身邊走動著,寂寞地咕咕叫著。

一定有很多事物,和那舊房子一起離開了我,它們也在莫名的地方哭泣著,遠遠遁去另一個莫名的地方。雷雨之夜我緊緊擠在下面的那炕邊的墻,窗戶上最下面一小塊玻璃上的簾子,冬天時我用手在上面劃冰花,寫自己的名字,或者寫上罵我姐的話。那些收去我的玩具的神秘的黑暗角落,冬夜里溫暖著我烤上去的手的灶火。這些都不會再有,我端著飯碗在窗臺上吃飯,再不用擔(dān)心什么,以前奶奶說有個人老在窗臺上吃飯,有一天就死了,家里人發(fā)現(xiàn)窗臺頂上一個巨大的蜘蛛掛在蛛網(wǎng)上,每逢那人吃飯,蜘蛛就將口水吐到他碗里。我再也不會在院里沖著突然刮起的小旋風(fēng)撒尿,小旋風(fēng)是陰風(fēng)碰上了不好,以前和尚騙我說,看見旋風(fēng)刮過來要沖它尿。我急慌慌地解褲子掏小雞雞朝旋風(fēng)尿過去,啦啦啦旋風(fēng)刮過來,把我撒過去的尿卷回來澆在我臉上。我也再不會在燈下盯那些黑驢子,它們就是書上說的壁虎,像微小的鱷魚。夏天的夜晚它趴在房間外墻上的燈下面,瞪著頭上的大眼睛捕捉蚊子和蒼蠅吃。黑驢子要是咬住你,驢不叫它就不松嘴。我奶奶嚇唬我。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她是在變相地罵我。攪茅棍子!我奶奶每天這樣罵我,我媽每天這樣罵我,我很無所謂,因為我并不知道什么是攪茅棍子,直到二十多年以后有一天,我在一個村子的茅廁看到墻邊豎著一根棍子,我問這是干什么用的,一邊的朋友說,茅坑滿了用棍子攪,再拿糞勺把糞舀出來。啊,那棍子就是攪茅棍子。我驚叫著哈哈大笑,我奶奶我媽,原來把我比成那么惡心的東西。

桃樹上的桃花迫不及待地謝落,結(jié)出青小的桃子,桃子迫不及待地等待著,等待桃枝快樂地顫抖,我爬上去,把青桃摘下來塞進二股筋的小背心里,但這一切不會再有。天上的太陽如此寂寞,我不再到處踅摸尋找?guī)ь伾牟A?,擋在眼前看太陽。正午知了聲如此寂寞,沒有人去打斷那些鳴叫的知了,沒有人企圖捉住它們,沒有人在午夜去捕捉它們正在鉆出的透明的蛹。田里的蜥蜴尾巴直癢癢,已經(jīng)很久了它們的尾巴不曾掉落,不曾落下來在我腳下亂甩,讓我誤以為踩在腳下的是蜥蜴。多少次了,那些蜥蜴的尾巴快樂地在我腳下?lián)u搖擺擺,那些蜥蜴快樂地從我身邊逃竄開去,多少次,它們和我玩著這個重復(fù)的游戲。但這一切終于結(jié)束。學(xué)校操場一定又長滿荒草,但我再不會在九月一日踏上它,和同學(xué)們把它們清理掉。

那些游戲遠去,玻璃咯嘣不會再在手中爆裂,不再折斷棗樹的樹枝做成換作挨打貓的陀螺,挨打貓不再在眼睛里旋轉(zhuǎn);紙元寶靜寂著,不再發(fā)出脆響在地上翻個兒;不再吹響槐葉的葉片、楊樹的葉片,不再折斷柳枝制作迷兒嘛鼓著腮幫子吹響,不再將鳥蛋摔碎在地上。也不再撕下別人家大門對聯(lián)上的紅紙剪制風(fēng)車,舉在手中滿村巷跑,不再用高粱稈劈開做成小車,做成眼鏡,做成房子也做成書包。那些玻璃珠子不再發(fā)出誘人的光芒,它們毫無生氣地滾在門縫里,滾在房間的角落里,被我弟弟興高采烈地發(fā)現(xiàn);不再手上沾滿黏乎乎的蝗蟲汁液,手里舉著用狗尾巴串著的一串蝗蟲,那些扁擔(dān),刀把,或者是促織織,不再一走進院門雞就歡天喜地地圍上來。不再玩絞繩,捉麻雀,吃冰凌,不再在夜晚的燈下對著墻弄手影。有一天所有這些突然不再具備意義,院里放著的鋤頭對我也喪失了興趣,它沮喪地站在屋檐下,當(dāng)我經(jīng)過時鋤頭把不再跳將起來,打中我鼻子或者是額頭,那些288雞旁若無人地走在院子里,飛上墻頭,不再在我掀起門簾時就沖上來準(zhǔn)備和我干架。村子里到處都在忙碌著,連這些雞也在忙著長大,幾只公雞雞冠憋得通紅,大白天也隨時叫鳴,它們扯著破鑼嗓子笨拙而努力,發(fā)出的叫聲像洋人說漢話一樣怪腔怪調(diào)。

