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琇榮
凌晨三點,你第二次起床,坐在窗前,看雨一點點覆蓋大地。夜很黑,但你確信那棵花椒樹就在自己的視線里。
空氣很涼,有股子雨味,有股子土腥味。嘩,樓上房間傳來馬桶沖水聲。街上喧囂漸起,城市籠罩在盛夏提早降臨的青白里,一只流浪貓輕踮著毛茸茸的爪走過視線,慢慢穿過樓前的花壇、花椒樹,消失在車庫的陰影里。你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到了這兒,也試圖回憶,但干涸的腦回溝里一無所有,你最后放棄了。你就這樣坐著,坐了很久很久。
早餐時間到了。嘩啦一陣鑰匙響,女兒艾莉探進(jìn)頭來問,你吃點什么?你搖了搖頭。自從上次你把面包片和水煮蛋倒進(jìn)垃圾桶后,女兒就絕了給你做早飯的念頭。哐,門被關(guān)上?!斑诉诉恕备吒聵堑穆曇簦私辜睕]有更多情緒。你頓時一身輕松,整整一天將不再有人來打擾。你繼續(xù)這樣坐著,像從沒有離開過一樣,平靜,持久,沒有緣由。
玻璃漸漸蒙上一層水霧,為了看得更清楚,你推開紗窗。今天是禮拜一,恰好是小暑,季節(jié)的炎熱準(zhǔn)時來到樓前花壇。花壇里綠意洶涌,但對你而言,那都是襯托花椒樹的背景。我知道,它在這兒已經(jīng)五個年頭了,前三年,它怕生似的遲遲不肯結(jié)籽,現(xiàn)在仿佛為補(bǔ)償曾經(jīng)的虧欠,一串串花椒粒像點點星火燃燒,格外醒目,引得路人繞道也要過來瞧上一眼,然后嗔怪道,“還以為是花呢?!眲e人僅是感嘆,唯獨四樓的周老太,還會翹起兩個手指,避開枝條上的棘刺,揪下幾粒花椒在掌心揉搓一番,再放到鼻下嗅嗅,然后嘴里嘖嘖嘖著扔到地上。
天色亮起來,水霧散去,眼前明朗清晰了很多。你突然頭皮發(fā)麻,被扎到似的跳起來——花椒樹少了一根枝條。你不相信地緊盯著花椒樹揉了揉眼睛,是的,那根搭在女貞樹上綴滿花椒的枝條不見了。你沖出家門,踩著泥水去檢視那根失蹤的花椒枝——沒錯,青白的枝條截面表明事情就發(fā)生在幾個小時之前。你的額頭浸出汗珠,踩著火炭一樣圍著屋子轉(zhuǎn)圈,每走兩步,就朝窗外探頭看看,再走兩步,又探頭看看。如果你朝墻上的鏡子看上一眼,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活像一只追著尾巴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貓。濕漉漉的鞋底已在地上蓄起一攤泥水,我開始為你做過兩次搭橋手術(shù)的心臟捏了把汗。終于,你一不小心,腿“咚”地磕到茶幾角,疼得你哎呦一聲跌坐在沙發(fā)上,捂著膝蓋咝咝倒吸冷氣。疼痛讓你冷靜下來,開始琢磨剪花椒的人會是誰呢?眾多的影像在腦海閃過之后,一張?zhí)撆值哪槤u漸浮現(xiàn)在眼前——周老太,一定是她!你對此深信不疑,就像在種植花椒樹的那刻,就預(yù)見到了今天一樣。
“老葉,種什么花椒樹,怪味的。”周老太捏著鼻子,一臉嫌棄地說。
“你種嗎?你種我把地方讓給你。”你停止埋樹坑,認(rèn)真地回答道。你在用花椒樹替換那棵死掉的榆葉梅。
“憑啥我種?這是物業(yè)該干的活?!敝芾咸f著一轉(zhuǎn)身,扭著磨盤一樣的臀,邁著秧歌步去了民生廣場,消耗每天定量的汗水。
你自認(rèn)自己不是個吝嗇的人,每年花椒成熟后,你都會帶著手套把一串串花椒摘下來,晾曬,烘干,分成一個個紙包送人。哪怕是路人,單憑對花椒樹幾句贊美就會得到幾包。此時你開始胸口疼,用拳頭使勁擂幾下胸口。你決定不再等花椒成熟了,揣著購物袋直奔早市,相比于藥,花椒并不貴,不是嗎?
