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袁
一開始湯寓生和我聊的是一個英國短篇小說,《彼得·卡恩的第三個妻子》,“這小說挺好看的?!睖⑸f?!笆菃??講什么的呢?”我問?!耙粋€叫克萊爾的女店員,愛上了一個男顧客的故事?!薄奥犉饋硭坪跬λ滋椎??!薄翱烧材匪箤懙貌凰滋住!薄霸趺磦€不俗套法?”“我給你讀幾句里面人物的對話如何?”“好哇?!睖⑸谑情_始讀了,“‘你和他風流過嗎?‘和他風流過?!裁磿r候?我們婚前還是婚后?‘婚前也有過,婚后也有過。你聽聽這對話,怎么樣?”湯寓生每次推薦某本書的時候,都喜歡給我讀上幾句或一段。他的聲音在電話里略略有點沙啞,聽起來有一種溫存的意味。我們倆其實住在一個小區(qū),他住小區(qū)的西北角,我住小區(qū)的東南角,中間也就隔了幾棟樓,以及一個類似小區(qū)廣場的地方。說類似廣場,是因為它太小,名之為廣場有點兒夸張了,但它在小區(qū)確實擔任了廣場功能的,白天一群保姆推了嬰兒車坐那兒聊天,晚上一群退休女教授在那兒跳廣場舞。關(guān)于女教授竟然也愛跳廣場舞這個問題湯寓生和我也探討過,為什么女人——已經(jīng)到了教授層次的女人,退休后還會去跳廣場舞呢?如果只是為了鍛煉身體,她們完全可以選擇其他運動方式,比如散步,比如做瑜伽,比如在自家院子里或陽臺上做體操。哲學系的孟教授就喜歡在陽臺上做體操,和他的貓一起。他在這邊一板一眼做著操,那只丑了吧唧的黑貓在那邊若有所思地半瞅不瞅的,有意思得很。那些運動怎么說也比廣場舞來得陽春白雪。當然,女教授們的廣場舞和社會婦女的廣場舞說起來還是有區(qū)別的,首先她們用的歌曲不同,社會婦女用的歌曲通常是《小蘋果》《最炫民族風》什么的,很通俗很喧囂的;而女教授們用的歌曲是《水調(diào)歌頭》《獨上西樓》之類,很舒緩很詩意的。而且,她們會把音樂的分貝調(diào)得很低,低到完全不擾民的程度。她們就在這種很舒緩很詩意的音樂聲中,安靜地跳著廣場舞。隔遠一點看,就像看啞劇。挺詭異的吧?湯寓生蹙眉問我,又不是跳芭蕾舞,用得著這么悠揚抒情嗎?廣場舞就應該有廣場舞的樣子,但她們把廣場舞變成了另一種東西,一種不倫不類的東西。這就不對了。有文化的女人,怎么說呢?還是不老實。湯寓生說。湯寓生對有文化的女人有偏見,只要一談論起來,就忍不住批評。其實,在同事的印象中,湯寓生是一個不茍言笑的男人,只有我知道湯寓生私底下其實挺茍言笑的,沒事就愛和我八卦系里的同事。雖然他會把自己的八卦,升華成《世說新語》“品藻”篇那樣的東西——這和女教授把廣場舞升華成芭蕾舞異曲同工,都屬于“不老實”的行為。但我只是這么腹誹一下他,不會誹出口。這也是湯寓生喜歡找我說話的原因之一,我厚道,至少表面厚道。當然,我們倆總廝混在一起,還有諸多其他原因,比如我們都單身,“是中文系的鳳毛麟角”,資料室的姚老太太這么說我們。這是在損我們呢,我們聽得懂,但我們笑笑,不和她計較。“和一個資料員計較,有什么意思?”湯寓生嗤之以鼻。湯寓生這個人,傲慢著呢,一般人都入不了他的法眼。但我不和姚老太太計較倒不是因為她是資料員,而是知道她對我們兩個其實沒有惡意。她之所以陰陽怪氣地諷刺我們是“中文系的鳳毛麟角”,不過是在表達她對我們的失望和不滿。她熱心地幫我們倆都介紹過不少對象呢,每一回都希望我們能“終成眷屬”,卻一回也沒成。不是那些女的沒看上我們,就是我們沒看上那些女的——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我們沒看上人家。“為什么?”姚老太太迷惑不解,“那么漂亮,單位也不錯,為什么?”我們又笑笑,不和姚老太太解釋。但我和湯寓生還是會討論此事的?!耙咸膶徝澜^對有問題?!睖⑸f。我也同意。姚老太太所說的漂亮女人,在我們這兒,大多數(shù)也就是尚可而已,有的甚至連尚可都沒有。而且,兩個男女要終成眷屬,哪里是“那么漂亮,單位也不錯”就可以的?那可是個復雜的高級的系統(tǒng)工程。而系統(tǒng)工程姚老太太就不懂了?!八B伍迪·艾倫的電影都沒看過!”“她連昆德拉是誰都不知道!”這些都是湯寓生對系統(tǒng)工程的要求。湯寓生很看重夫婦間共同語言之類的東西?!安蝗?,以后漫長的婚姻生活里,我們談什么呢?”湯寓生說。對此我倒不以為然。