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曾在20世紀末公布了一份百年最優(yōu)秀的英語小說“光榮版”,名列第一的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名列第四的就是納博科夫的《洛麗塔》。a
納博科夫的《洛麗塔》被改編成電影主要有兩部,一部是20世紀60年代好萊塢所拍的黑白片;還有一部也是美國電影,拍于1998年。導(dǎo)演阿德里安·萊恩執(zhí)導(dǎo)過《小狐貍》《不忠》等多部情欲片,飾演男主亨伯特的杰瑞米·艾恩斯,代表作有《法國中尉的女人》《蝴蝶君》及《偷香》等。電影附帶了一個香艷的中文名:一樹梨花壓海棠。1998版的主創(chuàng)是浪漫的調(diào)情高手,通篇營造出一種少女魅惑的氛圍:浴室垂掛的粉色內(nèi)褲、花園里潮濕的蜜桃身體、凌亂發(fā)絲上的蝴蝶結(jié)、沾著牛奶汁嘟起的嘴……在少女勃發(fā)的青春和懵懂的主動面前,兩個大叔老男人在焦灼與狂熱中被折磨得神魂顛倒,最后一個死于非命,一個面臨死刑判決。洛麗塔也成為“致命情欲少女”的一種別稱。
嚴歌苓筆下的少女是“東方洛麗塔”,她是弱小的、本能的,也是泛濫的、誘惑的。她的性感不是外化的,而是藏在骨子里;她的美不帶攻擊性,而是退讓、妥協(xié)的;她是不張揚的野花,不為人知開在旮旯角落里……
小點兒:一抹柔情
《雌性的土地》是嚴歌苓大陸時期的長篇代表作,首版1989年6月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小說寫的是20世紀70年代“鐵姑娘牧馬班”的群像,她們和幾百匹軍馬為伴,抵抗草原上各種各樣的危險:狼群、豺狗,還有土著的游牧男人,她們與天、地、畜、獸的關(guān)系十分奇特,其中蘊含的崇高犧牲精神至今撼人心魄。小說給女孩小點兒的篇幅并不多,但她以一個流浪者邊緣化的柔性視角,質(zhì)疑了革命的整體劃一,也消解了改造世界的狂妄。
嚴歌苓這樣寫道:
陳沖讀完《雌性的草地》后對我說:“很性感!”我說:“啊?!”她說:“那股激情??!”我一向很在意陳沖的意見,她是個酷愛讀書的人,讀了許多好書,尤其當代西方文學(xué),似乎是讀書余暇中去做做電影明星。“真的,你寫得很性感!”我仍瞠目,問她性感當什么講,她說她也講不清:“有的書是寫性的,但毫不性感;你這本書卻非常性感?!彼f。a
小點兒和騎兵營長的一場暗戀,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但雙方對彼此心靈的索取和折磨,使這場愛情完全不需要肉體的參與。b這種精神交戰(zhàn)便顯得越發(fā)刻骨銘心,當然也更符合嚴肅書刊的審查制度。
作家在正文前面部分寫小點兒被牧馬班收留時,似乎無由來地突然插進一個20世紀60年代末“少女殺人”的故事:一天有一幫男女青年在鋪里熬糨糊,準備刷大標語大字報。這時他們中的一員突然指著街上一個行人說:他是我們的對頭。很快便捉了他進來,很熱鬧地打,狂歡一樣。一個長得極迷人的少女,不聲不響端起剛沸騰的糨糊澆在那人身上……那個殺人不眨眼的美麗少女,她在公審相片上顯得哀戚動人,帶著一張撼人心魄的臉容服刑了。c
