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風箏”,南方稱“紙鷂”,北方稱“紙鳶”,作為一種中國傳統(tǒng)工藝品,本身并不具有隱喻義,而它升空、飄落、斷線的過程,卻與人生、命運中所遇幾種情境頗為相似,引宋人反復詠嘆,常借風箏意象生發(fā)感喟、表明志向、體認哲理,風箏得以與人構(gòu)建隱喻相似性。本文擬通過對宋人詩詞中風箏隱喻的概述,明確風箏意象的幾種隱喻內(nèi)涵;再以侯蒙《臨江仙》、王令《紙鳶》為例,結(jié)合二人的人生經(jīng)歷與仕宦生涯,分析風箏與風隱喻之關(guān)聯(lián),并比較兩篇作品中的風箏隱喻之異同。
關(guān)鍵詞:宋人詩詞 風箏 隱喻
一、風箏意象的隱喻
“風箏”有兩種釋義:一是掛在亭臺樓閣、寺廟寶塔檐角的金屬或玉片,風吹相擊作響,類似于如今的風鈴,又稱“鐵馬”“瑤箏”“風鐸”;二則是本文所論“風箏”,又稱“紙鳶”“風鳶”“紙鷂”“飛鳶”,多以竹篾做骨,糊以紙、絹,彩筆勾勒出圖案,用線牽引,便可乘風力飛升,是一種軍事工具和娛樂玩具。
最早的風箏可以追溯到春秋時期,相傳為墨翟所制,由魯班改進,主要為軍事之用。唐時隨著造紙術(shù)的普及,風箏漸漸成為一種娛樂玩具,及至宋代,放風箏廣泛流行,已成為節(jié)令性的民俗活動。南宋周密在《武林舊事》中記載:“橋上少年郎,競縱紙鳶以相勾引,相牽剪截,以線絕者為負。”a這里的“紙鳶”就指風箏。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北宋蘇漢臣的《百子嬉春圖》中都有對放風箏情景的生動描繪。
“相似性是事物間存在的一種特征或?qū)傩裕请[喻建構(gòu)的基礎(chǔ)”b,由于放風箏的過程與人生境遇頗多相似之處,因此,以人為本體且以風箏為喻體的風箏隱喻便得以建構(gòu)。萊考夫和約翰遜認為:“對相似性的感知建立在基本的隱喻系統(tǒng)基礎(chǔ)之上,隱喻的一個基本功能就是使我們留意兩種或更多事物之間的某種相似性”c,而放風箏過程中所遇情況與人生情境的相似之處,也為宋人所留意,這便豐富了“風箏”意象的隱喻內(nèi)涵。宋人詩詞中的風箏隱喻大致可以分為四類:
(一)風箏隨風而起,正如人之蒙受賞識、扶搖直上
北宋侯蒙《臨江仙》中,“當風輕借力,一舉入高空”d,正是借風箏憑風而起隱喻自己終將金榜題名、蟾宮折桂。王令《紙鳶》中的風箏乘線升空,遠赴碧霄,正如官吏升官加爵,志得意滿。
(二)風箏線斷,正如情郎一去,從此杳無音訊
許棐《樂府》“郎心如紙鳶,斷線隨風去。愿得上林枝,為妾縈留住”e,紙鳶斷線象征著自由、遠離與不可追回,以女子口吻,借紙鳶斷線喻情郎一去不回,卻仍期盼情郎早日回心轉(zhuǎn)意,為己留駐。宋之前早有借風箏線斷飄遠喻情郎之負心薄幸的傳統(tǒng),大致起源于漢代卓文君《怨郎詩》。
(三)風箏隨風升落,正如命途難測、身不由己