就算對方是個看過伍迪·艾倫電影且知道昆德拉是誰的女人,又怎么樣呢?難道兩人后來還會談它們?不會的。夫婦生活到后來都不怎么說話的。我是過來人,對此有經(jīng)驗。我和前妻朱小萸就這樣。我是朱小萸的師兄,朱小萸是我的師妹,兩人都是學比較文學的,按說最有共同語言了。一開始也確實如此,但結(jié)婚幾年后,我們兩個的語言生活就變成冬季北方的梧桐樹了,光禿禿的,只有枝丫沒有樹葉了。除了絕對必要的交流,我們什么多余的話都不愿和對方說了。而在開始時,什么不是話題呢?就連導師牙縫間的韭菜,我們也能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地談上半天呢。但后來我們別說導師牙縫間的韭菜,就連??思{都不談了,要知道,當初我們可是因為??思{的《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花》而發(fā)現(xiàn)對方是彼此的“靈魂伴侶”的。所以,對共同語言這東西,我是頗持懷疑態(tài)度的。“那你認為這個系統(tǒng)工程最重要的內(nèi)容是什么?”湯寓生問我。我也說不上來?!耙环N感覺吧,或者說狀態(tài),讓人身心舒泰的狀態(tài)。好比一間房間,有的房間讓人一進去就身心舒泰,有的房間讓人一進去就緊張壓抑?!薄芭?,我懂了。你在說密西西比?!睖⑸俸俸俚匦α似饋恚袅穗娫?,我也能看見他一臉的狎媟。我們的對話總這樣的,說著說著就會繞到密西西比那兒去。密西西比是我們的暗語,出自波拉尼奧的《荒野偵探》,里面一個叫多洛蕾絲的墨西哥女孩喜歡用數(shù)“一個密西西比,兩個密西西比……”來計算做愛時間的長度。很奇葩的女孩。南美那種地方,就是會生產(chǎn)出這種奇葩女孩的吧——就像會生產(chǎn)馬爾克斯和《百年孤獨》一樣,會生產(chǎn)藪犬和卷柏一樣。密西西比于是成了我和湯寓生之間經(jīng)常開玩笑的黑話。沒辦法,兩個學院單身男人,日常生活中沒有——也不能說完全沒有,而是基本沒有——密西西比這一項快樂了,所以我們就只能在語言里過過密西西比的快樂時光。但我說“好比一間房間”時完全沒有隱喻這個的意思,這是湯寓生自己下流地“思有邪”了。我以為,密西西比這種東西,和夫婦共同語言還是一回事,到最后都會不了了之的,至少我的經(jīng)驗如此。我和朱小萸到后來對它也意興闌珊起來,讓我始料未及驚慌失措。我還以為它會像天上的太陽一樣,永遠周而復始地照耀我和朱小萸的婚姻生活呢。然而我錯了,它不可能是太陽,因為沒法保持太陽那樣的炙熱和高溫。我們之間既沒有出現(xiàn)第三者,也沒有出現(xiàn)經(jīng)濟破產(chǎn)之類的不可抗力的天災人禍,但過著過著,就意興闌珊了,就沒有感覺了。兩人在一起既不想談??思{了,也不想——至少沒有那么強烈地想——過密西西比生活了。沒辦法,只能分開過了?!叭绻也辉娺^太陽,我本可以忍受黑暗。”朱小萸說。在這種事上引用艾米莉·狄金森的詩,有點兒黑色幽默了,我覺得。但我自己的感受其實也差不多。離婚后我們偶爾還是會見上一面,都是朱小萸找我?!皫熜?,要不要一起吃個飯?”朱小萸又開始叫我?guī)熜至?。也是奇怪,朱小萸一叫師兄我就又找到一點點以前的感覺了。于是“一起吃個飯”就不止一起吃個飯了,有時會發(fā)展為密西西比的快樂。不,說密西西比的快樂或許不太準確,應該說會發(fā)展為阿奎那的“陰沉的樂趣”——我和朱小萸后來過性生活時很少說話的,有點兒像一張飯桌上“各吃各的”意思。但我們都沒想過復婚。我不想。朱小萸似乎也不想。離婚后她一直“馬不停蹄地找”結(jié)婚對象——有時她說自己“馬不停蹄地找”,有時又說“篳路藍縷地找”,這是夸張了,但朱小萸喜歡用夸張的方式來自嘲自黑。我對此倒是有幾分欣賞的。不過,離婚女人找好男人確實不容易,遠沒有離婚男人行情好,這也是真的。朱小萸也喜歡和我吐槽她后來見面的那些男人,說某個男人如何如何小氣,某個男人又如何如何猥瑣,有時還會語焉不詳?shù)卣剮拙渌麄兊男允隆N覐牟淮驍嗨?。我知道這有點兒低級趣味了,而且也不道德,但孔子不是也說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所以我用不著對自己那么嚴格。人生樂趣不多,尤其是中年人生,所以管它是低級趣味還是高級趣味呢,有趣味就行。