這里隱含的敘事倫理在于:少女性的變動不居。她以洛麗塔的危險、動蕩及似乎無邪的邪惡,讓人性的惡之花變得更加鮮艷詭異、駁雜瘆人,也撕裂鐵板一塊的冷酷現(xiàn)實,從而刺痛人們麻木的神經(jīng)。這個插曲與小點兒的角色功能如出一轍,作為小說的“?!贝┬杏芜畷?,契合20世紀80年代中國當代文學(xué)對人性的反思主題。
《雌性的草地》1993年在臺灣再版,嚴歌苓在美國寫道:
那時十六歲的我,醒來在芳草深處,第一眼看到自己白色的枕巾上,一排血紅的字,“將革命進行到底”。我很年輕很蒙昧的心里,只感覺到我和所有牧馬班女孩一樣,承諾了某個偉大的遺志,這承諾是必須以犧牲、獻身來兌現(xiàn)的。那時的我,絕想不到我會坐在一個美國中產(chǎn)之家的窗口,寧靜而淡泊地寫著這篇后記——那帳篷內(nèi)二十個日夜竟有了如此的后果。那些馬、那些女孩,還有一塊塊印有“將革命進行到底”的雪白枕巾,都怎樣了呢?a
是呀,都怎么樣了?蘇式教育的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成為留美大軍的一員,并無縫對接過上了小資產(chǎn)階級的抒情生活。革命話語被棄置,也被藏在昔日的小說里。
小漁:以性布施
嚴歌苓創(chuàng)作《少女小漁》是出國后的第三年(1992),她的書寫關(guān)注點轉(zhuǎn)到美國新移民的群落中。22歲的護士小漁為了男友江偉的出國夢,跟一個外國老頭辦了假結(jié)婚。江偉看上小漁就是因為她容易上手,他不過把她當成低賤的野花,使用了性功能外又拿她作為改變命運的墊腳石。
誰邀她跳舞她都跳,把她貼近她就近,把她推遠她就遠。笑得都一樣。江偉的手在她腰上不老實了一下,她笑笑,也認了……
在院子大門后面,他將她橫著豎著地抱了一陣。問她:“你喜歡我這樣嗎?”她沒聲,身體被揉成什么形狀就什么形狀。第二個周末他與她上了床。忙過了,江偉打了個小盹。半醒著他問:“你頭回上床,是和誰?”小漁慢慢說:“一個病人,快死了。他喜歡了我一年多?!?/p>
“他喜歡你你就讓了?”江偉像從發(fā)梢一下緊到腳趾。小漁還從他眼里讀到:你就那么欠男人?那么不值得什么?她手帶著心事去摩挲他一身運足力的青蛙肉,“他跟渴急了似的,樣子真痛苦、真可憐?!彼f。她拿眼讀剩下的半句話:你剛才不也是嗎?像受毒刑;像我有飯卻餓著你。b
如果說江偉是個小無賴,那洋老頭就是一個老無賴。他不斷地要求漲房租訛詐她的金錢,他還垂涎她的青春吃她豆腐,可她小心翼翼地體諒他失敗人生的困境,悲憫他自暴自棄背后被生活壓榨的頹廢。為了省下車錢,幾個月來她走路上班;她忍受老人女伴無端的猜忌;她把一塌糊涂的房間收拾得清爽干凈,甚至還在門外種花?!八M魏螙|西經(jīng)過她手能變得好些;世上沒有理應(yīng)被糟蹋掉的東西,包括這個糟蹋了自己大半生的老頭?!眂面對江偉嫉恨她的好心,她卻想:
他那勁會過去的,只要讓他享受她的全部溫存。什么都不會耽誤他享受她,痛苦、惱怒都不會。他可以一邊大發(fā)脾氣一邊享受她?!澳憔烤故莻€什么樣的女人呢?”他在她身上痙攣著問。a
她是如水的女人,放在什么容器就是什么形狀。她對踐踏者不是怨憤的,而是憐憫的,帶著無奈和順從。這里的小漁,分明是“無原則地寬容,無歧視地布施。”b她的名字和形象來源于丹麥童話家安徒生,那個為了愛不得不在刀尖上舞蹈的小美人魚?!懊總€女人,她內(nèi)心深處都沉睡著一條溫柔、善良、自我犧牲的小人魚。”c嚴歌苓這樣闡發(fā)她的“女性觀”:女性的美,在于她的溫柔,而溫柔出于善良,一個善良的靈魂使這個女性體現(xiàn)的溫柔是真實的,不是作態(tài)扭擺出來的。這樣的溫柔和莞爾一笑,和千嬌百媚那類女性技巧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這種溫柔是從她每根汗毛孔里滲出的,自然質(zhì)樸到極致。溫柔是外化了的善良,美是外化了的溫柔。這樣的美是康德所說的“無目的、非功利的”。d