“這些還不夠?”賣調(diào)料的小販抖摟著花椒布兜,不時抬頭看看天,郁云滾滾,不像是好運(yùn)氣降臨的日子。他再三打量眼前這個年逾古稀的人,在廚師和餐廳老板之間揣測著你的職業(yè)?!八氖澹畹退氖逶唤?,真的不能再便宜了?!彼脑捵屓顺錆M同情,仿佛威逼下的妥協(xié)。但他錯了,他錯將你購買的數(shù)量當(dāng)成了砍價的砝碼。
你只好搜集了三個攤位的花椒。
花椒和往年一樣的分法,兩茶碗花椒,一張A4紙,疊成三角粽一樣的紙包。你心情平和,少了晾曬烘干的勞累,你甚至比往年更歡喜??煜掳嗔耍慵涌彀b速度,要趕在鄰居回家之前把花椒掛在各家門的門柄上,好避開你厭倦客氣的寒暄辭讓。臨出門時,你特意給周老太的方便袋里多塞了幾包。
雖然沒人看到你,但人人都知道是你送的,雖然對今年時間提前感到詫異,但并不妨礙給予從小區(qū)經(jīng)過的艾莉滿滿的謝意。當(dāng)然,艾莉并沒有把謝意轉(zhuǎn)達(dá)給你,你也沒告訴她花椒樹的事兒,你們的愛是沉默的,就像拘謹(jǐn)?shù)膭幼骱筒⒉豁懥恋穆曇粢粯?。她忙于炒菜做飯,你眼瞅著電視,“春天來了,萬物復(fù)蘇,又到了動物們繁殖的季節(jié),山林的空氣中彌漫著荷爾蒙的氣息……”解說聲音魅惑,但墻上鐘錘滴答滴答的聲音,在你聽來更加清脆熨帖。
如果周老太不來,艾莉擺上碗筷就可以回家,回家陪老公孩子吃飯,可周老太氣勢洶洶地來了,把花椒袋往地上一丟,扯開嗓子喊著:“老葉,你是啥意思?你以為我偷你花椒了是不?你這是侮辱人——不是,是污蔑。我要告你污蔑我的人格……”艾莉連連道歉,哀怨地看著你,像看著不爭氣的孩子。
你憐憫地看著周老太,看著這個打扮妖艷的肥胖老女人,這把年紀(jì)了,倘若知足平和,還是有幾分恬淡美麗存在的,可偏生出那么多促狹的紋路,你看著她的脖子,突然聯(lián)想到解開捆綁大閘蟹繩子是件多麻煩的事。
不到一頓飯的功夫,老葉送花椒是防花椒樹再次被盜的消息傳遍整個樓道,等艾莉下樓時,樓下已經(jīng)散落著許多從樓上丟棄的花椒包,像散沙撒落一地。她拿出手機(jī),在手里不停地搓磨著,直到走出小區(qū)門口,站在熙攘的街道上。人流熱騰騰的局促和慌亂,讓她鼓起勇氣按下電話。此時,電視畫面里顯示一場屠殺剛剛結(jié)束,廣袤的叢林里一片被踐踏過的草地,草葉上沾染著血跡斑斑的皮毛,是麋鹿?獾豬?還是被偷襲的小犀牛?什么都不重要了,它此刻被叼在獅子嘴里,即將化作一頓飽餐。你接起電話,聽女兒吞吞吐吐說:“爸,你,你找個老伴吧,你這樣我、我不放心?!?/p>
“不找,我挺好的?!蹦惚砬槟?,看著電視里的血腥畫面無動于衷。
艾莉情緒開始激動。潮熱的天氣,每天急行軍一樣在父親和自己家之間奔波的生活讓她疲憊,她怨懟地說:“好什么啊好,兩個月前因為垃圾和鄰居吵,今天又吵……”
“誰讓他把變質(zhì)饅頭埋在花椒樹下呢?”一提起花椒樹,你就來了精神,“還是擺祭的饅頭,晦氣?!?/p>
“人家那是給樹施肥嘛?!卑蜣q解。
“我的樹,用不著他們管。”你站起身向餐桌走去。你忽然有了食欲,臉上露出傲慢的自得。
艾莉聲音低落下來:“爸,我最近單位特別忙。再說,我長期每天兩邊跑也不是辦法,您看……您看是不是先去養(yǎng)老院住一段時間?”最艱難的話說完,剩下的就像決了堤的洪水,“咱找最好的養(yǎng)老機(jī)構(gòu),您房子出租,租金全給您,我一分不要。如果您住夠了,咱再回來,行不?”
