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士是我國古代的一類特殊人物,五帝時代有巢父、許由,三代之際有伯夷、叔齊,秦漢時期有“商山四皓”等,無論怎樣暴虐的時代,隱士都是存在的,這意味著在古代的專制社會中,隱士是可以被包容并且具有獨立生存空間的人物,無論是物質(zhì)空間還是精神空間。隱士一定是知識分子。謝靈運說:“樵隱俱在山,由來事不同。”(《田南樹園激流植援》)盡管樵夫和隱士都住在山里,但二者是截然不同的。事實上,對于某些知識分子而言,如果在新興的政治力量和固有的原則之間尋求妥協(xié),那么,隱逸就是最好的途徑。但是,選擇隱逸之路,首先必須要把握恰當(dāng)?shù)臅r機(jī)。
我們讀《世說新語·識鑒》第10條:
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fēng)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
爾,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為見機(jī)。
西晉統(tǒng)一全國以后,張翰離開家鄉(xiāng)吳郡(今江蘇蘇州),游宦于洛陽,在齊王司馬同手下?lián)未笏抉R東曹掾。在“八王之亂”中,他的同鄉(xiāng)陸機(jī)、陸云兄弟皆死于非命,而張翰在事發(fā)之前即辭官還鄉(xiāng),得以善終。所謂“見機(jī)”,即事發(fā)之前明察事情變化的細(xì)微動向,也就是有先見之明,這是在秋風(fēng)中忽起故園之思的張翰所具有的特殊智慧。本條劉孝標(biāo)注引《文士傳》日:
張翰字季鷹。父儼,吳大鴻臚。翰有清才美望,博學(xué)善屬文,造次立成,辭義清新。
大司馬齊王同辟為東曹掾。翰謂同郡顧榮日:“天下紛紛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
難。吾本山林間人,無望于時久矣。子善以明防前,以智慮后?!睒s捉其手,愴然日:“吾
亦與子采南山蕨,飲三江水爾!”翰以疾歸,府以輒去除吏名。性至孝,遭母艱,哀毀過禮。
自以年宿,不營當(dāng)世,以疾終于家。
所謂“以明防前,以智慮后”,正是仕于亂世的一種“見機(jī)”的智慧。那么,作為“隱逸詩人之宗”,陶淵明是否也有這樣的智慧呢?
宋代治平年間虎丘寺僧人思悅在校讀《陶淵明集))時說過這樣的話:
五臣注陶淵明《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
行涂中》詩題云:“淵明詩,晉所作者皆題年號,
入宋所作但題甲子而已。意者恥事二姓,故以異
之?!彼紣偪紲Y明之詩,有以題甲子者,始庚子,
距丙辰,凡十七年間,只九首耳,皆晉安帝時所
作也。中有《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
溪作》,此年秋乃為彭澤令,在官八十余日即解
印綬賦《歸去來兮辭》。后一十六年庚申晉禪宋,
恭帝元熙二年也。蕭德施《淵明傳》日:“自宋
高祖王業(yè)漸隆,不復(fù)肯仕?!庇跍Y明之出處,得
其實矣。寧容晉未禪宋前二十年,輒恥事二姓,
所作詩但題以甲子,而自取異哉?①
顯而易見,對于陶淵明的“見機(jī)”,思悅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他認(rèn)為這是不合實際的,但宋人謝枋得在《碧湖雜記》中指出:
元興二年,桓元篡位,晉氏不斷如線,得劉
裕而始平,改元義熙,自此天下大權(quán)悉歸劉裕,
淵明賦《歸去來辭》,實義熙元年也。至十四年,
劉公為相國,恭帝即位,改元元熙,至二年庚申,
禪于宋。觀恭帝之言日:“桓玄之時,晉氏已亡
天下,重為劉公所延將二十載,今日之事,本所
甘心?!痹斘洞搜?,則劉氏自庚子得政至庚申革
命.凡二十年,淵明自庚子以后題甲子者,蓋逆
