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很多年前,接受采訪,記者問我:“你擔心過自己有一天會寫不出東西來嗎?”我沒有絲毫猶豫地回答道:“當然不,我所寫的都是我的生活,生活不會消失,我的靈感就不會枯竭?!鄙倌甑尿湴料袷莵碜杂钪嫘浅?,就是這么純粹、簡單。但是我沒有想到,幾年過去,我卻越來越不敢動筆——我開始審視生活,矯正情感。那些華美的文字、那些自我與他人的情感糾葛、那些我獨自編造的所謂生活童話,變得越來越飄渺,它們的根系一點一點浮出地表,慢慢脫離泥土的滋養(yǎng),我愈發(fā)覺得這一切似乎都將失去意義。我的內(nèi)心深處始終有一個聲音在吶喊:去聆聽大地的聲音吧!讓鞋底沾滿泥土才能感受大地的厚重,那才是生活的力量,那才是一個人心靈的本質。
可是我應該以怎樣的姿態(tài)與身份去回歸大地、親近泥土?乞求靈魂的救贖者?落魄歸鄉(xiāng)的游子?抑或是心存信仰的朝圣者?不,這些都不對!正當糾結矛盾時,領導找到我,告訴我公司正在扶貧,讓我多與駐村干部聯(lián)系溝通,不忙時多去扶貧點做調(diào)研,爭取寫出一部《扶貧日記》。什么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時方才有真切的領悟明白。面對寬厚廣博的大地,我不需要有任何姿態(tài),不需要有任何身份,用真實的自己去感受大地的脈搏,泥土自會告訴我所有困惑的答案。
但我也警醒地知道,與那片素未謀面的土地接觸,不能陷入自我的囹圄,肩有重擔,行穩(wěn)致遠。我開始查閱大量有關扶貧工作的文獻資料,我一邊查閱,一邊想到自己生活的小鎮(zhèn),那個當我遇到困難第一時間想起的小鎮(zhèn),那個有著青山綠水、有著淳樸民風、有著真摯情感但卻貧窮落后的小鎮(zhèn),也想起它在前些年城鎮(zhèn)化建設過程中的塵土飛揚,想起它在塔吊、在推土機轟鳴中的沉默,想起它腹中瓦礫碎片與大樹一起倒在路邊的破敗,想起小鎮(zhèn)居民面對這一景象時眼神中復雜的情感,期待、欣喜、不舍、遺憾、悲傷……到底哪一種才是他們最真實的情感?忽然想起大學期間曾帶著相機記錄過這一場景,包括這一場景下的小鎮(zhèn)居民,翻閱文件夾找出當時的照片,卻發(fā)現(xiàn)照片中已然找不出任何答案線索。閉上眼睛極力回想這兩年回到家鄉(xiāng)的所見,但是腦海中浮現(xiàn)的,全然都是它在我兒時的模樣,這才凜然發(fā)現(xiàn),在這個追求速度的時代,在這個講求發(fā)展的年代,我與我親愛的故鄉(xiāng)、我深愛的故鄉(xiāng),已然走散、走失。我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不再是我的故鄉(xiāng),此刻,她正以另一種模樣成為正在那里生活、成長的孩童的故鄉(xiāng)。
所以,對于領導交辦的工作,希望在努力完成好任務之余,我能夠從這個貧困山區(qū)的發(fā)展變革中找到自己關于自我、關于家鄉(xiāng)發(fā)展探尋的答案與困惑。與此同時,我也真正開始思考扶貧工作,并試圖用正在成長進步的青年的視角,去客觀、辯證地看待扶貧工作,因為一路走來的歷史中,所有的變革發(fā)展,從來都是歡歌笑語與悲愴苦痛交疊在一起的,我們不能否認每一個生命個體的呼喚、吶喊,更不能忽略過往的榮耀與教訓,當我們看到當下與過去的差別時,也應思考其與未來的聯(lián)系以及發(fā)展朝向。所以在調(diào)研訪談、分析審視之前,我率先為自己確定了一個目標:希望自己能夠從公司的扶貧工作中窺見新時代背景下貧困山村在經(jīng)濟、文化上的變革與發(fā)展,并能夠從中透視鄉(xiāng)村社會變遷會對村民情感樣態(tài)、思想觀念以及生活日常帶來哪些影響,然后以溫良的筆觸描寫以公司為原點的新時代扶貧工作,記錄其間的變與不變,察情探道,靜水流深。