電話那頭沒有回答。
“爸,爸……”艾莉連聲叫著。電話里出現(xiàn)了忙音。天愈發(fā)悶熱,汗津津的艾莉端詳著手機(jī),體會著父親此刻的心情。她有心再次撥通電話,但說什么呢,道歉?這不正是自己積壓很久的心里話嗎?好不容易借吵架說出口,怎么會收回來呢?可爸?那就繼續(xù)兩邊跑,沒完沒了地做飯?想到這兒,她把手機(jī)往包里一塞,向駛近的302路公交跑去。
你從沒想過去養(yǎng)老院,從來沒有,甚至從沒想到過衰老。你站在鏡子前,里面那個滿臉核桃紋的白發(fā)男人讓你感覺陌生。你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人中。是的,我曾說過你人中格外長,是長壽相,但這并沒能阻擋住衰老對你的侵蝕。你想起那條毛發(fā)斑駁的老狗,想起艾莉抱著它痛哭的那個早晨,她連老狗都不嫌棄,怎么會嫌棄最疼愛她的爸爸呢?你為此痛心,你想不明白,但想到女兒說來回奔波很辛苦,你心疼了。你踱步于每個房間,仿佛在提前預(yù)演一場告別,悵惘而憂傷,就像明天就要永遠(yuǎn)離開似的。最后,你站在窗前,望著樓下蓊郁的花椒樹,在想,我真的已老到失去掌控自己生活能力的地步了?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院是什么樣子?你想去看看。
你這樣想的,也這樣做了,提著兩斤醬牛肉和一瓶酒,搭車去了宏福苑康養(yǎng)中心,你師兄老程住在哪兒。
醬牛肉曾是老程最愛,誰知見了卻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皝眇B(yǎng)老院前的一個月,我把自己封閉在家,專心研究《東觀漢記》,其中有句話說,‘二十四史,唯有漢史可以佐酒。漢史將漢民族屬性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越琢磨越有意思?!崩铣滔冗攘丝诰普f道。“可有天,我打開冰箱,在恒溫柜里發(fā)現(xiàn)一塊腐臭的牛肉,淪為獨居受害者的念頭一下跳出來,嚇得我膽顫心驚,聯(lián)想到年前摔傷腿的那個冬天,感覺悲劇發(fā)生的可能性非常大,所以我決定來養(yǎng)老院。”
“那你的漢史呢,還研究嗎?”你邊問,邊往嘴里塞一塊牛肉。
“怎么研究呢?”老程雙手一攤。你隨著他的手勢打量著他不足二十平的房間,一張床,兩個床頭柜上堆著藥瓶和水杯,一個窄長書桌,書桌上方的墻上掛著一臺21寸液晶電視,桌下暗藏著一個小木凳,窗下有兩張?zhí)僖魏鸵粋€原木茶幾。
“你的東西和衣服呢?”你問道。
“呶?!崩铣虖拇蚕吕鰞蓚€行李箱,“一個放衣服,一個裝閑書?!?/p>
這哪里是家啊?一個聲音在你心里尖叫,分明是被迫滯留的旅館啊。你忍不住問道:“你的藏品呢?你不是收藏古籍古董嗎?那些青銅東西和瓦片,可是你用了一生的心血啊?!?/p>
“老話說得好,貪什么?求什么?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無論人還是物,能彼此相識相遇過也算是緣分造化。”老程感慨著,“養(yǎng)老院只允許帶兩個行李箱,看著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乙粡d,我?guī)Я搜栏?、牙刷和換洗衣物以后,才發(fā)現(xiàn),剩下的折騰自己一生添置的東西只能拋下。而自己寶貝一樣的古董,在親人眼里一分不值,以后被丟到哪都說不準(zhǔn)。”老程探過身來,接著詭秘地說,“還記得春曉嗎?”你想了一下,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左臉頰有酒窩的愛笑女孩。但我知道,你更在意她旁邊一襲白裙的我。老程說著抓起一塊醬牛肉喂進(jìn)嘴里,發(fā)了恨地咀嚼著說,“她是唯一真心愛過我的女人,我常為當(dāng)初因留校而離開她懊悔。如果我們在一起,就算她先走了,回憶也足夠抵御所有孤獨。人呀,欲壑難填,愚蠢啊。”
你笑了,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粗〈T的老程,你心存疑慮,來這里并非他萬不得已的選擇,一定有什么不為人知的原因。老程領(lǐng)著你參觀了醫(yī)療室、餐廳、棋牌室以及長滿花花草草的庭院,和每個人打著招呼,臉上郁霾一掃而光。
突然電話響起,艾莉急促地問:“爸,你在哪兒?我公公在你那兒嗎?他不見了。”
你急忙起身告辭,老程把你送到門口,隔著大門欄桿和你招手。
“你不能出來嗎?”你很詫異。
“不能。街上車多,也是為了我們?nèi)松戆踩?。”老程說。
怕死不可怕,以怕死的方式活著才可怕。你心里喟嘆一聲,老程老了,惜命嘍。你開始意識到衰老對人的改變,哪有什么活得通透?放棄誘惑,不過是欲望被困于衰敗的身體機(jī)能,是無能為力后的選擇。望著眼巴巴看著你走遠(yuǎn)的老程,你對艾莉公公老尹的走失不再緊張,反倒生出幾分惡作劇得逞后的得意。
你拿出手機(jī)問道:“莉啊,你公公找到了嗎?”