女作家希望通過少女身上的蒙昧、混沌企及一種宗教式的救贖?!渡倥O》在臺灣得到熱捧,同名電影1995年上映,由張艾嘉導(dǎo)演、劉若英主演,徐立功、李安擔任制片人,曾獲第40屆亞太電影節(jié)最佳電影。此短篇的轟動效應(yīng),也許鼓舞了嚴歌苓進一步生發(fā)“以性布施”的主題,《扶桑》在這樣的背景下應(yīng)運而生。
扶桑:異域女奴
少年克里斯愛上的扶桑,雖是一成熟女性,但她的小巧玲瓏、她的柔性卑微,是一種東方洛麗塔的氣質(zhì)。
19世紀的扶桑,遠渡重洋到達美國,乘坐的是一種專門運載“苦力”的船只。男的賣苦力,女的出賣身體,扶桑是一個妓女??死锼篂榉錾0V迷,帶著一種西方殖民者的男性凝視,即使他只是一個少年,面對強勢文化加持,她必然是孱弱的。他進入她身體的同時愛上了她,他興起拯救她于苦海的英雄夢想。
克里斯感到自己頂天立地,不是神話,而是現(xiàn)實中的忠勇騎俠。那兩條始終微微叉開站立的腿鐵一般堅硬地立于馬鐙,居高臨下地看著被他深愛的女奴:你自由了。e
扶桑沒有成就克里斯的英雄夢,她從安全地帶逃跑了,回到唐人街的妓寮。她沒有女性的革命性,她只有女性的奴性。千百年來她或者從屬群體或者依附男性,她的自我只有在族裔中找到歸宿,她生于苦難安于苦難也將死于苦難并通過苦難超度。西方男人于她是異己的存在,她自絕于西方文明,出賣身體是她的生存之道,她的心她的根深扎在東方古老的土地上。即使她拜堂時男人由一只公雞替代,即使她后來有機會見到她的丈夫大勇,他倆從未同床共枕過,他于她只是一個符號,但不妨礙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嚴歌苓創(chuàng)作《扶?!肥?995年,她20世紀80年代末(1989)離開中國大陸成為美國新移民。這位扶桑的塑造者可是經(jīng)歷了革命時代的洗禮,“婦女能頂半邊天”。她在圖書館的故紙堆被一個穿著紅繡鞋的古典女人所吸引,為了體現(xiàn)廣東人的背景,書中還嵌入了個別粵語的字眼。遭遇異域的文化震驚,嚴歌苓在反叛大陸語境的“鐵姑娘”概念時,努力尋覓一種更深的歷史感,她也許讀到了老子的《道德經(jīng)》——“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她的女性觀在中國古典哲學(xué)中得到印證。
小說《扶桑》包含了嚴歌苓幾乎所有的寫作主題:女性與奴性、族裔與文化、愛情與拯救等。此小說題材的時間跨度比較長(嚴歌苓幾乎所有的小說都是現(xiàn)當代題材),如何自如地處理一個多世紀之前的族群與性別議題,以及小說視角的現(xiàn)代性等,年輕的作家(彼時嚴歌苓37歲)似乎尚未有充分與連貫的理性思考,其寫作也因此呈現(xiàn)了零散化的碎片特征?!斗錾!穯柺篮笠惨l(fā)關(guān)注,曾獲多位評論家好評,還得了當年臺灣“聯(lián)合報文學(xué)獎”的長篇小說獎。之后,不少影視公司躍躍欲試,改編成電影的宣傳做了一波又一波,女主從章子怡變成了倪妮,卻總是雷聲大雨點小,至今也沒見有成品問世。