萬物都在忙碌,莊稼被化肥催得猛長,它們在夜晚的風(fēng)中打瞌睡,每天早晨醒來,都會嚇一跳,它們長得那么高,以致于每株莊稼都不敢認自己。但是玉米棒子、谷穗子卻不見長,莊稼們慚愧地面面相覷,它們就像一群穿著綠衣服的沒有胸脯的女人;棉花苗長得像沒有胸的高個子女人,同樣不掛棉桃。蟲子們也在忙碌,這一年的蟲子特別得多,到處都在噴打農(nóng)藥,柿子樹的綠葉間藏著一種從未見過不知名字的蟲子,不小心碰一下就像蜂一樣蜇人,我弟弟有一次滿臉是傷從院外回來,他說被蟲子蜇了一下疼得從柿子樹上摔了下來。棉花的葉子爬滿密密的旱蟲,一陣風(fēng)吹過,棗樹上的棗像下雨一樣滿地亂滾,咬開里面全是黑紅色的小蟲子?;ㄉ鷱耐晾锱俪?,剝開殼里面躺著兩只又肥又白的蟲子,它們把花生仁吃掉,把花生殼當(dāng)作了它們的窩。榆樹上垂下無數(shù)只拉著細線的吊死鬼蟲子,這些蟲子毛乎乎的,沒有一只鳥兒愿意吃它們,雞也躲著它們走。用農(nóng)藥噴它們,它們在農(nóng)藥里浸泡著打滾兒,農(nóng)藥干透的時候,吊死鬼就又開始蠕動,它們頑強得足以讓人們?yōu)橹袆樱阂稽c一點挪過土坑,爬過樹根,爬上樹干,爬上枝頭,將榆葉咬成一個又一個的小篩子,它在樹枝上拽著細線垂下來。

有什么東西在暗中醞釀;夜晚的風(fēng)在村莊里游蕩,風(fēng)里一定卷著那些竊竊私語,但是沒有人能捕捉,能辨認,村里那個老巫婆自從有了電,就再不能向空中伸出指甲長長的手抓住一縷風(fēng),不能辨別風(fēng)的顏色、聽懂風(fēng)說的話。村里最勤快的人王老二,在死了老婆以后又一次倒霉。天麻麻亮?xí)r他從村里第一個被打開的門出來,摸見鋤頭準(zhǔn)備上地,他隱隱間覺得,自己家院子缺了點什么,但是他想不起來。中午回來時他才看到,他家的門簾不見了。

他是村里第一個發(fā)現(xiàn)自己丟了東西的人。但是他仍然不相信,也許是夜間的大風(fēng)卷走了門簾,他四處尋找著,跳起來望自己房頂,去茅坑里尋找,去隔壁的院子里找,他不信任地盯著隔壁人家的臉。直到確定找不著后,他跳起來大聲地向著空中咒罵,他只是罵風(fēng),他仍然不相信有人偷走了自己家門簾。第二天他仍然想罵風(fēng),一邊想著隔壁人家,但是鄰居人家起了罵聲,鄰居家的門簾也丟失了。

丟門簾像瘟疫一樣,很快傳遍整個村子。一開始只是夜間丟,我媽晚上睡前,把門簾夾在門縫里扯一個角進屋里,角上拴一個鐵鈴鐺。早晨起來,門簾和鈴鐺一起不翼而飛。人們只好在臨睡前將門簾卸下拿回家里。但是很快大白天也會丟門簾了。和尚媽來我家借鋤頭,她拿到鋤頭的時候家里的門簾正在被取下,她轉(zhuǎn)過身去準(zhǔn)備回家時,門簾和偷門簾的人正在消失。我們的門簾丟了又丟,但是始終沒有一個人知道是誰干的。偷門簾的賊只偷一切軟質(zhì)的東西,從門簾到掛在院子里的衣服,衣服從破成布條的短褲到花裙子。這賊像下定了決心,他如此嚴(yán)格地要求著自己,將村子席卷一遍,每家每戶都不放過。無論門簾好壞,褲頭是粗布做的的還是的確良布、滌卡布做的,他一視同仁全部拿走。他偷得出神入化,偷得整個村子的人魂飛魄散。那些門簾,仿佛時刻等待著賊前來將它們偷走;那些門簾時刻等待著人們轉(zhuǎn)身,人一轉(zhuǎn)身它就消失。

我姥姥村子里有集會了,村里去趕集的人家都留了人看家。我媽出去以后,每過一會兒我就看我的門簾。在。還在,仍然在。院子里靜悄悄的,但是我總是感到臨近的危險。又過了一陣,我把這些全忘了,鎖上家門出去找人玩。

我去了寶財家,嘎子也在院里。他們正盯著寶財鄰居家一個五歲的小女孩,那小女孩子蹲在地上撒尿。我望著他們的樣子,臉上火燙火燙,朝他們望向的方向瞅了一眼又趕緊扭頭。我覺得使很大力氣,才能把頭扭過來。寶財看著看著就走了上去,他說,你把腿抬起來讓我看看好不好?我給你塊糖吃。