艾莉焦躁地回道:“還沒呢?!彪娫捓镫[約傳來車流和汽車?yán)嚷暋0蚪又鴨?,“爸,你在哪兒呢,我去接你??/p>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剛看完你程大爺,自己坐車回去就行。”你連連擺手,仿佛艾莉就站在你面前。
“你等著,千萬別動啊?!彪S后一聲刺耳的剎車聲。在手機(jī)掛斷之前,你聽到艾莉獨自嘀咕著,“沒一個省心的……”
你捧著手機(jī),愣愣地站著,覺得自己像一塊用舊的抹布,無所適從。
坐上車你才知道,老尹現(xiàn)在連塊舊抹布都算不上了,患上老年癡呆癥,腦子成了塵絮結(jié)成的蛛網(wǎng),掛著時斷時續(xù)的記憶。在艾莉抱怨的絮叨里,你愣怔著一言不發(fā)。你無法想象,曾經(jīng)嚴(yán)謹(jǐn)?shù)揭r衣第一顆紐扣都要緊扣的人,會因吃不到一截煮玉米哭泣,把鼻涕抹到袖口上。你更無法想象,他會赤身裸體站在樓道口,曾經(jīng)可是在萬人大禮堂演講,受人尊敬的人類學(xué)教授啊。
“怎么會突然這樣了呢?”你實在無法接受老尹癡呆的事實。
“他自己獨居,不喜歡別人打擾,我們相對聯(lián)系較少。而這種病時好時壞,起初也沒注意,覺得是年齡大了記憶力衰退,后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很嚴(yán)重了?!卑蛘f完,拿起電話又和警察溝通。
“唉,他要知道自己現(xiàn)在這個樣子,想死的心都會有的?!蹦愫茴j喪,忽然對人生叵測有了更深的理解。驟然亮起的路燈把你埋進(jìn)陰影里,你蜷縮在后座上,開始擔(dān)憂起自己的人生結(jié)局。
“他要知道還好了呢。”你看看艾莉,對她的刻薄感到驚訝。一切都在改變?是的,不管接不接受,一切都在悄悄發(fā)生變化。
無處不在的監(jiān)控讓生活沒有隱私可言,但也提供了很多便利,順著監(jiān)控,警察很快查到老尹走失的方向。他消失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三岔口,那里恰好是監(jiān)控盲區(qū)。人們分成兩組繼續(xù)尋找。夜色昏暗,你放棄記憶里的老尹,扒著車窗檢視著經(jīng)過的每一個男人。馬上就要到高速路口了,艾莉突然一聲驚呼:“爸,爸,你看那個人。”
在遠(yuǎn)光燈的光線里,出現(xiàn)一個狼狽的老人,襯衣敞開著,一個褲管挽到膝蓋,另一個褲管居然弓著腰用手提著,走起路來一高一低,像個跛腳。老尹腿腳沒毛病啊,你心里這樣想到,但又不敢確定,畢竟現(xiàn)在的老尹已非過去的他了。車越開越近,你發(fā)現(xiàn)老尹竟然穿著兩只不同的鞋,一只老年布鞋,一只破爛不堪的拖鞋。
“是他!”艾莉加快車速。
就是他。你剛下車,還沒等看清楚,他已經(jīng)一把抱住艾莉,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放聲大哭:“你去了哪兒???我找不到你,天這么黑,你去哪了呀?”