扶桑是女主的名字,也是中國南方一種隨處可見的植物,開著艷麗的花朵,卻不登大雅之堂,因平凡低賤而受忽視。在現(xiàn)代概念里,“扶?!币仓复叭毡尽薄:髞韲栏柢叽_實寫了一個光彩照人的日本女性,小姨多鶴。
多鶴:族裔媾和
《小姨多鶴》于2008年首次刊發(fā)于《人民文學(xué)》,可以說是迄今為止嚴歌苓寫得最好的一部長篇代表作。她對異國和族裔題材的操控,此時達到了嫻熟圓融的境界。多鶴出場時是16歲的日本女孩,她身兼戰(zhàn)俘、女傭、小妾、小三等身份,眼神“蒙昧、無邪”,嚴歌苓再次描畫出東方女性的柔軟與奴性。
頭一夜呢,是他的手先認識了她的身體?他沒有看她就關(guān)了燈。屋子里一點光亮也沒有,她就是一條瘦小的黑影。頭顯得很大,她的頭發(fā)厚得出奇,雖然頭發(fā)也是黑色,但它不是他熟識的黑頭發(fā),是異類的、蠻夷的黑頭發(fā)。蠻夷男人們殺人放火,剩下這個孤零零的女人就是這樣一條細小的黑影。他在她眼前逼近,再逼近,在她眼前越來越高大。黑暗讓高大的東西更加高大。他在她眼前一定是個殺人放火者的巨大黑影。她哭起來,慢慢躺倒在炕上。他可沒有對她蠻夷,手腳并不重,只是動作得毫無興趣。動作很有效率,但絕無所謂。她哭得越發(fā)痛,細小的黑影抖動蜷曲,被碾在鞋底下一條豆蟲似的。他蠻夷起來,在發(fā)抖的黑影上殺人放火。a
這一場景將多鶴的初夜寫得如遭性侵。張儉的暴力姿態(tài)看起來是對日本人侵略中國惡行的模仿,政治強權(quán)與性別權(quán)力糾結(jié)著形成反轉(zhuǎn)。在東北人家張儉和朱小環(huán)家里,多鶴先是作為泄憤對象,后又成為牲口一樣的生殖工具,一直做小伏低。她背負一衣帶水的民族負擔,只能接受宰割隱忍求存。在這里,國家的關(guān)系以家庭人際特別是兩性關(guān)系展現(xiàn)出來,奴役與被奴役以日常的方式平淡上演。在多鶴長期地奉獻與付出之后,情況慢慢發(fā)生微妙的變化,這對異國男女竟然滋長起綿長的親情,甚至愛情。
兩人越是對視,越是貪婪。他們把五分鐘的路走成了二十分鐘。路上碰到一個賣白玉蘭花的老太太,張儉掏出五分錢,買了一束,讓多鶴掛在襯衫紐扣上。他對自己的異常行為毫不驚奇,好像他生來就是會跟女人風(fēng)花雪月的公子哥兒。他要到他的心有空閑分析他這些行為時,才會吃驚,現(xiàn)在他的心忙壞了,忙著接受多鶴每一瞥風(fēng)情十足的目光,忙著以他溫存的目光或者悄悄捏一把她的手或腰或肩來回報她的風(fēng)情。男女之間可干的事真多,何止那一樁事呢?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悄悄地捏一捏她的手心,讓他心尖肝尖都酥麻了。那手心真軟真嫩,像一切被偷盜來的東西那樣難以言喻的美妙……
他感到她也完全不同于過去。過去她只把他當成一個男體,一個能夠跟女體配偶的男體,而現(xiàn)在不同了,她把他當作天下獨一份,只屬于她的獨一份,是那種茫茫人海里稍一大意就錯過的獨一份。這下什么都不同了,撫摸成了獨一份的撫摸,每一個撫摸都讓她痙攣。誰說女人不會進攻?她的肉體迎出去老遠,幾乎把他的牽拉過去。她那片優(yōu)質(zhì)土壤似乎把他也埋沒包藏了。
他閉著眼乘著秋千一上一下,滿心是多鶴左一瞥右一瞥的風(fēng)情目光。她那么風(fēng)情又那么蒙昧,這是張儉最感到新鮮刺激的一點。b
