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張愛玲和黃碧云兩位文壇重要的作家在不同年代寫下的“戀之小說”,不僅成為兩人的重要代表作品,更為香港絢麗的都市風景線賦彩。兩部關(guān)于香港、關(guān)于婚姻的小說在有意或無意的相互映照過程中,向讀者呈現(xiàn)了香港都市中愛情與婚姻的傷逝悲情與浪漫隱遁的最終結(jié)局,閱讀呼吸之間蒼涼之霧遍被華林。
關(guān)鍵詞:張愛玲 黃碧云 清醒 蒼涼
香港的情與愛向來都是文學史中的一抹艷色,然而情愛并非總是指向熱烈、圓滿。從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到黃碧云的《盛世戀》,兩位與香港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港大校友以清醒的目光再次審視婚姻,瓦解婚姻長久以來被賦予的神圣美感,揭露男女情愛中那些難言的暗涌與傷逝,共譜羅曼蒂克的消亡。
一、香港的傷逝
與香港淵源頗深的張愛玲寫下了不少香港的蒼涼故事,《傾城之戀》便是香港綺麗年華中的一筆。雖然小說題目名曰“傾城”,然非意指這份情緣的驚天動地與繾綣深情,而是以“傾城”為代價成全一對互相算計的俗世夫妻。上海白公館家的六女兒白流蘇離婚之后回到娘家,飽受冷眼。為了爭一口氣,流蘇決心再嫁,通過婚姻完成社會階級躍遷,于是一心想著嫁人的白流蘇和只想要情婦不想要妻子的范柳原開始拉鋸。本應你儂我儂的戀愛情節(jié)被張愛玲老辣的筆法拆解,穿插進無數(shù)的心眼鉆營。如果不是香港陷落,兩個人的算計與焦灼勢必還要延續(xù)。正如李歐梵先生所言:“在上海的現(xiàn)實中不能發(fā)生的事,特別是關(guān)于性和欲望方面的事,都可以在香港發(fā)生?!盿可以說,戰(zhàn)事成全了這對夫妻,香港成全了《傾城之戀》。
20世紀40年代戰(zhàn)亂的往事留下無限唏噓,80年代世紀末的情事也令人感懷。黃碧云接過張愛玲的涼薄,繼續(xù)書寫香港都市中傳奇的陷落。女大學生程書靜與其老師方國楚無畏世俗的眼光結(jié)婚了,然而這只是故事的開頭并不是故事的結(jié)尾。兩人的生活中充滿了矛盾摩擦,日積月累,這些矛盾摩擦消磨了僅存的愛意,初始熱烈高昂的戀歌墜落,被瑣碎生活溶解溶盡。恰如作者所寫:“太平盛世,個人經(jīng)歷最大的兵荒馬亂不外是幻滅?!眀
不難發(fā)現(xiàn),兩部小說都逆其標題之宏大熱烈,一反“傾城”“盛世”,著眼于大世界中的微小個人情感,書寫日常的凡俗庸常。兩支戀曲都無意于歌頌情之美好,而是借男女情事引出被繁華都市所掩蓋的無奈嘆息。綺麗香港的愛情故事似乎都無法逃脫傷逝的命運。白流蘇和程書靜只是香港浮光掠影中的蒼涼一角,個人永遠要面對幻滅,而香港會永遠輝煌,這是殘酷的永恒,也是不朽的傳奇。正如王德威先生所言:“仿佛唯有召喚香港,愛的傳奇,或傳奇的失落才得以展開?!眂值得注意的是,白流蘇和范柳原最終回到了上海,對他們而言香港更像是由上海衍生出來的一個異托邦,在那里有情愛繾綣的可能,而回到上海就是回到精明市井、煙火人間。程書靜和方國楚則會繼續(xù)留在香港,淹沒在人群中,淹沒在容不下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的太平盛世中。
二、逃離的女子