這也是我和湯寓生的共識,或者說秘密。在中文系女同事眼里,我們兩個應該都是焉了吧唧的無聊乏味的男人,但其實我們也有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樂趣的方式。比如那天湯寓生給我讀《彼得·卡恩的第三個妻子》里的那段對話,就是我們創(chuàng)造的樂趣之一。每回湯寓生看到類似的小說都會給我讀上一段。讀完之后,我們還要正經(jīng)或不那么正經(jīng)地討論一番,有時是用密西西比那套話語體系討論,有時是用學術(shù)那套話語體系討論。不論哪套話語體系,我們都可以討論很長時間,甚至上廁所也不舍得放電話,我能清晰地聽到電話那頭湯寓生小便的潺潺聲和抽水馬桶的嘩嘩聲。其實我們用不著這樣。我們完全可以見面酣暢地聊。他到我家,我到他家,或者哪家也不用到,就各自下樓在小區(qū)找張長椅坐下——我們小區(qū)有的是那樣的長椅,灰白色條形防腐木座位,彎曲的花枝狀鐵藝扶手,放置在扶疏花木之間。坐那兒聊天應該是很賞心悅目的。但我們很少這樣。比起見面,我們似乎更喜歡用電話聊天。這一方面是因為我們四體不勤,連下個樓都嫌麻煩;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們有點兒習慣和依賴電話了。電話可以像屏風一樣,起到掩體的作用,畢竟兩個男人面對面讀小說這種事情還是讓人有點不好意思。可兩個男人經(jīng)常像家庭主婦那樣煲電話粥,想想也是件可笑的事情。但我們不管可笑不可笑,我們就愛用電話聊天。
那天的聊天也不知是怎么從《彼得·卡恩的第三個妻子》轉(zhuǎn)到顧小姐那兒的。其實中間我們還聊了幾句哲學系的鮑麗麗,鮑麗麗是研究古希臘哲學的,也是人文學院的老單身了。姚老太太之前打過湯寓生的主意,但被湯寓生婉拒了?!澳阒栗U麗麗哪兒沒長好嗎?”之后湯寓生問我。我不知道,我這方面沒有湯寓生在行。湯寓生是搞評論的,他有專業(yè)眼光,一部文學作品哪兒妙筆生花,哪兒是敗筆——尤其是敗筆,他一眼就能把它瞅出來,我不行。比如鮑麗麗,我雖然也覺得她有點不對頭,但具體哪兒不對頭,我就看不出來了?!澳膬簺]長好?”我虛心請教湯寓生?!八ü刹粚ΨQ,左臀的半徑看起來比右臀的半徑要小上幾厘米?!惫植坏悯U麗麗經(jīng)常穿裙子,原來是因為左臀右臀的半徑不一般大。研究蘇格拉底柏拉圖的鮑麗麗,如果知道我們在背后談論她左臀右臀的半徑問題不知會作如何反應,說不定會寫一篇有哲學高度的檄文討伐我們呢,她可不是個好惹的,被學生譽為“戰(zhàn)斗系女哲學家呢”。好在她不可能知道。我和湯寓生的這些議論,完全是封閉式的,只限于他和我這個小范疇。其實不僅是鮑麗麗,學院的不少女老師被我們?nèi)绱诉@般形而下地談論過呢。我們總是在談論某文學作品的時候,突然由此及彼談論起身邊的某女老師來,用的還多是錢鐘書式的諷喻體?!澳惆l(fā)沒發(fā)現(xiàn)?某某某開會時總?cè)[弄她胸前戴的那朵玉蘭花?!薄盀槭裁??難道那是一朵奧黛特胸前的卡特來蘭?”我一本正經(jīng)地問湯寓生?!澳钦l是斯萬呢?”湯寓生又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這種談話總是讓我們?nèi)炭〔唤麡凡豢芍?。學術(shù)生活是沉悶枯燥的,我們要在這沉悶枯燥中給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點兒快樂。
顧小姐就是我們時不時拿來創(chuàng)造“一點兒快樂”的對象。那天我們是如何由此及彼到顧小姐那兒的記不清了。顧小姐又和她男朋友分手了,我記得湯寓生這么開頭的。這不奇怪,顧小姐總是分手,而她一分手湯寓生就會在第一時間知道了。她多大年紀了?有三十五六了吧?應該是三十六,好像她比我小四歲,比湯寓生小六歲。姚老太太一開始是把顧小姐介紹給湯寓生的,姚老太太總這樣,一有她認為條件更好的女人首先考慮的是湯寓生,其次才是我。她雖然嘴里把我們倆并列稱為“鳳毛麟角”,但兩個“鳳毛麟角”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不一樣的,湯寓生是“鳳毛麟角第一”,我是“鳳毛麟角第二”。我倒也不爭風吃醋。湯寓生條件確實比我好,長相比我好,學問比我好,更主要的,歷史比我清白——所謂歷史清白,也就是湯寓生沒有婚史?!