嚴歌苓先是將這對生養(yǎng)了幾個孩子的男女寫成了鐘情少年與懷春少女,接著又把他們說得如同琴瑟和諧的神仙眷侶。在《扶?!返膭?chuàng)作談中,嚴歌苓說:“兩個對立的種族,兩種并存的文化,它們間的相吸、相斥、折磨和磨合,使這兩個民族組合成了一個對稱體,從形而上來理解,克里斯和扶桑的性愛是兩個民族媾和過程的象征?!盿性愛是嚴歌苓處理族裔溝通的一種策略(套路),雖然扶桑與克里斯的勾連失敗了——中美之間陷于隔閡與斷裂,還好,多鶴與張儉這一次的中日媾和開花結(jié)果了。
《小姨多鶴》的族裔沖突和權(quán)力角逐,無疑更考驗性別書寫的多維與斑駁。嚴歌苓1958年出生于上海,《小姨多鶴》出版時她50歲,正是人生體驗和寫作生涯的成熟期,小說密實的敘述風(fēng)格與厚重的題材相得益彰。對比《扶?!罚@時她對語言具有更高超的駕馭能力,對生活細節(jié)的處理更是信手拈來、華章頻出。這是她正面寫性最多的作品,上述引文還可以讀出女作家沉浸與玩味于男性凝視的快感,還有女性全然交付自我的滿足。如果說“雌性”是一種動物性、女性的本質(zhì),那么“奴性”則包含了東方歷史、權(quán)力與倫理等復(fù)雜內(nèi)涵。
真實與虛構(gòu)
筆者曾經(jīng)做過的一個調(diào)研顯示:華文文學(xué)作家及其作品,被學(xué)者研究和關(guān)注最多的女作家就是嚴歌苓。b有研究者追索嚴歌苓少女時代的情愛挫折,認為小說《穗子物語》中的《灰舞鞋》提及穗子的情愛隱秘,其實是嚴歌苓自己的真實遭遇,青春期的早戀困境曾導(dǎo)致她的自殺。
15歲的穗子與22歲的排長邵冬駿相愛,但有違軍規(guī)。兩人在長達三年的時間里秘密地交往,用暗號傳情達意,這期間,穗子給邵寫了160多封情書,“親愛的冬駿哥,”“你的目光在我的血液里走動”或者“讓我深深地吻你”之類,小女孩的綿綿情思并不能讓排長滿意,“他說她就是一堆空話,什么‘永遠,什么‘至死不渝,小小年紀,怎么有這么多空話?”排長想要的是“能不能把一切都給我?”小穗子是甘愿付出所有的,“今夜要帶她亡命天涯,她也沒二話”。但在這之前,兩人的交往已經(jīng)被高愛渝看在眼里。高是“活潑、豐滿、騷情的連級軍官,長相在舞臺下也是主角。動不動就破口大罵……像個美麗的女土匪”,早在一個星期之前,高愛渝已經(jīng)征服了邵排長。邵移情是他在高那里看到了激情,“激情是無情的,和小穗子,他從來沒調(diào)動起這樣的激情……邵冬駿和高愛渝的愛火則激情燃燒”。為了愛的堅貞,邵出賣了小穗子。他交出穗子的情書后,穗子的日記也遭到檢視,她的情話讓所有人不齒并成為大家孤立她、諷刺她的有力武器。此后,穗子“被女兵們躲瘟疫似的躲了半年多”。絕望的她“從衛(wèi)生室拿了三天的安眠藥,一次吞下去,以為自己從此不會醒來了”。a
少女時代的被棄與自殘,后來投射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卻成了洛麗塔式的魅惑、柔情甚至人盡可夫。這在某種意義上是文學(xué)的補償,或者說是寫作的治愈。嚴歌苓的小說中,最具洛麗塔敘事元素的,其實是中篇小說《人寰》,近些年被改名為《心理醫(yī)生在嗎?》重復(fù)出版。
《人寰》1998年在臺灣首版,創(chuàng)作于《扶?!泛汀缎∫潭帔Q》之間。此篇中的父親是一位作家(嚴歌苓的父親蕭馬也是作家),女主“我”愛上了父親的朋友賀叔叔。她一直記得11歲那年,賀叔叔在臥鋪車廂里一寸一寸地撫摸她;到18歲時,她一路顛沛去瓜棚找下放的賀,希望獻身他撫慰落魄的他,卻遭到冷漠拒絕。之后他們還有過多次的情欲試探。
