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墅
戴朋文
撥通那個電話才知道,大奇死了。那場意外過去了一年,鄭鈞卻全然不知。
大奇那么一個與世無爭、樂觀開朗的人,頃刻間撒手人寰,留下那個從偏遠農(nóng)村討來的老婆,獨自拉扯著弱智的兒子。
厭倦了名利場的污濁,鄭鈞感覺單純而又寡欲的大奇,就像一縷清新的春風撲面而來,駕駛著油兮兮的烏篷船往來于黎河兩岸。每天,聞腥腥的河水,聽刺耳的汽笛,臉上卻始終掛著憨憨的笑。每次與鄭鈞在一起,大奇如同一位博學的收藏家,面對著每一方奇石美玉,如數(shù)家珍。然而,大奇的家里不用說美玉,連塊最普通不過的靈璧都沒有。
鄭鈞去過大奇家,比家徒四壁好不了多少。老婆沒工作,兒子不僅弱智,還是病秧子,大奇哪還有能力把玩美玉、觀賞奇石。
臨睡之前,鄭鈞翻箱倒柜地找出5萬塊現(xiàn)金,決定明天一早就去大奇家……
在那個歲月剝落的筒子樓里,鄭鈞見到了一個人,那個和他在陸海游船的包間里上演現(xiàn)場直播的阿紫。
鄭鈞從阿紫身上找到了如漆似膠的感覺,正當這種感覺強烈之極的時候,阿紫卻突然消失,消失得不留任何痕跡。
“怎么是你?”鄭鈞擋住了阿紫的去路。阿紫臉上的表情異常復雜,她好像不知如何應付,這個曾經(jīng)和自己有過云雨之歡的男人。
大奇的老婆是農(nóng)村婦女,雖說匱于男女情事,可從眼前這對男女的表情里,也覺察出了一些非比尋常之意。
“鄭大哥,她是肖經(jīng)理?!?/p>
肖經(jīng)理?鄭鈞看著阿紫,等著她向自己說明一切。
“我是來和這位大嫂談賠償?shù)摹!卑⒆辖K于開口了,語氣很職業(yè),全然沒有他熟悉的那種嬌嗲。
“你代表誰?”
“當然是陸海,陸老板?!卑⒆系幕卮饠S地有聲,一字一句地砸在鄭鈞的心里。
那天醉生夢死墮落成魔的時刻,竟然就是大奇奪魂殞命的終點。這同時發(fā)生的一切,都是陸海這個王八蛋所賜。鄭鈞的心里又一次升騰起殺死陸海的念頭。
就在他愣神兒的當口,阿紫驀地竄出房門,很快消失在筒子樓群里。
鄭鈞掏出那厚厚幾摞鈔票,擱在桌上。他沒有說話,抱起那個弱智的孩子,用胡子使勁扎著孩子的臉,這種親熱的方式,大奇很自豪地告訴過他……
回法院的路上,一輛黑色轎車始終與他保持著兩三百米的距離,不用懷疑,肯定是盯梢者,而且肯定是陸海的人。
辦公室的門開著,里面坐著院長、紀委書記和兩個穿西裝打領帶的陌生人。一番介紹之后,鄭鈞得知那兩個陌生人是市紀委監(jiān)察二室的主任和副主任。
“有人舉報,輝煌投資公司老板陸海與法院的某些法官有不正當經(jīng)濟來往,鄭局長,你也辦理過輝煌公司的案子,所以我們特來找你落實一下情況?!?/p>
鄭鈞的心里很緊張,但以他的經(jīng)驗和對辦案程序的了解,眼前的不速之客不是專門沖他而來,肯定是有人告發(fā)了陸海,但告發(fā)陸海的人并沒有掌握那些要命的證據(jù)。
想到此,鄭鈞故作鎮(zhèn)定地給所有人的杯子里添滿了水,然后從檔案柜里找出兩本案卷,放在茶幾上。
鄭鈞點上煙,盡量把自己調(diào)整到向上級領導匯報案子的狀態(tài)。他把云山別墅那個案子的訴辯主張,一、二審判決結(jié)果和執(zhí)行拍賣情況,全部進行了陳述。所有的陳述都是案情和程序,其他情況當然是全部刪除。
“今天就到這兒吧,鄭局長,添麻煩了?!眱晌徊凰僦推鹕砀孓o,監(jiān)察室主任特意和鄭鈞對了一下眼光。
“鄭鈞,你沒問題吧?”送走紀檢,院長很嚴肅地問。
“誰能沒問題?不過在這件事情上,院長你一百個放心?!?/p>
“那就好,如果真有事,我第一個饒不了你?!?/p>
窗外又飄起了雪花。鄭鈞的思緒也隨著紛揚起來。