當然,目標永遠都是宏偉的,這才讓追求變得有價值。但我也向來知道自己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所以在入村之前,我不斷地警告自己,不要帶有某種偏見,不能陷入某種先驗,極力做一個懷疑者,用自己的眼睛、腳步、知識和思維去親歷其中,感受扶貧的工作以及其所帶來的影響,我害怕自己的刻板印象扭曲事實,更害怕這種刻板印象讓我脫離大地以及在這片大地上認真而努力生活的村民。
就這樣,帶著這些思考、困惑、警醒以及個人情感的纏斗,從2019年6月到2020年9月間,我與同事先后三次入村調(diào)研,在北京公司辦公期間每周與公司派駐到村的扶貧干部至少通話一次,可以說直接或間接的參與、見證了貧困山村的發(fā)展,看見了它在破敗中的掙扎,也了解到了它是如何在政策的號召下、在公司與扶貧干部的助力下不斷更新、重組。在入村調(diào)研期間,除去正式訪談,我每天和村干部一起吃飯、工作、睡覺,從他們的真實生活場景中挖掘扶貧工作的艱辛與困難,也和村里的成年村民聊天、與孩子玩耍,從他們那里感受扶貧工作的意義與影響,同時,他們也讓我更加熟悉這個陌生山區(qū)的風俗、信仰以及生活日常,隨著不斷的熟悉,不斷的深入,我愈發(fā)覺得扶貧工作的時代圖景逐漸清晰起來,它的輪廓開始變得清楚明朗,它的文理逐漸在我的視角中延展開來。目之所及是山村的草木人間,雙腳所踏是山間的風土人情,這讓我不禁感嘆,這個被大山所環(huán)抱的村莊,雖然對于現(xiàn)代文明而言它是落后的,但是它卻擁有那么充沛的情感、那么深厚的力量,它正用最古樸笨拙的方式展現(xiàn)著慢慢消失的大智慧。若是用整體性的眼光看待它,它是散亂的個體,若是單獨審視其中某一個體,又會發(fā)現(xiàn)他的某個特質定會與整個村莊,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整座大山羈絆牽連。我感嘆、驚嘆、贊嘆這樣的生存方式,因為這樣的生活方式,包括充沛的情感、深厚的力量與古樸笨拙的大智慧,是來自他們生活的天與地,是代際傳承下來的獨屬于這座山村的文化特質。
所以轉過一圈,仿佛又回到最初的思考,一切又都歸于虛無,但其實并不盡然。起碼由此可見,在扶貧的工作中,是需要思考、衡量的,并非需要全盤否定、更新。一些具有民族氣質的傳統(tǒng),在大城市里已經(jīng)消亡殆盡,它需要山村這樣安謐寧靜的庇護,它需要扶貧工作者去尋找城市與鄉(xiāng)村兩種文明之間的內(nèi)在邏輯,同時,還要擁有文化大局的視角,仔細辨別優(yōu)劣,而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扶貧工作的難度。好在這些問題與困難,在我所能看到的視野范圍內(nèi),公司派駐的兩位扶貧第一書記給出了解決辦法,交出了一份令人滿意的答卷。
最后,還想說《扶貧日記》不似常規(guī)日記,但卻是官房、發(fā)科兩個貧困村的脫貧日記,變化的點滴記錄在冊,承載了兩個貧困山村一小段但卻極其重要的發(fā)展歷史。當然,它不能反映一個時代、甚至一個山村向前邁進的步伐與方向,但卻可以看見時代之下、山村之中一群人的奮斗、抗爭與拼搏,我想,這應是生活在新時代的人們精神品格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