知其末流,必至于此,忠之至義之盡也。(轉(zhuǎn)引
自明顧起元《說略》卷八)
所謂“逆知其末流,必至于此”,在謝氏看來,陶淵明具有超前二十年的政治預(yù)見性也是很正常的。但晉宋易代,并非促成陶淵明歸隱田園的唯一原因,與所謂“忠義”也不具有必然的聯(lián)系,因為倘若奉行“忠義”,就應(yīng)該堅持到永初元年晉宋易代之時。
就晉宋易代而言,歷史的風(fēng)云首先來自桓玄與劉裕的斗爭。前者一度取代晉室,建立楚國,即所謂桓楚,而在元興三年(404)五月桓玄敗亡之后,劉裕實際上便掌控了晉朝的江山。陶淵明曾赴荊州入桓玄幕府任職,今《陶淵明集》卷三有《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途中))②詩可以為證,袁行霈先生明確指出:“江陵是荊州治所,桓玄于隆安三年(399)十二月襲殺荊州刺史殷仲堪,隆安四年(400)三月任荊州刺史,至元興三年(404)桓玄敗死,荊州刺史未嘗易人。淵明既然于隆安五年(401)七月赴假還江陵任職,則必在桓玄幕中無疑。陶澍等人諱言淵明仕玄,故于其詩義亦曲為之說,實不足據(jù)也?!雹鄞苏f是正確的。實際上,《宋書·陶潛傳》所謂“薄宦,不潔去就之跡”④,就是陶淵明仕于桓玄的隱語,“這是史臣隱晦地交代了陶潛當(dāng)過桓玄官吏的史實”⑤。東晉義熙元年(405)十一月,陶淵明賦《歸去來》,辭去彭澤縣令⑥,從此徹底退出官場。東晉義熙十四年(418)十二月,晉安帝被劉裕殺害⑦。元熙二年(420)六月,劉裕代晉稱帝,降封晉恭帝司馬德文( 386-421)為零陵王,劉裕登基稱帝,改國號為宋,改元永初,次年九月,晉恭帝被劉裕殺害⑧。值得注意的是,在桓玄敗死的次年,即公元405年,陶淵明就辭官歸隱了,如果說其間沒有因果關(guān)系,顯然不合情理;而晉宋易代的序幕即由此年拉開,最終結(jié)束于公元421年,前后長達(dá)16年;換言之,至少在晉朝滅亡的16年前,陶淵明就已經(jīng)預(yù)見了歷史的結(jié)局?!端螘肪矶段涞郾炯o(jì)》:
(元熙)二年四月,征王入輔。六月,至京
師。晉帝禪位于王……詔草既成,送呈天子使書
之,天子即便操筆,謂左右日:“桓玄之時,天命
已改,重為劉公所延,將二十載。今日之事,本
所甘心?!雹?/p>
晉恭帝所說的“劉公”,就是指劉裕。在這位年輕的末代天子看來,“桓玄之時,天命已改”,依賴劉裕之力又茍延殘喘了二十年,所以他心甘情愿地禪位給“劉公”。實際上,恭帝之言反映了當(dāng)時朝野高端人士的共識,那就是幾乎在劉裕登基前二十年,晉朝覆亡的歷史命運就已經(jīng)注定了;但是,如此真誠懇切的言辭并未能使他避免屠戮之厄,劉裕的殘忍兇暴可見一斑。
上述情況表明,陶淵明的易代之感與桓玄篡晉無關(guān),因為他是桓玄的舊部,在桓玄主政之時尚可為官⑩?盡管內(nèi)心也充滿了糾結(jié)和矛盾(參見上引《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途中》詩),而劉裕逐漸坐大乃至登基稱帝,這是陶淵明產(chǎn)生易代之感的政治背景,所謂“自高祖王業(yè)漸隆,不復(fù)肯仕”?,“這是史臣明確告訴人們,陶潛的不復(fù)肯仕,是與劉裕有關(guān)”?,與同時代的傅亮( 374-426)比較一下,則更可見陶淵明之風(fēng)采?!端螘肪硭氖陡盗羵鳌份d:
傅亮字季友,北地靈州人也。……亮博涉經(jīng)
史,尤善文詞。初為建威參軍,桓謙中軍行參軍。
桓玄篡位,聞其博學(xué)有文采,選為秘書郎,欲令
整正秘閣,未及拜而玄敗。?
可知傅亮本來也是桓氏的舊部?,在桓玄敗亡之后,投奔劉裕麾下,成為其最重要的謀臣之一,劉裕之登基正是出于他的謀劃?!端螘じ盗羵鳌酚州d:
……以亮任總國權(quán),聽于省見客。神虎門外,
每旦車常數(shù)百兩。高祖登庸之始,文筆皆是記室
參軍滕演;北征廣固,悉委長史王誕;自此后至
于受命,表策文誥,皆亮辭也。?