叭思铱墒莻€花枝招展的美人?!币咸@么介紹顧小姐。姚老太太的介紹通常都不太可信,總是過譽了——這也是她經(jīng)常失敗的原因之一。但這一回倒是所言不虛。顧小姐的樣子,確實稱得上花枝招展,身段花枝招展,打扮也花枝招展。坐在湯寓生的對面,一下子就把他驚艷到了?!霸趺凑f呢?差不多可以用《碩人》里的兩句詩來形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湯寓生在電話里興奮地說。這是湯寓生的習慣,每回相親回來,都要給我打電話說一說的。看上了的要說,沒看上的也要說。不過,沒看上的一般三言兩語就打發(fā)了?!胺ι瓶申悺!倍鄶?shù)時候他都是這么籠統(tǒng)地說上一句。但那天見了顧小姐回來,湯寓生講個不停,這期間我在電話里已經(jīng)聽了兩回他小便的潺潺聲和沖馬桶的嘩嘩聲了,可他還舍不得擱電話,我只得打著哈欠說,“我明天早上一二節(jié)有課呢,要不咱們回頭再聊?”他這才哦一聲,意猶未盡地掛了電話。
之后有相當一段時間,我們的聊天基本就圍繞顧小姐了,仍然是由此及彼地圍繞。我們談到馬爾克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里寫的茴香酒,湯寓生就說顧小姐喜歡喝什么什么酒;我們談到《刺猬的優(yōu)雅》里那個又老又丑的女門房竟然會讀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湯寓生又說顧小姐喜歡讀什么什么書;我們哪怕只是談小區(qū)老孟養(yǎng)的那只黑貓,湯寓生也會說起顧小姐也養(yǎng)了一只貓,那只貓如何如何。而且,這一回湯寓生用的可不是錢鐘書的諷喻體,而是冰心的贊美體——連對那只貓,用的也是冰心的贊美體呢。我有些驚訝,這顧小姐到底有多“花枝招展”呢,讓一向擅長挑剔的湯寓生著迷到“你從萬物中浮現(xiàn)”的程度?!澳銗凵纤??”我不無揶揄地問。之前湯寓生說過,他這輩子再也不會愛了,因為被一個女人“深刻地”傷害過?!吧羁痰亍笔菧⑸脑?,至于如何“深刻地”湯寓生不說,我很不高尚地試探過,但都被湯寓生“不能說愛上,但有好感了。”“只是好感?”“好吧,是相當有好感?!睖⑸钟淇斓爻姓J了。“那顧小姐呢?她對你也相當有好感嗎?”“不知道,好像有,又好像沒有?!彪娫捘沁呌謧鱽沓樗R桶的嘩嘩聲了,我懷疑湯寓生前列腺有問題。這也正常,大學里的男性,因為總坐在書桌前,十有八九前列腺都有問題的。
大概一個月后我就見到了顧小姐,是湯寓生安排的,或者說是湯寓生在顧小姐的指示下安排的。湯寓生一定在顧小姐面前說過不少我的事了,讓顧小姐打起了我的主意。顧小姐有個離了婚的閨蜜,想介紹給我。我興趣不大,倒不是嫌棄對方離過婚,而是那段時間我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我總這樣,會階段性陷入一種萎靡不振的狀態(tài),這也是朱小萸決心和我離婚的原因——至少原因之一,“我自己就夠喪的了,再加上一個更喪的,這日子沒法過下去了?!彼f她需要找一個生機勃勃的人,一個可以時不時給她打打氣的人。好像她是一個氣球,一個自行車輪胎,需要在身邊備一個打氣筒似的。我在心里這么揶揄,一邊揶揄,一邊又覺得朱小萸說得也有道理。生活是容易讓人泄氣的,常備一個打氣筒也不錯。
湯寓生也不管我有沒有興趣,自作主張安排了一個四人飯局。“別嘰嘰歪歪的,我已經(jīng)答應人家了?!?那就沒辦法了。一頓飯而已,吃吧,看湯寓生的面子。一開始湯寓生告訴我的地方是“小軒窗”。我驚訝?!靶≤幋啊钡南M可不低,雖然食物一般,但景色好,臨湖,一到夜晚,窗外就是滟滟隨波千萬里了。女人們都喜歡那情調(diào)。但湯寓生和我不作興這個,我們雖然是搞文學的博士,但我們從來不愿意為情調(diào)之類的東西多花費?!胺覆簧?,在哪兒看湖不是看,非要坐‘小軒窗看?”“看一眼湖吃一口飯,吃一口飯看一眼湖,多有意境!”湯寓生和我一唱一和。我們又樂不可支了。顯然“小軒窗”是顧小姐的主意。我無所謂,反正是湯寓生買單。不妨就“看一眼湖吃一口飯”一回。那天上午正好有一個學生找我談畢業(yè)論文開題的事情,我約他十一點來辦公室,我打算和他談半小時左右,然后步行去“小軒窗”。