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發(fā)
唐代有一位書生叫張果,生在河北邢州,年輕時(shí)一心要考取功名,求得高官厚祿。張果朝乾夕惕,苦讀詩書,終于在30多歲時(shí)中舉。等到朝廷開科取士,他備好盤纏,騎上毛驢,曉行夜宿,不遠(yuǎn)千里,來到了京城長安。住進(jìn)一家客棧,得知考試日期還不到,張果決定先游玩一番。
長安異常繁華,什么去處都有。尤其是平康坊,青樓座座,美女如云。張果在那里廝混半天,再去賭場玩錢,出了賭場再進(jìn)酒肆,晚上帶著滿身酒氣回來,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早已沒了讀書的心思。進(jìn)了考場,頭腦遲鈍,文章自然寫得平平庸庸。等到發(fā)榜,張果左找右找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便回客棧牽出毛驢,垂頭喪氣,狼狽回鄉(xiāng)。
進(jìn)了家門,父母妻子問他結(jié)果如何,他大發(fā)脾氣,說他們好不懂事,進(jìn)士科考豈能一蹴而就,就連才高八斗的韓文公韓愈,也是考了三次才考中的。家人不敢多問,只是好好伺候,期待他再接再厲。
張果在家人面前強(qiáng)詞奪理,心中其實(shí)愧疚莫名。他躲進(jìn)書房發(fā)奮用功,下決心要在三年后金榜高中。三年過去,他再去長安,心想,上一回去早了,這回慢點(diǎn)兒走吧。然而,這一慢就生出了閑逸之心。磨磨蹭蹭到了長安,第二天便上考場,整個(gè)人萎靡不振,結(jié)果可想而知。
再回家中,方知一場瘟疫剛將邢州橫掃,父母年老體弱,沒能逃脫。張果去二老墳前大哭一場,真心懺悔自己孟浪,沒能掙得前程,也沒能為二老送終。他在父母墳前說,下回如不考中,誓不為人。
再苦讀三年,等到開科,張果又去趕考。他上路后咬緊牙關(guān),不沾酒色,不去玩錢,鞭打快驢,在最短的時(shí)間內(nèi)到達(dá)長安。住進(jìn)客棧,每日都是書卷在手,讀累后便與同住這里的舉子一起吃茶閑聊。這天,一位舉子說,平康坊又新進(jìn)幾位漂亮妹妹,且能吟詩,咱們會一會去。張果被說動(dòng),就隨他們?nèi)チ?。等到上了考場,他詩沒做好,文章也寫得差勁,半月后落第而歸。
這次回家,妻子見他又是落魄模樣,很不高興,嘮嘮叨叨。18歲的兒子見了他,也是白眼相向。張果煩這母子,也煩自己。心想,三年前我在父母墳前發(fā)過誓,如不考中,誓不為人。我不為人為啥呢?為鬼,我不甘心,那么,為仙可不可以?在長安聽說,終南山里住著一些道士,長年修煉,有的已經(jīng)得道成仙。我已入中年,兒子已經(jīng)長大,他守著上百畝地也能奉母娶妻,把日子過下去。好好好,我修仙去!我修成神仙,逍遙自在,長生不老,豈不比當(dāng)官更勝一籌?
念頭一出,立即行動(dòng)。張果賣掉一些地,籌得盤纏,拉出騎了多年的老驢,告別妻兒出門。他想,去終南山太遠(yuǎn),聽說襄陽條山也有仙人出沒,我去那里尋師學(xué)道吧。
于是,他策驢而行,直奔條山。那驢雖然上了年紀(jì),卻也驢蹄“得得”,走得飛快。走到天晚,去官道旁的一家客棧投宿。他將驢交給店家,讓他們拴到驢棚供草給料,自己則到店堂要了酒菜,自斟自飲。剛飲下一口,卻見他那頭驢闖進(jìn)來,伸嘴掃掉桌上酒杯,向他“昂昂”大叫。
張果呵問店家,怎么不把驢子拴好,店小二說,拴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誰知道它是怎么解開的韁繩。張果想,怪哉,難道是這驢嫌我喝酒,來提醒我了?好,我不喝就是。他草草吃點(diǎn)飯,把驢牽回去,各自歇息,一夜無話。
次日又走,走了幾天,進(jìn)入一座縣城。張果見一座小樓立在前頭,門口掛一塊牌子,上寫“怡春院”三字。到了樓下,他滾下驢背,就要進(jìn)去。不料,驢不聽他指揮,依然前行,他用盡全身力氣也拉不住,還被驢扯得趔趔趄趄,惹得滿街人都笑。無奈,只好隨驢而去。驢見他跟過來,遂駐蹄而立,讓他騎上。
正要出城,卻見街邊有些人圍成一圈,個(gè)個(gè)伸長脖子往里看。張果好奇,下驢去瞧,原來這是個(gè)賭局:地上放一個(gè)碗,一人坐莊擲骰子,別人猜那骰子是幾個(gè)點(diǎn)兒,誰猜對了誰贏錢。張果心動(dòng),要過去賭上一把,卻挪不動(dòng)身子,回頭一看,原來是老驢咬住了他的衣襟。他很生氣,揮巴掌打驢臉,讓驢撒口,然而驢不聽他的,咬住他的衣襟不放。在場的人看到這一幕,哈哈大笑。張果覺得當(dāng)眾出丑,就掄起手中鞭子狠抽老驢,連打連罵。轉(zhuǎn)眼間,驢臉上出現(xiàn)一道道鞭傷,且有鮮血滲出。驢覺得疼,扭頭跑走。
