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在旭
“喂,你怎么在樹上?”一個說。
“干嗎說我?你不也在樹上嘛?!绷硪粋€說。
兩個人彼此看了看,“是啊,我倆怎么跑到樹上來了?”
“不可能是爬上來的?!币粋€指著另一個怯怯地說,“看,你只剩一條腿了?!?/p>
另一個驚奇地看著自己的腿,“可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疼啊?!?/p>
“我也是。”
“呀,才發(fā)現(xiàn),你缺了一只胳膊?!?/p>
兩個人摸了摸腦袋,“還好,腦袋還在?!?/p>
然后是沉默,如同敵人每次進攻前片刻的沉默,然后是夜色的逐漸加深,星星隱沒。
“你叫什么?”
“我叫王毛,你呢?”
“狗剩。我娘說這個名字好養(yǎng)活。”
“你娘呢?”
“別問。”他一只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向?qū)Ψ阶隽藗€打住的手勢。
“你,你在哭嗎?”
“沒有?!边^了許久,狗剩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p>
“這場仗打多少年了?”王毛突然問。
“我不知道,我只想快點把這幫畜生趕跑。最好把它們通通趕到大海里,我聽連長說他們就是從那里登陸的?!?/p>
王毛突然想笑,他想象著敵人被趕到海里,他還想在他們身上抽上幾鞭子,放聲大喊:你們從我們的土地上滾出去。
夜色更濃了,星星依然不愿目睹大地上發(fā)生的一切,只有一輪月亮在天邊無動于衷。
“狗剩,快看,那邊有個人爬出了戰(zhàn)壕,他還在往前爬呢,他想干什么?”
“他大概是要夠那支槍吧?!?/p>
“你眼神真好。”
“你仔細看看,那兒真的有支槍?!?/p>
狗剩用僅剩的一只胳膊在眼睛上胡亂地蹭了蹭,那里果然有一支細長的槍散發(fā)著冷冷的光,仿佛一條蛇,沉默而危險。那個人還在往前爬,他已經(jīng)離戰(zhàn)壕很遠了。不能再遠了。“他不該過去的?!?/p>
“那很危險。”
“敵人的第二波攻擊馬上就要來了。”
王毛突然想到要提醒那個人,可是發(fā)現(xiàn)自己口中的話一說出來便氣若游絲。
“你快點讓他回來。”
“我試過了,他根本聽不到咱倆的聲音?!?/p>
“怎么會這樣?”話音未落,一陣炮火襲來,大地在劇烈的爆炸中顫抖。兩人只覺一陣眩暈,就連那天上的月亮也像盤子似的碎了一地。爬出去的那個人連同那支槍一瞬間就被炸沒了。
“那是富貴,我看清了?!惫肥M蝗淮罂奁饋?,“那是我兄弟??!”
此時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士雖然歷經(jīng)敵人幾次猛烈的炮火襲擊已筋疲力盡,但還是迅速組織了防守,誓死守護陣地。因為身后是全城的百姓,是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哪怕付出鮮血的代價也不能讓侵略者前進一步。
“我們的炮在哪兒?為什么不消滅他們?”
“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手榴彈呼嘯著炸開,槍聲、吶喊聲混在一起,憤怒的死亡尖叫著滑過黑夜,最慘烈的戰(zhàn)役拉開了帷幕。
“我們應該做些什么?”
“我想我們什么都做不了。”
“我們在空氣里說話,就是這樣?!?/p>
狗剩又哭了,“他們在流血,在犧牲呀。”他想跳下樹去,可是身體一點兒重量也沒有。“你怎么了?別睡,別睡呀?!?/p>
王毛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臉色蒼白,倚在樹杈里仿佛睡著了。曾經(jīng)堅固的房屋、溫暖的床、熱乎的飯菜、美麗的家園,現(xiàn)在,所有這一切都在炮火中變成了廝殺。
“喂,醒醒,別睡?!?/p>
王毛終于睜開了眼睛,“哦,我只是太困了,剛才好像做了個夢。”
“夢到什么了?”
“夢到那幫畜生像下餃子一樣通通被倒進大海里?!?/p>
沉默,又是沉默。在這炮火中,在這最黑暗的夜里,在這高高的樹上,兩個年輕人就這樣陷入了沉默。
戰(zhàn)斗還在進行著,陣地還在堅守著。
過了許久,狗剩問:“雖然我們現(xiàn)在什么也做不了,但我們一定要看到勝利的曙光。你說我們會等到那一天吧?”
王毛看向遠處的夜空,堅定地說:“會的。你看,那是我們的炮?!?/p>
這是一九四三年夏,這一年王毛二十五歲,狗剩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