他的話每個字都像一個雷在我耳邊炸響。很多年以后,我清晰地記著他說的每一個字,清晰地記起自己當(dāng)時的慌亂、心跳、耳鳴、羞慚、罪孽感,和急切要逃離的欲望。我在院外聽到寶財喊,明天這個時候來啊,咱們一起玩。很多年以后,我清晰地記得他從院子里飄到墻外的話,記得我模糊地唔了一聲。

路在我眼前飄啊飄,院門上的鎖子吧嗒一聲輕響。我呆呆地站在院子里,門上空空如也。我家的門簾已經(jīng)丟了。

我做好了挨罵的準(zhǔn)備。這等待如此漫長,天快黑的時候我媽回來了,她一聲不吭一臉沮喪,她沒有問也不看門。鄰居的小慶媽來串門了,我聽見我媽氣哼哼地和她嘮叨。集上一半是人一半是賊,買東西的人丟錢,賣東西的人丟貨物。我媽說,我剛進了集錢就丟了,一直找到天黑。

我就在家,中午睡了一小會兒門簾就丟了。小慶媽說。

我回來的路上,就知道我家門簾肯定丟了。我媽說。悶蛋爹罵罵咧咧在路上走,背在后面的手里握著一根空繩子。他說,在集上牽著牛,走著走著牛就不見了。賊割斷韁繩牽走了牛。

第二天我剛走到院門口就被我媽叫住了?;貋恚∷齾柭暫?,你不知道賊每天偷東西?全在家呆著看門,哪也不許去!

我坐在院子里,呆呆地看母雞走來走去,聽公雞難聽地學(xué)打鳴,一陣兒一陣兒地想起昨天寶財?shù)脑?。明天一起來玩!他的話一陣兒一陣兒地飄進我的耳朵。第三天吃晚飯時,我媽一臉嚴(yán)肅地說,寶財和嘎子糟踐了人家五歲的孩子,公安局把他們抓走了。

我愣住了。我說,媽你是說誰啊?咋就糟踐了?

咔嗒一聲,我媽的筷子使勁敲了一下碗邊。寶財和嘎子成了強奸犯!你不是老跟他們玩嗎?他們以后坐教育所了,說不定得槍斃。

我拼命地低下頭。強奸犯!我耳邊響著我媽的話。我覺得頭像被什么東西敲了一下又一下。那是我媽的眼睛,那眼睛橫了我一眼又一眼。

強奸犯。我耳邊響著我媽的話。我在打麥場上學(xué)騎自行車,眼前浮現(xiàn)出寶財和嘎子,他們在院里呆呆地看那個小女孩子撒尿。明天一起來玩!寶財?shù)脑掞h進了我的耳朵。自行車飛了起來,落下去,陷在打麥場下面田地的泥土里。

我要盡快地學(xué)會騎自行車,暑假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這是我在村里小學(xué)的最后一個暑假。一開學(xué)我就要騎著自行車,去公社所在的村子里上初一。我沒有伴,村里除了我姐已在那里上初三,只有我一個學(xué)生。我爸已經(jīng)給我找好了課堂上要用的桌子和椅子。桌子漆著藍色,很漂亮很干凈。我想像著新學(xué)校的樣子,但是寶財和嘎子看小女孩子撒尿的樣子不時地闖進腦子里。明天來一起玩!寶財喊。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再過幾個月,“嚴(yán)打”這個詞就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在村里每個人的嘴里滾動。幾個月后,學(xué)校專門放假讓我們?nèi)タ丛诠鐟蚺_召開的審判大會。我在人群里擠啊擠,看戲臺上那些被五花大綁的人們。我看到了寶財和嘎子,他們剃光腦袋的樣子我?guī)缀醪桓蚁嗾J,但他們胸前掛著的牌子上,千真萬確地寫著名字以及罪名:輪奸犯。我在那些五花大綁的光腦袋中望到了和尚,他已經(jīng)很久不在村里出現(xiàn)了。我想在那些人中找出偷我們門簾的人,但是我始終沒有弄清,誰是那個在白天和黑夜間自由出沒在我們村里的神秘莫測的賊?

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和尚。幾天以后,他被槍斃了,他參與打架致人重傷,被定了流氓團伙主犯的罪名。寶財和嘎子因未成年,被關(guān)進了少管所。我上高中時嘎子被釋放出來,我在路上遇見了他。他不看我,低著頭走得飛快。我知道的是他丑牛叔故去之后,嘎子替代了丑牛叔的角色。但嘎子至今仍然是光棍一人,他甚至不及丑牛叔有個傻老婆。一樁少不更事時的罪孽,決定了他一生。

很多年以后,我知道沒有人愿意記起這些幾十多年前的往事,知道這些事在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來看,像《天方夜譚》一樣荒誕不經(jīng);也知道如果必要,類似的事仍然可能重新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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