南宋郭印《和錢叔憑長官京師新春即事》“唯有紙鳶堪一噱,掠天翔泳不由身”f,宋伯仁《紙鷂》“弄假如真舞碧空,吹噓全在一絲風。唯慚尺五天將近,猶在兒童掌握中”g。借風箏升落全憑風勢,一舉一動都掌握在他人手中隱喻自己擢升、貶謫、獎賞、懲罰皆在他人,一進一退都不由己,抒發(fā)了自己沉浮宦海的無奈。
(四)風箏無風可趁,正如文人不受賞識、壯志難酬
北宋寇準《紙鳶》“碧落秋方靜,騰空力尚微。清風如可托,終共白云飛”h。之所以人們總在春日放風箏,便是因為春風是自下而上吹拂的,具有托舉之力,其他三個季節(jié)的風皆不具備這種特征。因此,寇準借秋時紙鳶沒有可趁之風無法騰空,隱喻士人無貴人賞識便難實現(xiàn)其凌云之志,也借風箏若有清風托舉,便可傍云而飛,隱喻士人若有貴人提攜,方可一展宏圖。
二、侯蒙《臨江仙》、王令《紙鳶》中的風箏與風隱喻
風箏的高飛依托于風力,因此風箏意象的隱喻多與風隱喻如影隨形,相伴而生。在《臨江仙》和《紙鳶》中,風箏隱喻和風隱喻可謂相應(yīng)相生,相輔相成。
(一)侯蒙《臨江仙》中的風箏與風隱喻
侯蒙,字符功,少時因長相丑陋且屢屢落榜、一事無成而常遭人譏笑。宋人洪邁《夷堅志》記載,有輕佻浮薄之人見其年已而立,卻仍無半點功名傍身,只知整日苦讀,執(zhí)著于科舉,便將他的容貌繪在風箏上,引線放入天空,拿他取樂,諷刺他學問平庸、屢試不中,卻妄想平步青云。侯蒙見此情景卻不氣不惱,放聲大笑,待風箏收回便題了一首《臨江仙》于風箏上:
未遇行藏誰肯信,如今方表名蹤。無端良匠畫形容。當風輕借力,一舉入高空。
才得吹噓身漸穩(wěn),只疑遠赴蟾宮。雨余時候夕陽紅。幾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i
不僅對譏訕于己的人進行反擊,也表明了自己步云登月之志向。最終,侯蒙于不久后(元豐八年)進士及第,歷任戶部尚書、中書侍郎等職,官至宰相,大器晚成。《臨江仙》乃是其托物言志之作,借風箏當風借力縱入高空,隱喻自己并非池中物,終將脫穎而出,嶄露行藏。而侯蒙在詞中也借助風隱喻、闡明了機遇之于士子的重要性。對于寒門士子而言,若想表露名蹤,除了學識與才華之外,“吹噓之力”,即貴人的賞識與提攜以及自身的時運與機遇也相當重要。若身具八斗之才,卻時運不濟、有志無時,難逢識才善用之伯樂,便也只能懷才不遇、郁郁于下,自此流落鄉(xiāng)野,扣壺長吟。但若時運亨通,卻無真才實學,縱然暫時身居高位,但因其德不配位,也終有力不勝任、心余力絀之時。由此可見,若想成就一番事業(yè),才華與機遇缺一不可。
《臨江仙》中,風箏得春風之力,方能騰空而起,正如士子得貴人吹噓之力,方能扶搖而上。下闋中的“吹噓”是呼氣、噓氣的意思,與上闋中提及的“風”,都屬于風的正能量隱喻,隱喻著積極力量與有利條件,代表了統(tǒng)治者對自己的獎掖與擢升。
(二)王令《紙鳶》中的風箏與風隱喻
王令,字逢原,才華橫溢卻一生囿于貧困,命運多蹇。雖有匡時濟世之宏愿與愛國憂民之情懷,卻因目睹社會黑暗和民眾勞苦,毅然放棄了在眾人眼中可光耀門楣的科舉之路。他交游廣泛,與北宋文壇享有盛名的王安石、孫覺等人皆有交集,頗多唱和之作,十年間便創(chuàng)作了四百八十多首詩和七十多篇散文,然才高命短,二十八歲便英年早逝。在《紙鳶》中,王令借風箏意象,對黑暗官場中倚官仗勢、趨炎附勢的小人進行了辛辣的諷刺:
誰作輕鳶壯遠觀,似嫌飛鳥未多端。才乘一線憑風去,便有愚兒仰面看。
未必碧霄因可到,偶能終日遂為安。扶搖不起滄溟遠,笑殺鵬摶似爾難。j
詩中的風箏與《莊子·逍遙游》中的斥鴳極為相似,斥鴳飛翔在蓬草、蒿草之間,認為這便是飛行的極致了,它見識短淺,卻譏笑志向高遠的大鵬。而《紙鳶》中的風箏乘線憑風方能飛往高處,距真正的碧霄還頗為遙遠,卻“笑殺”凌駕于云層之上、背負蒼茫青天、一飛九萬里的大鵬。在有志于千里的大鵬面前,紙鳶與斥鴳都顯得妄自尊大、愚昧無知。
王令借風箏乘風方能高飛的特點諷刺了兩類人:一類是暫居高位、志得意滿的猖狂小人,小人得志即沾沾自喜,首聯(lián)中的“輕鳶”指的便是這類人;一類是癡迷權(quán)勢、攀高結(jié)貴的世俗之人,見人高升艷羨已極,乃是頷聯(lián)中提及的“愚兒”。風箏巧遇好風,升上云霄,正如那偶蒙提拔的小人,一朝躍上高位,而地面上世俗之人癡癡仰望,盼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飛黃騰達。今日憑風而上的“輕鳶”何嘗不是曾經(jīng)的“愚兒”?今日仰面向天的“愚兒”何嘗又不是明日的“輕鳶”呢?此處頗耐人尋味。
作者是借風箏只有憑風方可傍云而飛,隱喻小人得志不過是靠鉆營取巧的本事,并不是依靠自身才能,雖偶然換得一時風光,但待風停、線斷就無所憑依,便只能落回地面。
三、侯蒙《臨江仙》、王令《紙鳶》中的風箏隱喻之異同
雖然侯蒙和王令都利用風箏意象來建構(gòu)隱喻,《臨江仙》和《紙鳶》中風箏意象的隱喻內(nèi)涵卻不盡相同,同中有異。
(一)風箏隱喻之同
1.都借風箏高飛,隱喻仕途的扶搖直上、飛黃騰達。侯蒙《臨江仙》、王令《紙鳶》中的風箏意象,都與仕途得意之人構(gòu)建了隱喻相似性。《臨江仙》中的風箏“遠赴蟾宮”,正如詞人不甘籍籍無名,勤學苦讀,最終金榜題名,身居高位。《紙鳶》中的風箏遠上碧霄,混入鳥群,正如小人得志,獲得權(quán)勢。這里都借飛上高空的風箏,隱喻平步青云之人。
2.賦予風箏意象的隱喻義,都與風的能量隱喻和方向趨勢隱喻密切相關(guān)。風不具備實體,因此人們對其認知也極富想象力,風的隱喻涵義眾多,其中有“關(guān)于外觀形態(tài)、動態(tài)屬性、能量影響,以及抽象思維方面的隱喻” k。而在《臨江仙》和《紙鳶》中,風箏的隱喻都與風的能量影響隱喻以及風的動態(tài)屬性隱喻下的方向趨勢隱喻密切相關(guān)。
首先,是風箏與風的能量影響隱喻。自然界的風變幻莫測且具有兩面性,“既可以產(chǎn)生給人類帶來勃勃生機的正能量,也可能產(chǎn)生給人類帶來滅頂災(zāi)難的負能量”l。所以,風的正能量常隱喻“積極力量”和“有利條件”,如“春風”“東風”等。侯蒙的《臨江仙》和王令的《紙鳶》中描寫的風箏都憑借著大好風勢,從而青云直上,遠赴碧霄,顯而易見,這里的風都隱喻著一種積極力量與有利條件,屬于風的正能量隱喻。