它離學校不算太遠,走過去也就半個鐘頭的事。但我這邊剛約好學生,湯寓生又打電話過來說換地方了?!皳Q哪兒了?”“西廂記?!薄拔鲙洝蔽覜]聽說過。湯寓生告訴我在夢時代廣場。夢時代廣場在這個城市的最東邊,離我們學校遠了。別說步行,即便坐公交,也要個把小時呢,還不算上堵車的時間。我只得很不高興地打電話給我的學生,把見面時間改到十點。然而就在我準備出門前,湯寓生一個電話又打了過來,說還是在“小軒窗”。什么意思?吃頓破飯這么折騰人,我差點兒就不去了。湯寓生趕緊低聲下氣地說,“別別別,我用那本《文學講稿》賠禮如何?那本書不用還了,你且留著?!奔{博科夫的《文學講稿》是我上學期從湯寓生那兒借的,我早忘記擱哪兒了,可這家伙竟然還記著呢。
顧小姐那天穿一件綠底粉紅色花朵的連衣裙,身段娉婷,眼波流轉(zhuǎn),看上去果然花枝招展——還是南方的花枝,既有桃李春風中的自然,又有江南可采蓮的清新秀氣。難怪一向挑剔的湯寓生這一回如此上心。
比較之下,顧小姐的閨蜜就相形見絀了。雖然之前我說過興趣不大,但落座時還是順便掃了她一眼。五顏六色的,像擺在書店門口的那些封面設計花里胡哨的暢銷書。不是我的路子。我那女的應該一下也察覺到了我的意思,都是失敗過的人,對失敗氣息很敏感的。剎那間臉色就暗淡了。湯寓生在桌子底下用腳踢了我一下,那意思,是要我表現(xiàn)好點。我覺得好笑,這湯寓生,什么時候?qū)W會了鴛鴦蝴蝶派的下流做派。這小動作如果被姚老太太看見,又有話說了。姚老太太之前就開玩笑說過,“你們倆開會老坐一起,并蒂蓮一樣,不是在搞同性戀吧?”
大學里的人,一般習慣獨來獨往,男老師就不用說了,即便女老師,一個個也都是“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呢,像我們這樣時不時就作成雙結(jié)對比翼雙飛狀的男同事確實少之又少,也難怪姚老太太這般譏諷我們。
“蘇編輯吃什么呢?”顧小姐的閨蜜姓蘇,是一家少兒出版社的美術(shù)編輯,湯寓生殷勤備至地問。
“我隨便?!?蘇編輯顯然心情不好。
湯寓生看我一眼,那意思是——“這都怪你?!?/p>
我轉(zhuǎn)臉看窗外,大白天沒有燈紅酒綠,天氣亦不晴朗,所以湖面上并沒有滟滟隨波千萬里的景致可看,而是白茫茫一無所有。
“你呢?吃什么?”湯寓生在問顧小姐。
“嗯——我也隨便吧?!鳖櫺〗愕穆曇艉退倪B衣裙一樣,也花枝招展得很。
“菜單上有隨便嗎?我看看?!?/p>
“討厭?!?/p>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也是一大把年紀了,這么俗套的對白,虧他們說得出口。
“我要黑椒牛柳煲仔飯?!睖⑸F(xiàn)在顧不上我,我只得自己顧自己了。反正“小軒窗”是套餐,各點各的,用不著管別人。而且,長一頭濃密黑發(fā)的服務生還拿了筆和點菜小本子一直半弓了身子在桌子邊候著呢。
哪怕是從頭頂看——一個最暴露男人秘密的角度,這個服務生也是郁郁蔥蔥風華正茂。不像我和湯寓生,經(jīng)過多年學術(shù)生涯之后,頭頂早已“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所以湯寓生下樓時從來不走前面,每次都要禮讓三先地請別人先走,“您先請,您先請”,多溫良恭儉讓似的,其實是怕人居高臨下地看見他稀稀拉拉的頭頂。我也一樣。雖然我不會說“您先請”“您先請”這種話,但也會磨磨蹭蹭地等到最后走。
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這個上午,乘興而來的蘇編輯——我猜應該是乘興而來吧——莫名其妙地挨了我一刀,我呢又莫名其妙地挨了邊上這個郁郁蔥蔥的服務生一刀。人世間的傷痛真是猝不及防。
“這個先生點的黑椒牛柳煲仔飯是我們店的特色呢,你們要不要嘗嘗?”服務生笑靨如花地看著蘇編輯和顧小姐說,他一定清楚自己的笑容在中年女性面前的殺傷力。
“行。”蘇編輯卻看也不看他。
我略略有點過意不去,我這個人,心腸還是挺軟的,朱小萸因此說我有“婦人之仁”。當年我還引經(jīng)據(jù)典地和她爭論了半天,說我的仁不是婦人之仁,而是君子之仁。那個時候我們的關(guān)系還在綢繆束薪的階段呢,而現(xiàn)在,卻坐在這兒和別人相親了——就算是被湯寓生半脅迫半收買來的,那也算一次相親吧?