白流蘇和程書靜,一個選擇結(jié)婚,一個選擇離婚,看似南轅北轍實則殊途同歸,這是她們接受了幻滅,對婚姻不再抱有期望的結(jié)果。白流蘇對結(jié)婚有執(zhí)念,是因為缺乏謀生技能的她只能將自己當成唯一的籌碼去賭,借助男人逃離白公館,逃離被奚落的處境。程書靜選擇離婚,是因為她不再需要依靠男人,她完成了從學生到教師的身份轉(zhuǎn)變,而方國楚卻日漸墮落,放棄閱讀放棄運動放棄理想,她不愿被這樣的墮落葬送,因此她選擇逃出這個家。這是她們的軟弱與堅強,逃離的選擇顯示了社會的變遷與進步。流蘇時期的女性缺乏社會話語權(quán),只能通過“嫁人”這一渠道尋找依附;而程書靜是大學生,在畢業(yè)之后擁有自己的工作,具備離婚的資本,因此“嫁人”不再是女性唯一的出路。
在兩部小說里,逃離不僅是一種選擇,更是一種姿態(tài)。白流蘇永遠是纖細的腰,她“上頜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的尖了,越顯得小小的臉,小得可愛。臉龐原是相當?shù)恼墒敲夹暮軐?。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清水眼”d。程書靜也是,知書達理,總是一身素白如蓮,眼神溫柔而堅定。兩位女性角色都符合男性對女性“柔美化”的定義,對應傳統(tǒng)男權(quán)文化的欲望想象。然而她們都以自己的方式突破了這樣的定義和想象,她們是小家碧玉的也是野心勃勃的,是溫柔的也是剛烈的。白流蘇兩次去香港,看起來范柳源是這場角力中的主導,實則白流蘇才是掌控情感游戲節(jié)奏與走向的一方。如果第一次跳舞還是應范之邀請,那第二次、三次跳舞便是流蘇的個人意志在起作用,她要牢牢抓住結(jié)婚稻草,即便范柳原本是徐太太介紹給流蘇之妹寶絡(luò)的對象。范柳原當著眾人與白流蘇親狎,意欲讓她為難,順勢當了他的情婦,流蘇立即打定主意返回上海,這才有了范柳原的第二次邀約,也才有了后續(xù)的戰(zhàn)火情緣。由此可見,溫順的外貌只是白流蘇捕獲范柳原的手段之一,流蘇逃離白公館、逃離香港的姿態(tài)所流露出的是上海女人的精明與驕矜。有論者指出:“《傾城之戀》是張愛玲的文本序列中唯一一個逃遁并成功的故事。”e而這完全得異于那場偶然的戰(zhàn)爭,如果沒有這場戰(zhàn)爭,白流蘇會和其他張愛玲筆下的女性人物一樣,成為“繡在屏風上的鳥”,永遠困于其中,和數(shù)不清的羅綢綺恨一起,禁錮、僵死。
程書靜的第一次逃離是逃離原生家庭,父母仳離,書靜便私自申請去臺灣,臨行前才告知,即使自己馬上要結(jié)婚,也只是寄了一張沒有回郵地址的卡片給父母,其獨立偏執(zhí)可見一斑。第二次是逃離自己組建的家庭。程書靜與方國楚的初始關(guān)系是學生與老師,因此方國楚天然占據(jù)主導優(yōu)勢,在小說中這樣的不對等關(guān)系首先是通過閱讀這一事項呈現(xiàn)出來的,沒有讀過韋伯著作的社會系學生程書靜在20世紀70年代香港活躍的社會分子方國楚面前顯得如此稚嫩無知。隨著書靜閱讀的突飛猛進,漸漸讓方國楚感到了壓力,只有勢均力敵,兩人結(jié)婚才具備可能。隨著程書靜的成長與方國楚的墮落,逃離的姿態(tài)再一次從書靜體內(nèi)顯露出來,她無法解決庸常生活中的矛盾,無法接受所愛之人的沉淪,無法悅納自己開始下墜的命運軌跡,她內(nèi)心依然有著向上的志氣,因此她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方國楚,逃離了這幻滅的境遇。她雖然恐懼,但是英勇,黃碧云認為:“人只有恐懼了,拒絕了,才會采取這樣一個動作,這樣一種與社會不合作的姿態(tài),才會逃?!?f
兩位女性的逃離姿態(tài)背后所蘊含的恰恰是她們堅韌的內(nèi)在生命力,是面對生活的不甘與不屈服,指向雄強、指向堅毅,指向清醒。這兩個角色的逃離姿態(tài)無疑拓寬了女性審美視野,即便是符合男性凝視的對象也有反凝視或打破凝視的智慧與力量。