張果想到行李都在驢背上,只好緊追不舍。出了城門,見驢帶著滿臉鞭傷,站在那里等他。他心中感動(dòng),氣也消了,抱著驢頭一邊撫慰一邊想:這驢怎么通人性呢?不,不是通人性,是懂人性,懂我的弱點(diǎn),到了關(guān)鍵時(shí)刻就阻止我,怕我重蹈覆轍。唉,我不如驢,驢比我好。
他并不知道,這驢在去長安的路上,吃過山中仙草,有了幾分仙性,對他看得明明白白,只是不會說話而已。
再走,張果又遇見種種誘惑,都是蠢蠢欲動(dòng),但都被驢及時(shí)攔住。
又一天,他進(jìn)了州城,見到一座文廟。想起自己先前的抱負(fù),想起一次次趕考,他突然覺得,自己苦讀詩書30年,考了三次沒中,就放棄求仕,改作求仙,是不是太草率了?如果全力以赴,會是怎樣的結(jié)果?
這么一想,他心中生出悔意,想進(jìn)文廟看看,與長期在這里研習(xí)經(jīng)文的舉子們攀談一番,再決定自己到底何去何從??墒?,他正要下驢,驢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咯噔咯噔”繼續(xù)前行。張果說:“你讓我進(jìn)去坐坐!”那驢不聽,反而飛跑起來。張果想,看來,驢不讓我改轍易弦。好吧,我聽驢的。
將出城門時(shí),張果對驢說:“你停下,我想到城樓上看看?!斌H就收住四蹄,讓他下來。張果沿著一道斜梯,登上高高的城樓,向身后的城市看看,又向前方的群山望望,突然想起古人說的一句話:“仙道遐,人道邇”。他知道,這話的意思是,修仙之道漫長而遙遠(yuǎn),為人之道就在眼前。為人,可以吃苦耐勞,也可以尋歡作樂。一座座城池,一個(gè)個(gè)村莊,都住著蕓蕓眾生,他們在人道中忙忙碌碌,終其一生,如白駒過隙。只有放棄功名利祿,舍卻酒色財(cái)氣,懷一顆出世之心,才能修成大道,位列仙班長生不老。
大徹大悟之后,他下樓說:“驢兄,從今日起,唯你驢首是瞻。我怕管不住自己,就把我交給你了!”
說罷,他翩然上驢,卻是倒騎在驢背上,任驢由韁。他兩眼向后,似看非看。
那驢馱著張果,直奔山中。張果每到一處,都要訪師問道,屢有心得,光是訪道詩就寫了好多?!度圃姟分羞€收了他的一首《題登真洞》:“修成金骨煉歸真,洞瑣遺蹤不計(jì)春。野草漫隨青嶺秀,閑花長對白云新。風(fēng)搖翠條敲寒玉,水激丹砂走素鱗。自是神仙多變異,肯教蹤跡掩經(jīng)塵?!?/p>
若干年后,張果出山,依舊倒著騎驢。他白發(fā)白須,仙風(fēng)道骨,被人尊稱“張果老”。張果老云游四方,勸化度人,留下了不少傳說。最重要的一個(gè)傳說,就是“八仙過?!保簭埞虾丸F拐李、呂洞賓等八位神仙齊聚山東蓬萊,各顯神通,在海上徜徉,與龍王過招。他們下海的地方叫“八仙渡”,去瞻仰者絡(luò)繹不絕。
古人用這樣一首詩評論張果老:“舉世多少人,無知這老漢;不是倒騎驢,萬事回頭看?!比f事回頭看,總結(jié)經(jīng)驗(yàn)教訓(xùn),這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還是把握前進(jìn)方向。
The donkey carried Zhang Guo and headed directly to the mountain. Wherever Zhang Guo went, he would visit masters and asked about Tao. He had learned so much that he wrote many poems about Tao. One of his poems titled “On Dengzhen Cave” was collected by Complete Tang Poems. It said: “I cultivate myself in the cave, forgetting how many years passed. The wild grasses add to the beauty of the green ridges, and leisurely flowers bloom under renewed clouds. Green branches in the wind flip the cold jade, and fishes swim in the water reddened by cinnabar. Immortals can make many changes and allow the dust of scriptures to be covered by tra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