顧小姐之前雖然說了“我也隨便吧”,卻一直還在翻著菜單,那被湯寓生形容為“美目盼兮”的兩個大眼珠子,滴溜溜地從第一頁轉(zhuǎn)到最后一頁,又從最后一頁轉(zhuǎn)回到第一頁??偣惨簿腿摰臇|西,她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好像那是多晦澀深奧的文本。
“要不,我來這個?”
“不,我還是來這個?!?/p>
這樣反反復復了好幾次,到最后,顧小姐還是聽了那個服務生的話,也點了黑椒牛柳煲仔飯。
湯寓生趕緊把菜單拿了過來遞給服務生,“我也一樣我也一樣?!彼麄冞@一桌點單花的時間委實有點長,他一向是個自覺的人,估計怕一邊的服務生等得不耐煩了。
但服務生倒是訓練有素,又笑靨如花看了顧小姐問,“美女姐姐喝什么?”
他可能也看出來了,這一桌人,顧小姐才是月亮呢,其他人,或者是星星,或者什么也不是。
“蘇,你想喝什么?”顧小姐轉(zhuǎn)臉千嬌百媚地問蘇編輯。
“隨便?!碧K編輯低頭看自己的手機,懶得搭理顧小姐的千嬌百媚。
“柳橙汁?”
“行?!?/p>
“要不獼猴桃汁?”
“行。”
但有意思的是,最后顧小姐既沒給蘇編輯點柳橙汁,也沒點獼猴桃汁,而是點了芒果檸檬汁。
這顧小姐做事情倒是別具一格,我看湯寓生一眼,如果是平時,湯寓生也會回看我一眼的,然后我們兩人意味深長地笑。這是我們之間一貫玩的把戲。但這回湯寓生卻沒有回看我,也不知是故意的,還是沒工夫。我只好又去看白茫茫的湖,不好看,又去看服務生的腰,服務生的細腰就在我眼面前呢。別說,這家伙的腰真是好哇,像一把小提琴般地弓了那么久,也看不出絲毫吃力。當顧小姐終于點好了單遞給他的時候,他輕盈的一個轉(zhuǎn)身,就扭出了一個無比風騷的姿勢。
這一下就比出了我們的年紀。別說弓身這么久,就是在書桌前坐上個把小時,我起來時都要用雙手抵著后腰呢,像孕婦那樣。
我噓了口氣,以為一會兒就可以吃上我的黑椒牛柳煲仔飯了。已經(jīng)十二點過半了,我已經(jīng)饑腸轆轆??晌腋吲d得太早了。當服務生剛裊裊娜娜地走到前臺,還沒來得及把手上的單子交給傳菜生呢,顧小姐又用她花枝招展的聲音召回了他,“吔,我還是不要黑椒牛柳煲仔飯了,給我換那個吧——那個叫什么來著?”
顧小姐修長白皙柔荑般的食指所指向的,是前面桌子上剛端上來的油光锃亮的黑砂缽。熱氣騰騰的砂缽里偎紅倚翠,看著確實誘人。
“哦,那是芥藍臘味煲仔飯?!?/p>
“好吃嗎?”
“挺好吃的,如果你喜歡港式煲仔飯的話?!?/p>
“我喜歡港式煲仔飯,能不能給我換那個?”