老尹失禮的擁抱讓你有些尷尬,你眼神飄忽,卻又不得不因他的哭濕潤了眼眶。艾莉看著你同樣尷尬,幾次試圖掙脫,卻又被老尹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抱住,只得哄勸著:“好了好了,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另一組尋找的人也相繼趕來,問老尹為什么到了這兒,老尹嘟嘟囔囔說不清,只抓著艾莉的胳膊吵著要回家。上車時,老尹的拖鞋不小心掉在地上,便像丟了命一樣扯著嗓子朝艾莉喊:“媽,媽,我的鞋,我的鞋?!贝蠹颐婷嫦嘤U。把拖鞋套到老尹干瘦的腳上,艾莉面帶難色地看著你,你忙揮手說:“別管我,你們快回家,我搭別的車回去?!?/p>
一路上,你癱軟如泥,受控于一股冰冷的悲涼情緒,窗外疾馳而過的街景和法桐像迅速滑過的時間,張著大口等待吞噬你和你的一切。你感到恐懼,未來仿佛是一只遲遲不肯落地的靴子讓人擔(dān)憂,心里不禁生出對各種突發(fā)變故的渴望來。
時近午夜,你依然毫無睡意,先是翻騰冰箱,在冷藏區(qū)角落里找到一枚發(fā)霉的咸鴨蛋,淺綠色的蛋殼已破裂,裂紋上布滿霜一樣的白鹽堿和黑色霉斑。你迅速打開窗子扔了出去,仿佛是個不祥之兆,不肯讓它在房間多呆一分鐘。隨后你又走進(jìn)書房,在一排排書架前流連。這些書很多是作者贈送的,有簽名,有贈語,還有從各地搜集的善本和孤本,都是你最珍愛的東西。就像那本《草堂竹譜》善本就是你從地攤上花五元錢買的,從書頁工整的批注看,它也曾是別人的珍愛之物。但艾莉并不這樣認(rèn)為,她將工具書之外的所有書籍都視為消遣,曾多次建議你把書收進(jìn)紙箱,將書房改為客房,以便未來雇傭保姆。你開始為這些書的命運(yùn)擔(dān)憂,但你很清楚,你已無能為力。
你傷感而迷茫。這時,恍惚聽到有人敲門,你屏住呼吸,好像是窗外夜風(fēng)?你繼續(xù)踱步,聲音卻再次響起,這次你確定是敲門聲,便小心地打開了門,居然是周老太。周老太低垂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小姑娘。
“這么晚了,有事?”你手把著門,沒有一點讓她進(jìn)來的意思。周老太卻一側(cè)身子,擦著你的胳膊擠進(jìn)了門。
“我摔倒了。”周老太說著,用手撩起旗袍裙。你這才發(fā)現(xiàn)周老太穿著考究的醬紫色香云紗旗袍,從嘴唇的顏色看,似乎還化了點淡妝。旗袍開叉很高,容不得你反應(yīng)過來,大腿已暴露在你面前。她說的沒錯,左腿外側(cè)有一大團(tuán)駭人的青紫。但你不明白這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疑惑地望著她,甚至忘了請她坐下。
“天剛擦黑的時候,我洗完澡準(zhǔn)備去廣場跳舞,從浴室里往外走,腳下一滑就摔倒了?!敝芾咸呎f邊比畫,“要不是我手快一把抓住面盆,頭就磕到浴缸上了,即便這樣,我坐在地上還好半天起不來。坐在地上,我就想啊,要是把骨頭摔壞了,癱在床上怎么辦?孩子在外地工作,不可能回來伺候。雇保姆吧,那些受虐致死的事發(fā)生的還少嗎?再一想,我如果真磕到浴缸死了,就算爛掉也沒人知道?!闭f著眼泛淚光,面色慈祥了很多。你看著周老太的可憐相,想到老程說在冰箱里找到的那塊腐爛牛肉。
“我想啊,”周老太忸怩起來,潮紅著臉說,“你一個人,我也一個人,這么樓上樓下住了多年,知根知底的,不如咱們搬到一起住吧。好相互有個照應(yīng),誰病了,拿個藥端個水,就是遇到突發(fā)事,也有個打急救電話的人……”說完,周老太如釋重負(fù),眼熱灼灼地看著你。