此小說采取了具有現(xiàn)代意味的敘事方式。寫作的靈感在于當時美國心理學(xué)界的一股“弗洛伊德回潮”。b心理學(xué)家認為絕大多數(shù)人在童年都有過創(chuàng)傷,這些創(chuàng)傷因為人的心理功能具有自衛(wèi)本能,即淘汰一切不利于心理健康的記憶。因此,人在幼年所受的心理創(chuàng)傷似乎被忘卻了,或說以忘卻為形式愈合了。然而,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理論,沒有任何創(chuàng)傷會被忘卻,只不過被抑制到不被知覺的意識中。所以,心理療程是心理大夫幫助病者打開潛意識,探索那些藏于最混沌最黑暗的心靈深處的病灶。小說里的中年女人(“我”)在美國看心理醫(yī)生時,用蹩腳的英文斷續(xù)而逶迤地講述內(nèi)心的隱痛。
《人寰》的兩性關(guān)系不僅是大叔與洛麗塔之間的性吸引,它還隱含了“文藝為政治服務(wù)”的時代背景,一個家庭對權(quán)勢者的服膺與附庸。父親所寫的作品不能署自己的名字,他只是賀的代筆人。作為交換,在歷次政治運動中,賀庇護女主一家安全過關(guān)。往昔的中國故事因語言和文化隔閡,在西方語境敘述時引發(fā)了一種奇異的陌生化效果,也為讀者帶來另類的閱讀快感。
更有意味的是,女主與她的洋教授也糾纏不清,兩人的性關(guān)系也摻雜著權(quán)力與交易。女主對心理隱痛的暴露與疏解,同時也是作家以文字為工具對情色與欲望場景的展露與宣泄。至此,小說文本成為香艷的女體,讀者則是有權(quán)力的凝視者,文藝的補償與移情作用不言自明。
結(jié) 語
洛麗塔對成熟男人是主動投懷送抱的?!堵妍愃分袃晌猾C艷男人,亨伯特是大學(xué)教授、奎爾蒂是戲劇編劇,都是人生閱歷豐富的老江湖,卻都拜倒在14歲少女的石榴裙下。離開家去宿營地前,洛麗塔狂奔到亨伯特的房間,沖撞到他懷里吻別;他去營地接她回家,她在車里換上露臍裝、坐在他的懷里熱吻他;終于可以在旅館里與她一親芳澤,他卻流連在酒店大堂和走廊,一直到半夜才小心翼翼躺到熟睡的她的身邊;第二天一早她醒來,主動地騎到他身上讓他銷魂地進入。遇見更老練的奎爾蒂,她疏離了亨伯特,先是出去偷情,接著借機私奔,膩味后寧可嫁給一個毛頭窮小子,也堅決不回繼父身邊。她安于做蕓蕓眾生中庸常平凡的家庭主婦,卻拒絕在脫軌亂倫的動物性中熠熠發(fā)光——男人只是她認識世界的一種途徑,成年后的她愿意承擔自我的命運。相比之下,嚴歌苓筆下的中國女人從未有過主體性,她沾沾自喜于被動、隱忍的生存之道,甚至為東方古國悠久的“奴性”招魂。
西方藝術(shù)史中,有個知名的雕像叫“唯仁多芙女神”(the Venus of Willendorf),是舊石器時代的產(chǎn)物,曾在澳大利亞被發(fā)掘出土。有女性主義研究者指出:“唯仁多芙女神”一點也不美,她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沒有耳朵,她的臉部被稻草繩一圈圈地圍著。臉部像被囚禁起來,一點個性也沒有。她的乳房碩大無比,沉甸甸地耷拉在胸前;她非常肥胖,臀部大大的,腹部像是懷孕的樣子;她沒有手,也沒有腳,但是大腿異常粗壯和結(jié)實。作為女神,她絕對不代表美,而是代表母親——總在懷孕,總在哺育,她生活在自己的身體里,被自己的身體所囚禁。a