“好嘞?!?/p>
可服務生的“嘞”字還在空中余音裊裊呢,顧小姐“美目盼兮”的大眼睛又盼到了其他桌上。
“天哪!那個是什么呀?看著好好吃的樣子吔。”
“哪個?”服務生“哪”字的發(fā)音終于有些重了,訓練有素的他到底也不耐煩了。
“就是那個——那個?!?/p>
顧小姐柔荑這一回所指的方向,是左前方好幾米外桌上的東西,看不太清,只見黑色的缽子里紅紅綠綠,凡高畫般鮮艷奪目。顧小姐的大眼睛,這個時候真是物盡其用地派上了用場。
“哦,那是我們新推的鵝乸飯?!?/p>
“鵝乸飯?用鵝肉燒的嗎?”
“是的?!?/p>
“哇,太好了,我喜歡吃鵝肉。那我換鵝乸飯好不好?”
“你確定?”
“嗯?!?/p>
“不變了?”
“嗯?!?/p>
服務生這回一點兒也不裊裊娜娜了,而是動如脫兔般把菜單交給了柜臺后的傳菜生。
如果不是后廚及時把鵝乸飯做上了,不知道顧小姐還會換成什么。
后來的故事發(fā)展就出乎我的意料了,可能更加出乎湯寓生的意料——假如我告訴湯寓生的話。顧小姐竟然撇開湯寓生單獨約我了,因為“費先生身上有一種,怎么說呢,一種優(yōu)雅的書卷氣。”顧小姐在電話里花枝招展地說。
她這么說的時候,我承認——雖然覺得突兀,然而聽起來還是很受用的。
不是她的稱贊有多高明,對一個在學校待了幾十年的男人來說,夸他有書卷氣實在算不得稱贊——即便她說的是“優(yōu)雅的書卷氣”,那又怎樣?就好比稱贊一個廚師身上有“芬芳的油煙氣”,或者稱贊一個搬運工身上“有力拔山兮的力氣”,基本是廢話了。但我還是感到愉快,一種近乎不高尚的愉快——我竟然把湯寓生比下去了。在姚老太太那兒,其實也不單是姚老太太,在其他人那兒也一樣,我排在湯寓生之下,是作為湯寓生的“其次”存在的。沒想到,這個顧小姐卻把湯寓生變成我的“其次”了——真是個別具一格的女人。
我因此暗暗沾沾自喜了好一段時間。
可我沒去赴顧小姐的約,不能赴的,盜亦有道,連春秋大盜跖也懂的道理,我一個大學老師好意思不懂?而且,如果我去赴顧小姐的約被湯寓生知道了,那我們友誼的小船肯定說翻就翻了。我可不想發(fā)生這樣的事情。
但我忍不住把這事告訴了朱小萸,朱小萸有些酸醋地說,“師兄,別這么輕浮好不好?你不過是人家的鵝乸飯,說不定還不是鵝乸飯,只是芥藍臘味煲仔飯而已?!?/p>
“你才是芥藍臘味煲仔飯?!蔽乙话褤н^朱小萸。那個下午,我們倆一邊拿顧小姐的事打趣,一邊在我公寓書房那張狹窄的深藍色沙發(fā)上又體驗了一回阿奎那的“陰沉的樂趣”。
而湯寓生和顧小姐就這樣沒有下文了。
之后某一天在資料室,當我和湯寓生又像并蒂蓮一樣坐在姚老太太面前有一搭沒一搭地翻雜志的時候,她突然用幸災樂禍般的語氣告訴我們:顧小姐快結(jié)婚了。
“對方是浦發(fā)銀行的高管,年薪聽說好幾十萬,比你們倆加起來還要多呢。”
湯寓生沒有和顧小姐談成,姚老太太一直認為是湯寓生的責任——也不知道顧小姐是怎么和姚老太太說這事的。
在姚老太太面前,我們除了相顧一笑,能說什么呢?
但后來顧小姐并沒有和那個銀行高管結(jié)婚,好像是因為顧小姐嫌對方有個兒子,一個已經(jīng)在英國讀初中的兒子。
“唉,這個小顧,也是太挑了。找男人又不是吃魚,總挑刺怎么行?其實有個兒子有什么關(guān)系?人家兒子遠在英國,和沒有也差不多的?!?/p>
“再說,她歲數(shù)實在也不小了,有個現(xiàn)成的兒子,不也挺好?”