三、浪漫的隱遁
羅曼蒂克乃舶來的詞匯,是浪漫的音譯,意指美好、多情。雖然這個詞是舶來詞,然而中國文學史中從不缺乏浪漫精神,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到卓文君當壚,從梁鴻孟光舉案齊眉到韓憑夫婦死后幻化相思樹鳥,浪漫的氣質(zhì)從未斷絕。雖然兩部小說都書寫了香港的情與愛,但作家們筆下的香港不是情愛的世界,不是有情的樂土,在這里我們已經(jīng)看不到古典文學中愛情書寫的纏綿雋永,只有鏡花水月終成空的幻滅與虛無。兩位作家不遺余力地描寫男女之間的情愛細節(jié),并不是為了歌頌纏綿,而是為了鋪墊幻滅的結(jié)局,越是驚心動魄,結(jié)局就越是蒼涼。
白流蘇費盡心機謀求來的卻是無情之情,即使范柳原曾對她說過那么多動人的情話,內(nèi)里也不含幾分真心,即便都是哄騙,結(jié)婚后范柳原也不愿再哄騙白流蘇了,他要節(jié)省自己的精力去哄騙其他女人。白流蘇賭贏了這場令人艷羨的婚姻,但賭不到真心。程書靜本來和陽光開朗的周祖兒有一段情緣,卻還是在方國楚吃醋的爭取中一腳邁入了恩愛消磨的婚姻,積怨愈深,婚姻愈危亡,她親手掐斷了情緣,終止了幻滅。兩個女子雖然身處不同的時空,也有不同的結(jié)局,可她們的孤獨與苦楚是相通的,被勾心斗角解構(gòu)的婚姻與被雞毛蒜皮戕殺的情愛,這之中是即便燃起濃濃的茉莉香片也無法消弭的蒼涼,她們都不是情愛場中的幸存者。
說到底,她們的出路終究還是沒有出路的出路。白流蘇雖然奮力一拼拉住了范柳原,可是婚后的范柳原依然不改風流,當初淺水灣飯店里的那句“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成為辛辣的諷刺,流蘇還是會孤獨地老去。程書靜離婚之后也許會遇到一個比方國楚更糟的人,與他結(jié)婚生子,可她也必須離婚。畢竟她對方國楚曾有真情,真情容不得敷衍、消耗、摧殘。她是清醒剛烈的揚眉女子,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必須逃離。對白流蘇而言,結(jié)婚是一門生計,她不得不勉力維持;對程書靜而言,結(jié)婚是一次試驗,娜拉雖然出走了,卻也早已滿身傷痕。她們就像兩面對峙的鏡子,在香港不同的時空之中相互的照影、折射,由此窺見亙古不變的“千紅一哭,萬艷同悲”。要么沒有真心,要么真心一碰就碎,兩位優(yōu)秀的華語女作家以極冷峻、清醒的筆調(diào)揭露出婚姻內(nèi)里的虛無與幻滅,點破現(xiàn)代人無愛的蒼涼,勾勒浮華都市里恒久的悲哀,一筆一筆譜寫了羅曼蒂克的消亡史。
a 李歐梵:《蒼涼與世故:張愛玲的啟示》,浙江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00頁。
b 王愛松、邵文實主編:《恒久的哀:幽戀的故事》,昆侖出版社1999年版,第442頁。
c 王德威:《現(xiàn)代中國小說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01頁。
d 張愛玲:《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67頁。
e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70頁。
f顏純均:《與黃碧云聊天》,《文學世紀》2000年第2期。
作 者: 趙晨,蘇州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