陸海被查是遲早的事,紀檢插手陸海案件,有點出乎鄭鈞的意料,看來被陸海拉下水的不光是他鄭鈞。然而事已至此,他鄭鈞的所作所為早晚會大白于眾,到時,身敗名裂、牢獄之災會接踵而來。
曾經(jīng)有過一段時間,鄭鈞很羨慕大奇的生活。窮點、累點、苦點,心里很干凈。有一次去大奇家,看到大奇掂著一瓶快要見底的老白燒,就著一盤拌黃瓜、一盤油炸花生米,老婆很崇拜地聽他哼著地方小調(diào),兒子圍著夫妻倆叫喊著、跑跳著……很簡單,很祥和。
而如今,這種簡單與祥和也已不復存在。
鄭鈞想到了田爽。他很懷念以前與田爽那種如水的君子之交,很單純、很純凈,彼此之間就是一種欣賞。如果不是職業(yè)原因,他與田爽應當可以成為知己。交往過密之后,鄭鈞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一種妒嫉心理,同樣都是法律人,憑什么田爽可以大搖大擺地開好車、住好房?妒嫉心理使他對田爽的感覺,鬼使神差般地發(fā)生了變化。
從此,田爽不再是他的知己,而是他的錢包、工具,令他奇怪的,田爽對此好像也樂此不疲。于是,他們之間產(chǎn)生了另外一種默契。
現(xiàn)在,田爽欠他的錢,雖然只是口頭承諾,田爽肯定也會履約,這就是那另外一種默契。
思來想去,鄭鈞做出了一個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的決定。
為了這個決定,鄭鈞直接去了云山別墅,他要討回屬于他的400萬……
……田爽和鄭鈞酒喝得很猛,像是故意而為。兩人的心里各懷心事,都想借酒行事。
田爽借酒壯膽,他要揭開別墅“鬧鬼”的秘密;鄭鈞借酒拉臉,他要說出田爽還錢的初衷。
然而,林艷如偏偏就是不識相,倆男人喝得云山霧罩了,她依舊端坐桌前,時不時還與他們推杯換盞。
倆男人前后趴在了餐桌上,好像都醉了。其實,他們都存著一些酒量,只等林艷如一離開餐廳,就各自開始行動。
林艷如不知他們的心計,確認兩人喝醉時,她噌地站起身來,先仔細端詳了一下桌上的飯菜,然后繞著餐桌轉(zhuǎn)了一圈,轉(zhuǎn)圈時還用中指分別彈了兩個男人的腦袋,每次彈過之后,臉上立馬出現(xiàn)一絲頑皮的怪笑。
轉(zhuǎn)到自己的位置,她用手抓拿著桌上的剩菜,沒有間歇地往嘴里猛塞,不一會兒,一桌飯菜全部見底。她又舉起一瓶喝了三分之一的澳洲干紅,聞聞瓶口,點了點頭,一口氣全部灌進肚子里。最后,點上一支香煙,打著飽嗝,一搖三晃地上了二樓。
這一切,被田爽和鄭鈞盡收眼底。特別是鄭鈞,從林艷如為他點煙的時候,他就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鄭鈞知道張琳已死,可他就是難以相信林艷如不是張琳。
倆人同時睜開了眼睛。
“想干嗎?”田爽問。
“沒有別的,我的錢是不是該給了?我有急用。”鄭鈞心魂未定,卻沒忘記來別墅的目的。
“哎呀,你不提醒我還忘了,早準備好了。本來今天給你送去,可是……”田爽指了指二樓,“你嫂子生病了?!?/p>
是啊,病得還不輕。鄭鈞心里想。
“你隨我來?!?/p>
田爽和鄭鈞躡手躡腳地上了三樓,進了那間儲藏室。
田爽打開手電,從電刨子底下拖出一個棕色密碼箱,交給鄭鈞。關閉手電,倆人又躡手躡腳地回到一樓客廳。
田爽撥弄了幾下密碼,箱子啪地打開,里面裝滿了一沓沓百元大鈔。
“這是兩百萬,剩下的再過一個月給你?!闭f著,田爽拿出最右角的一摞,他想用大拇指捋出鈔票的嘩嘩聲,哪承想那些鈔票上布滿了火柴粗的洞眼。他又抽出幾摞,模樣依舊。
鄭鈞也傻眼了。他知道,田爽決不會開出如此荒唐的玩笑??裳矍暗氖聦嵜鲾[著,類似的鈔票至少有二十多萬。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