“結(jié)婚這種事情,不馬虎點,是不行的?!币咸匆谎畚覀冋f。
我和湯寓生都不作聲。姚老太太這后一句,顯然有言彼意此、指桑罵槐之意呢。
在姚老太太看來,我們之所以一直還在那兒當著中文系的“鳳毛麟角”,都是因為我們太不馬虎了。
但她后來又不計前嫌地給我們介紹過好幾個,結(jié)果和以前一樣,都沒有“終成眷屬?!?/p>
為什么呢?偶爾我們自己也會探究一番。湯寓生認為我的原因是朱小萸還在糾纏我,“真是搞不懂你們兩個,明明離婚了,又這么不清不白的?!?/p>
“誰的人生是又清又白的?”我問。
“那倒也是?!睖⑸f。
這是湯寓生的好,每每我一避實就虛,他立馬就可以和我高山流水了。
“高山流水”只是我自己的說法,在姚老太太那兒,可是“沆瀣一氣”。也不知為什么,在我和湯寓生的關(guān)系中,姚老太太固執(zhí)地認為,我是蔫壞的那一個。她甚至在湯寓生面前挑撥過我們的關(guān)系,“湯博士你別太老實了,單身這種事情,也不是喝酒,還要奉陪人家到底。”那個“人家”就是指我。姚老太太大概認為湯寓生是因為我,所以不結(jié)婚呢。
這是抬舉我了,也抬舉了我和湯寓生的友誼。我們的友誼其實還沒到這個程度。我以為,結(jié)婚這種事情,也像文藝創(chuàng)作,和荷爾蒙有關(guān)系。趁著年輕荷爾蒙充沛的時候結(jié)了也就結(jié)了,一旦過了那種生命沖動期,就不那么容易了。老男人比年輕男人難搞多了。尤其是知識分子老男人,這幫老家伙哪一個沒有養(yǎng)成“我與我周旋”的臭毛???我和朱小萸的離婚與不想復婚,與這臭毛病是有關(guān)系的;湯寓生和我相親總是失敗,與這臭毛病也是有關(guān)系的。
當然,湯寓生和我情況還有些不同,他對女性的看法有些矛盾。一方面對文化女性持有偏見,認為有文化的女性“不老實”——一個個都是“假裝天真無知其實世故算計的孫柔嘉”,或者“假裝清高其實俗不可耐的蘇文紈”,他甚至說過“文化婊”這種過激的話,好在只是對我說說,這種話倘若被鮑麗麗之類的女性聽到,絕對會招來她們大義凜然的口誅筆伐。另一方面,他又要找一個有共同語言的女性做人生伴侶,“至少可以一起談談文學?!边@就難了。就好比要求一只鳥既要會飛又沒長翅膀一樣,要求一條魚既要會游又沒有長鰭一樣,完全是一種二律背反,怎么可能實現(xiàn)呢?
可湯寓生覺得可能。《圍城》里那么多“文化婊”,不還有一個出淤泥而不染的唐小芙嗎?而顧小姐就是唐小芙那樣的女性。作為一個雜志社的圖書營銷編輯——至少在姚老太太介紹給湯寓生的時候她還在雜志社工作,和蘇編輯是同事。后來聽說跳槽到了一家廣告公司做策劃,再后來,就不知去哪兒了——她的文化程度剛剛好,沒有高到“不老實”的程度,畢竟只是一個編輯嘛,還是營銷編輯,嚴格說來,不算真正的文化女性,然而也有一定的文化基礎(chǔ),只要日后對她加以適度的熏陶,夫婦共同語言應該沒有問題的。
所以,對湯寓生而言,顧小姐是那個可以把他的“我與我周旋”習慣,改變成“我與顧小姐周旋”的女性。他甚至已經(jīng)草擬了一個循序漸進熏陶顧小姐的計劃,包括熏陶方式,每個階段要達到的目標,都寫得一清二楚,和寫教案一樣嚴謹認真呢。
沒想到,顧小姐不想給他熏陶她的機會。
“人生就如小徑分岔的花園,看上去選擇很多,其實呢,正確的選擇只有一個。選對了就花團錦簇,選錯了就頹壁殘垣?!睖⑸陔娫捘穷^喟嘆道。
我莞爾。湯寓生這是在替顧小姐喟嘆呢。其實也不至于。就算顧小姐選了他,做了教授夫人,又怎么樣?校園里教授夫人比比皆是,日子過得也算不上多花團錦簇。而顧小姐后來的際遇,怎么說呢?反正用“頹壁殘垣”形容,還是有點過了。
顧小姐快結(jié)婚了。顧小姐分手了。顧小姐又快結(jié)婚了。顧小姐又分手了。這種消息不斷從姚老太太那兒傳到我們的耳里。
“怎么一蟹不如一蟹呀!”
確實。顧小姐后來找的那些男人,聽起來真是每況愈下,最后那一個,好像是山姆店的烘焙師,或者是星巴克的烘焙師??傊?,就是一個烤面包的。湯寓生說。
我倒不覺得烤面包的有什么不好,至少顧小姐早上能吃到香噴噴的面包。
只是不知道顧小姐喜不喜歡吃面包,也不知道最后她和那個烘焙師到底成沒成。
姚老太太退休后,關(guān)于顧小姐的事情,我們就無從知曉了。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