此女神像最突出之處是乳房和臀部,象征女性發(fā)達的生殖功能。她沒有眼睛,所以看不見外界的景象;沒有耳朵,所以聽不到外界的聲音。她是女性這一性別最本質(zhì)、最原始但又最不性感的體現(xiàn)。令人感慨的是,天下所有偉大的母親都像這個女神一樣,有如大地,有如大自然,充實而溫暖,是天下兒女的來源,也是他們的歸宿,但母親自己卻是盲目的,看不見自己也看不見外界,只為著生育而在那里呆呆地挺立著。
對偉大母親的歌吟是男權(quán)文化不絕如縷的主旋律,嚴歌苓筆下混沌與蒙昧的女性形象與“唯仁多芙女神”異曲同工。在雌性與母性上,她又再加一把“東方洛麗塔”的柔媚與性感,從而將所謂“女性的本質(zhì)”包裝得更加新鮮可人(男人)。嚴歌苓在對革命女性與“鐵姑娘”的矯枉過正中,折回對女性奴性(盲目、無我)的渲染與謳歌的歧路。
責(zé)任編輯 崔耕
a 劉再復(fù)《納博科夫的大寓言》,劉再復(fù)著《漂泊傳——劉再復(fù)海外散文選》第300—303頁,明報月刊出版社、新加坡青年書局聯(lián)合出版,2009年2月初版2012年5月第1版第2次印刷。
a 嚴歌苓《從雌性出發(fā)(代自序)》,嚴歌苓著《嚴歌苓集1雌性的草地》第1頁,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第1次印刷。
b 嚴歌苓《性與文學(xué)——為芝加哥華人寫作協(xié)會所做的一場演講》,嚴歌苓著《波西米亞樓》第87頁,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1版第1次印刷。
c 嚴歌苓著《嚴歌苓集1 雌性的草地》第50頁。
a 嚴歌苓《雌性之地——長篇小說〈雌性的草地〉再版后記》,嚴歌苓著《波西米亞樓》第101頁。
b 嚴歌苓著《嚴歌苓集5 少女小漁》第3頁。
c 嚴歌苓著《嚴歌苓集5 少女小漁》第15頁。
a 嚴歌苓著《嚴歌苓集5 少女小漁》第15頁。
b 嚴歌苓《性與文學(xué)——為芝加哥華人寫作協(xié)會所做的一場演講》,嚴歌苓著《波西米亞樓》第86頁。
c 嚴歌苓《弱者的宣言——寫在影片〈少女小漁〉獲獎之際》,嚴歌苓著《波西米亞樓》第94頁。
d 嚴歌苓《弱者的宣言——寫在影片〈少女小漁〉獲獎之際》,嚴歌苓著《波西米亞樓》第97頁。
e 嚴歌苓著《扶?!返?87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10月第1版第1次印刷。
a 嚴歌苓著《小姨多鶴》第55頁,作家出版社2008年4月第1版第1次印刷。
b 嚴歌苓著《小姨多鶴》第96—97頁。
a 嚴歌苓《性與文學(xué)——為芝加哥華人寫作協(xié)會所做的一場演講》,嚴歌苓著《波西米亞樓》第86頁。
b 莊園《從編輯視角調(diào)研“華文文學(xué)”的關(guān)注熱點》,《汕頭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8年第8期。
a 黃彥博《嚴歌苓早期生平研究》,《華文文學(xué)》2013年第4期第37頁。
b 嚴歌苓《我為什么寫〈人寰〉》,嚴歌苓著《波西米亞樓》第121—122頁。
a 劉劍梅《論母愛的悲劇性》,劉再復(fù)、劉劍梅著、白燁、葉鴻基編《兩地書寫》第130—1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