其次,是風箏與風的方向趨勢隱喻。風箏能否升空,除風力因素以外,還與風的方向、趨勢息息相關(guān),因此,人們放風箏前往往需要考慮季節(jié)因素,并觀察風向。放風箏皆以春季為佳,其余季節(jié)為次,因為四時之風的特征各不相同。明代王逵在他的《蠡海集》中對四時之風的特征進行了概括,“春之風自下而升上,夏之風橫行于空中。即紙鳶以觀之,春則能起,交夏則不能起矣”m,只有當風對風箏施加向上托舉的力時,風箏方可飛得高遠,這隱喻著人生中的順境;而其余的風向都無法托舉風箏,風箏無風可乘,便隱喻了人生中的逆境。而《臨江仙》中的風箏直上碧霄,引地面眾人驚嘆;《紙鳶》中的風箏與飛鳥為伍,惹地面愚兒艷羨,便可知風向都是自下而上的,作者都利用風的方向趨勢,隱喻了人生中的順境。
(二)風箏隱喻之異
1.風箏隱喻的本體不同。《臨江仙》為侯蒙的托物言志之作,假托風箏言明自己的志向,風箏與己構(gòu)建了隱喻相似性;《紙鳶》則為王令的借物喻人之作,透過風箏諷喻得志小人,風箏與小人構(gòu)建了隱喻相似性。雖然《臨江仙》和《紙鳶》的喻體都是風箏,但從隱喻的本體來看,一為喻己,一為喻人,二者有所不同。
2.風箏意象所寓感情色彩不同。《臨江仙》中的風箏為正面形象,隱喻自己十載寒窗一朝脫穎而出,作者對此持褒揚態(tài)度。而《紙鳶》中的風箏則為反面形象,隱喻小人借風勢從而攀登高處,作者對其持否定態(tài)度。侯蒙面對譏笑泰然處之,不羞不惱,氣度斐然,徑自立下蟾宮折桂之宏愿,堪稱君子;而王令筆下的風箏,如《莊子·逍遙游》中的斥鴳嘲笑鯤鵬一般,一朝得勢便奚落沉淪下僚的有志之士,此為小人。一為君子,一為小人,一褒一貶,作者寓于其中的感情色彩自然不同。
四、結(jié)論
根據(jù)現(xiàn)存文獻記載,“風箏”早在漢代便作為一種意象見于《怨郎詩》 中,《怨郎詩》 多認為是由卓文君所作,確與“紙鳶”屬同類事物。宋前詩文中的風箏大多指的是“鐵馬”,而“紙鳶”“紙鷂”指的才是如今的風箏。
古人很早便認識到風箏與風關(guān)聯(lián)之緊密,唐代楊譽《紙鳶賦》有云:“相彼鳶矣,亦飛戾天。問何能爾?風之力焉”n,闡明紙鳶的高飛全靠風力托舉。在《臨江仙》與《紙鳶》中,侯蒙和王令也分別從一褒一貶兩個角度建構(gòu)了風箏隱喻,都將風箏隱喻與風的正能量、方向趨勢隱喻建立聯(lián)系,風箏升入碧霄恰似人之平步青云,這里的風都隱喻了“有利條件”與“順境”。
宋時,放風箏入詩入畫,已屢見不鮮,較于前朝顯著增多,可見其已成為一種大眾性的民俗活動。宋人通過仔細觀察,同時結(jié)合自身經(jīng)歷,將對風箏與風的認識投射于作品中,依托于風隱喻的風箏隱喻之內(nèi)涵便得以擴充、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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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邰貫虹,香港浸會大學文學院2020級在讀碩士研究生, 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