陶淵明的人生選擇與傅亮是完全不同的。但是,陶淵明反對宋武,也并不等于忠晉,這就是歷史人物的復(fù)雜性。清吳菘《論陶》云:“淵明非隱逸流也,其忠君愛國,憂愁感憤,不能自已,間發(fā)于詩,而詞句溫厚和平,不激不隨,深得《三百篇》遺意?!?口此論陶,無疑是拔高了陶淵明。清代學(xué)者惲敬指出:
先生生于晉哀帝興寧三年,及壯,當(dāng)安帝之
初,其時王國寶、司馬元顯、桓玄相更代,故先
生無宦情,一起為州祭酒,即自免去,征主簿不
就,蓋不欲與諸人之難也。至元興二年桓玄篡
位,三年劉裕復(fù)京邑,行鎮(zhèn)軍將軍,追桓玄過潯
陽,先生乃為其參軍,年四十矣。先生附義旗而
起,以劉裕為可安晉室耳。明年劉裕從兄劉懷肅
為建威將軍,先生為其參軍,其秋即令彭澤。敬
思先生與劉穆之、王弘、徐羨之、謝晦同在劉裕
幕府,其差池不待言,而劉裕之懷異志,穆之等
之附裕,先生必微窺得之,于是晉室之安無可
望,故自鎮(zhèn)軍參建威,自建威令彭澤,然后脫然
遠(yuǎn)去,永遂其不臣二姓之志耳?!壬幖褐?/p>
高,見機(jī)之決,進(jìn)退之裕,皆于此可見。(《大云山
房文稿》二集卷二《靖節(jié)集書后》二)
這種“見機(jī)之決”,正顯示了陶淵明的政治智慧。
陶淵明的游宦生涯和政治經(jīng)驗是很重要的,這是推動陶淵明建構(gòu)其文學(xué)世界的核心力量之一。因為一個不懂政治的人永遠(yuǎn)不會超越政治,一個沒有政治情懷的人也永遠(yuǎn)不會有回歸田園的夢想,陶淵明能夠成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能夠創(chuàng)寫不朽的田園詩,也是由其政治閱歷和政治素養(yǎng)所決定的。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陶淵明文獻(xiàn)集成與研究”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批準(zhǔn)號:17ZDA252
①②《宋本陶淵明集二種》,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9年版,第51-52頁,第55頁。
③袁行霈:《陶淵明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291頁。
④?[南朝梁]沈約:《宋書》卷九十三<隱逸列傳·陶潛傳》第八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288頁,第2288-2289頁。
⑤?陳培基:《陶潛歸隱真相新解一一從陶潛與桓玄的關(guān)系說起》,《福建論壇》1986年第1期。
⑥《陶淵明集》卷五《歸去來兮辭并序》:“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順心,命篇日《歸去來兮》。乙巳歲十一月也。”《宋本陶淵明集二種》,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9年版,第113頁。
⑦⑧[唐]房玄齡:《晉書》卷十《帝紀(jì)第十》第一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67頁,第269頁。
⑨[南朝梁]沈約:《宋書》第一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45-46頁。
⑩《陶淵明集》卷六《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陶淵明的外公孟嘉曾經(jīng)擔(dān)任桓溫的參軍,而孟嘉與桓玄的岳父劉耽的關(guān)系也非同一般。見<宋本陶淵明集二種》,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9年版,第126頁。
??[南朝梁]沈約:《宋書》第五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335-1336頁,第1337頁。
?恒玄、桓謙是堂兄弟,桓玄是桓溫之子,桓謙是桓沖之子,桓溫和桓沖并為桓彝之子。參見王伊同:《五朝門第》附《高門權(quán)門世系婚姻表》之十五《譙國龍亢桓氏》,中華書局2006年版。
?[清]吳瞻泰輯:《陶詩匯注》卷末,清康熙拜經(jīng)堂刻本。
作者:范子燁,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首席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研究生院文學(xué)系教授、中國占典文學(xué)專業(yè)博十生導(dǎo)師。主要著作有《魏晉風(fēng)度的傳神寫照——(世說新語)研究》《中古文人生活研究》《悠然望南山——文化視域中的陶淵明》《中占文學(xué)的文化闡釋》等。
編 輯:張勇耀 mzxszyy@126.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