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清
秋耕時,生產隊的“黑瞪眼”跟鄰隊的一頭公牛頂架受了傷,自此一蹶不振。至秋末,眼見其傷勢難愈,隊長便決定殺了它吃肉。
喜訊像長了翅膀,在孩子們中間飛來飛去。隊長和會計張羅著分肉事宜。會計手里倒托著一頂油膩膩的帽子,里面是白紙做成的鬮。隊長在喊:“抓鬮了!抓鬮了!”
各家各戶的代表從人堆兒里鉆出來,上前抓鬮。一頭牛的內臟、蹄、血等數(shù)量有限,沒法按人口均分,所以每遇到這種情況就把這些東西分成若干份兒,做好鬮,由大家來抓??催\氣,誰抓到什么就要什么,抓到“肝”的要肝,抓到“肺”的要肺,抓不到的沒有份兒。
凡有這樣的事,我家全是我爹出馬。我焦急地在人群里尋找我爹,卻見我爹瞇著眼,不緊不慢地吧嗒著旱煙,根本沒有去抓鬮。他忽地把煙鍋一磕,站起身往隊長跟前湊著要說話。
原來爹是在跟隊長商量,要用放棄抓鬮的權利來換取那一副牛骨架。
隊長說:“行,牛頭不算,那得留著完了事給幫忙的爺們下頓酒,還有你家的肉就抵了。”
爸笑瞇瞇地點頭說:“行,行?!?/p>
我一聽急得都要哭了:“爹,咱不要肉要骨頭干啥?不要骨頭!不要骨頭!”
爹怪我多嘴,用煙鍋往我腦門上一晃:“你懂個屁!”
我爹往筐里裝牛骨頭時,人群里就有人議論:“嘿,不要肉卻要骨頭?”“這牛骨頭比肉上算?”這是奚落和疑問?!捌呤迨蔷毴?,他不要肉要骨頭必有道理?!狈N種的奚落和疑問。
我跟在爹后面,打量爹背筐里的牛骨頭,每一塊都白森森不見肉星,我在心里埋怨爹糊涂。
到了家,我娘早已迎在院子里,一見我爹背來一筐牛骨頭,立刻變了臉。我爹重重地放下筐,喘了口氣,說:“先別急,先別急,一口人一斤肉,咱家總共才能分四斤肉,我把它換了這筐骨頭?!?/p>
我娘說:“換骨頭干什么?你看看這骨頭上一點兒肉都沒有!”
我爹說:“咱燉著看,看有沒有肉!”
爹搬了三塊石頭,在院子中央擺成“品”字形。爹把大鐵鍋搬起來架在石頭上,做成一個露天灶。爹吩咐我娘把鍋刷干凈,讓我去三娘家里借來一把大鐵錘。爹已經(jīng)擔了一擔水放在院子里,先將我家門口的石臺階沖刷干凈。
就在洗凈的石級上,爹將筐里的骨頭一塊塊拿出來用鐵錘砸。牛骨頭特硬,爹脫了褂子,讓我躲開些,掄圓了鐵錘奮力砸。砸了足足一個小時,才將那些骨頭全部砸完,爹累出了一身汗,我在一旁幫忙,雙手也被震得發(fā)麻。爹把這些骨頭用清水洗了一遍,投進大鐵鍋里。
娘抱來了秸稈,正要添水點火,爹卻攔住了,說:“先別點火,這東西得用硬火燉,等我去拾些好柴來?!?/p>
爹說完,背起那只原本裝牛骨頭的大筐,拿了一把鐮刀,拽上我去了村東的樹林子。
爹告訴我別撿細枝敗葉,只撿粗的樹枝;又讓我仰起頭往樹上看,找樹上已風干但還沒有掉下來的干樹枝。爹說干樹枝燒起來有火力,這樣才能把牛骨頭燉好。
天已經(jīng)快黑了,我們把弄到的干樹枝一根根折斷,長的捆成一捆,短的裝在筐里。
到了家,爹吩咐娘用屋里的鍋灶先做飯,吃了飯再燉骨頭。我等不及了,說:“還不趕快燉骨頭啊,人家可都吃上了!”
我爹說:“今天是吃不上了,這骨頭得燉一宿呢?!?/p>
吃了晚飯,爹放下筷子就去燒火燉骨頭。
爹蹲在灶前,看著火勢添柴,讓火始終保持旺盛的勢頭。
娘拿來了蔥、姜、大料,這些都是燉肉的作料。爹卻急忙從灶前站起來,把這些作料從娘手里拿過去,說:“先別放這些東西,什么也不能放,先用白水熬。你們誰也別插手,全由我來管?!?/p>
娘說:“你這是干什么???”
爹胸有成竹地說:“你們該睡覺就睡覺去,明天早晨再來看?!?/p>
娘嘀咕了一句,回屋哄妹妹睡覺去了。我不肯走,湊在爹跟前。
鍋蓋下沸騰的水“咕嘟咕嘟”地響著,誘人的肉香由淡至濃地溢出來。我坐在爹身旁,一邊咽著口水,一邊不住地打哈欠。爹不住地添柴,但我們拾來的柴連一半也還沒有燒完。
我實在忍不住了,問:“爹,還沒熟嗎?”
爹說:“得等這些樹枝都燒完才行,你先去睡覺吧?!蔽覙O不情愿地回屋睡覺。砸骨頭、拾柴早已把我累得夠嗆,我回到屋里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
半夜里我醒來一回,迷迷糊糊從窗子往院里看,見灶上已沒了火,只剩一堆余燼仍一閃一閃地亮著,爹仍靜靜守在灶前,嘴上的煙鍋一明一滅。
我輕輕敲了敲窗玻璃,小聲叫:“爹──”爹聽見了,磕了一下煙鍋,起身掀開鍋蓋撈了兩下,用碗端進來一塊骨頭,小聲說:“吃吧。”
我抓起骨頭來啃,上面只有一點點筋肉,燉得十分軟爛,入嘴即化,淡巴巴的沒味道。我把碗放在炕上,就又睡了。
第二天早上,我剛醒來,爹便在院子里喊我們出去看。
爹掀開鍋蓋,我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只見鍋里一片白汪汪,牛骨頭燉出了油,這些油凝固成了一個光潤的鏡面──天哪!那是小半鍋的油?。?/p>
爹在一旁笑瞇瞇地吧嗒著煙,臉上全是得意。
娘也非常高興,十分佩服地看了爹一眼,在爹的指揮下端了個大盆出來,拿了鏟子去鏟鍋里的牛油。在那個窮年月,這么多的油簡直是一家人的寶貝呀。
厚厚一層牛油下面是碎牛骨頭和肉湯,待娘把牛油鏟凈,爹讓娘往鍋里放了作料和鹽,把撈出的骨頭和剔下的肉又放進去,灶下添一把柴點燃,又煮上一小會兒,這才出鍋。
牛骨頭上的一點點肉星幾乎都燉化了,湯卻稠得像粥。這頓飯,我和妹妹吃得狼吞虎咽。這是我童年里吃得最香的一頓飯,燉牛骨頭!
那些牛油,娘鏟了滿滿一盆,我家吃了整整一年,一直吃到了第二年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