你坐在沙發(fā)上沉默著,周老太孤零零地站著,都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互不打擾。你知道周老太在等答復(fù)。你也知道她永遠(yuǎn)等不到的。另一個你已從身體抽離出來,在屋頂上高高俯視著一切。周老太卻決心替你做最后決定,她收回投在你身上的目光,很自然地走向臥室,就像幾分鐘前剛從那兒出來。你猛然驚醒,幾步跨過去,緊抓住臥室的門柄不放。周老太用力,你也用力,她盯著你的眼睛,你盯著她的眼睛,周老太順著你的目光看向你,一聲嗚咽,剛想放聲哭泣,又用手捂了回去。她轉(zhuǎn)身,腳步踉蹌地推門而出,幾分鐘后,樓上“哐當(dāng)”一聲沉重的甩門聲,半開的門被震得彈回來,咔噠關(guān)上了。
你坐回沙發(fā)上,困倦襲來,垂下眼皮睡著了。你聞到花椒青澀辛辣的香氣隨夜風(fēng)飄來,你看到夜空炸裂,無數(shù)道金光從裂縫中投射下來,許多斑斕的蝴蝶在金光下圍著花椒樹翩翩起舞。你伸出手去,一只蝴蝶從群體中飛出來,忽閃著翅膀立在你的指尖上,你看著笑了,心里泛起一股從沒有過的甜蜜。
這真是個美好的夜?。‘?dāng)窗外的嘈雜把你吵醒時,你依然沉浸在蝴蝶、花椒林、一望無際的玉米田里歡喜,雖然你不得不為一夜蜷縮在沙發(fā)里酸痛僵直的身體暗自叫苦。你站在窗前,扭動身體,看見兩個鄰居正幫周老太往出租車上搬行李箱,囑咐周老太在兒子家養(yǎng)好傷早點回來。周老太連聲道謝,在鉆進(jìn)車內(nèi)的一剎那,她抬頭看向你的窗戶,眼神老鷹似的。
吃了一個煎蛋和兩片面包后,你再次繞著房間踱步。你先從書柜抽出一張黑膠片放進(jìn)留聲機(jī),看著它在指針輕柔的撫摸下緩緩滑動,久違的小提琴曲《梁?!吩俅雾懫稹D且凰查g,你被強(qiáng)烈的幸福感包圍,仿佛我含情脈脈的眼神。你不可抑制地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死去,再觸摸不到膠片完美的螺紋,再不能聆聽美妙的旋律,如同兜頭澆了一桶冰水,心變得濕淋淋的,無比憂傷。你開始籌劃目光所及的物件:古籍給小方,他對歷史感興趣;蘭花、金錢草、石斛給門衛(wèi)老樂,他喜歡養(yǎng)花,花們在他手里不會受委屈;漁竿給樓上的康康吧,吵著要釣魚好久了,他爸媽也沒陪他去……你檢視著每一個心愛之物,逐一給它們找好新主人,最后你站到窗前,看著那棵掛滿紅燈籠似的花椒樹,想它怎么辦???如果自己不在了,房子肯定會被賣掉,它會被遺棄的。
你開始翻找斧頭,就是那把剁排骨的小斧頭,等真的找到時,你卻一手掂著斧頭,一手掂著菜刀拿不定主意了。經(jīng)百般躊躇,最后你選擇了菜刀。你拿著菜刀下樓,蹲在花椒樹下開始砍,一刀兩刀三刀,動作堅定而和緩,像在準(zhǔn)備一頓家常菜。花椒樹木質(zhì)堅硬,越砍菜刀越不順手,你便圍著樹轉(zhuǎn)著圈砍,木屑雨滴一樣濺進(jìn)草叢。
有人過來問你:“老葉,咋想起砍樹了?”
你卻答非所問:“不種樹啦,不種樹啦?!?/p>
門衛(wèi)老樂聞訊,跑過來,瞅瞅四下無人,對你說:“你砍樹沒通知物業(yè)嗎?”
“砍我的樹,還用通知物業(yè)?”你很不以為然。
“哎呀,你種的不假,可去年新?lián)Q的物業(yè)公司不認(rèn)可,他們聽說你砍樹給經(jīng)理打電話了?!遍T衛(wèi)老樂很焦急。
你一聽來氣了,把菜刀換成斧頭,揮舞著猛烈砍地起來。我看著你,看著你一下一下?lián)]動的斧頭,感受著疼在你心里蔓延。樹開始搖擺,你的手也開始顫抖。我看不到你的眼,只看到汗水在臉上縱橫流淌。突然間,你把斧頭擲到一邊,雙手抓住樹身用力推去,花椒樹的刺刺進(jìn)你的肉里,血順著手腕蠕蠕流下來。我捂住眼,掉轉(zhuǎn)身走了。走遠(yuǎn)的時候,聽到背后花椒樹“嘭”地一聲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