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海燕
我一向覺著,但凡會選址設(shè)計、建筑布局的都是高人。他們要有廣博的學識,高超的想象力,善于利用環(huán)境化解各種矛盾兇險,把人們寄望的平安富庶之意,影射在山水樓閣上,把含蓄的內(nèi)蘊美,外感于布設(shè)格局中。
明代一位這樣的高士,成就了安徽的一個小村。這個小村,也回報他以百世的流芳。
小村叫“弘村”,南宋時期汪氏遭火患,發(fā)現(xiàn)此地枕山環(huán)水,村中有一天然泉水,冬夏泉涌不止,于是舉家遷建。乾隆年間避諱改為“宏村”,隱藏在安徽黃山腳下,黟縣的山巒疊嶂之間。宏村的這位設(shè)計先生有詩意,而出資規(guī)劃的汪戶一族懂情懷。
心中有境,小處也得見宏闊。
單是村子中心的湖,被重娘這個女子修成了半月,比起尋常之人追求的月圓美滿之意,更深諳于“天地盈虛”的變化之道。小村的情思如一幅畫,徐徐鋪陳在密林深山處,閃著靈性與智識的光,照耀著近千年之后的我們。
一種文化,自然到了不著斧鑿的痕跡,就藏了極精深的藝術(shù)。
初看山水是山水,在表象。再看山水不是山水,入迷境。復看山水又是山水了,才懂本相。蘊韻就成了這幻術(shù)的門道,人家不指給你看的時候,眼里便只是荒草枯石一堆。
我站在小村南湖的堤岸邊。村子被湖水環(huán)繞在中心,一條石板路搭在村和岸的兩頭,路中間拱起的小石橋倒映在水里,如同做了一個結(jié)界放在那里。但凡入了內(nèi),是要把紅塵瑣事撂在外頭的。
踏著小路慢慢走去。
高低錯落的白壁黑瓦馬頭墻,沿著河沿一間連一間地排開。墻壁下端剝落的斑塊,被風霜熏染得泛著青灰色的漬跡,增添了幾分滄桑。墻肩挑著紅燈籠,倒映在水中,遠望就似一清麗女子,身著素衣,靜立不語,耳朵上吊著紅墜子。那一點跳蕩的紅,把素更襯得雅致。江南的小村,靈性都擅長隱進水里,虛實像夢幻交互一般,印到人心中,便種下了再難拔出的根兒。
小溪清透,半米多寬,貼在進村方向右側(cè)的小溝里,沿坡勢汩汩流過每一家門前。人們叫它“牛腸”,匯入月沼的“牛胃”,最后流入南湖“牛肚”里。村頭大樹做“牛角”,四橋做“牛腿”。牛是農(nóng)人家的第二生命,依其形而建,其中的寓意也自有深遠的情味。宏村沒想著被矚目,卻因少有的依自然形態(tài)而成的牛型村落,讓世人知道了自己。
宏村水系功用繁多,能防火,改善氣溫,增加空氣濕度,凈化空氣,還能飲用、洗滌、灌溉。清泠的水光蘊含著諧和與靈氣,人隨著彎彎曲曲的水圳,不知不覺就走遍了一百四十余戶古宅,出了村。不竭的泉水滋養(yǎng)得宏村歲月溫潤恬靜,久居其中的人也自帶了雅致氣息和閑適的意趣。
小巷幽深,如探秘境。我流連于一處處雕琢精美的門梁、窗欞、木石磚瓦之間?!盁o宅不雕花”的徽雕,每一個細節(jié)都透著主人精巧的心思。單看清末鹽商汪定貴的承志堂,“千兩銀子七百門”的門面,確是應了中國人“好面子”的說法。
門壁上端,高懸著富麗典雅的門套,標注著這曾是一家極體面的門面。層層疊疊的線條之中,間隔著銀壺、寶瓶、枝葉、波紋的雕飾,底座向上漸寬,頂端飛檐高翹。兩側(cè)略低的肩墻,更襯托了威嚴端麗之勢。在正對中門的橫梁上,剖出一二米長、不足一尺高的空檔,刻了四張方桌,眾官圍坐,撫琴下棋,讀書品畫。小小的方寸之間,36人皆風神迥異,布局姿態(tài)毫無局促之感,實是雅趣高妙。一幅《宴官圖》,既是主人的向往所在,也是一件奇絕的藝術(shù)瑰寶。承志堂建筑面積達三千余平方米,是黟縣保護最完美的古民居,其徽派木雕極盡繁華重彩,素有“民間故宮”的雅號,可見世人心中的愛重。
在狹窄的小巷里穿梭的時候,我沒有聽從“跟緊”的告誡,在迷宮一樣的門戶前失去了方向感。從一處雕梁下退出來時,不見了同伴。
小巷臨近著的幾個院門,剛才還人群嘈雜,剎然間空寂無人了。午后的陽光熱烘烘地曬在土墻上,站在寂靜陌生的十字岔口處,一種慌張的新鮮感讓我有點恍惚。誰撫過這千年前的磚瓦土墻、雕木門欄?誰沿著小路走過這條街巷?放牛的小娃牽著牧歸的牛,在斜陽下悠然而過。書生還在南湖書院里學習“詩書執(zhí)禮,孝弟力田”,雨天讀書,晴日耕種,那從容怡然的田園生活是否就在隔墻之內(nèi)?
“漫研竹露裁唐句,細嚼梅花讀漢書?!蔽艺驹谥镜捞们?,默念著楹柱上面的這副木板對聯(lián)。在這竹林之間踏露,梅香沁詩,使小院彌漫著主人的高潔與清雅,還有隱居的愜意。在想象之中,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過的身形笑貌,消逝在一間間幽暗的閣樓里,那些不為人知的喜怒悲歡也被一起隱去了。
來到村中心,月沼半月形,水面與街面近乎平齊。沒有一絲風,白墻黛瓦圍著一面水鏡而居,實景和倒影一個模樣,水里便也住了人家。那種寧靜,是不帶煙火氣的,自成一種氣場,致使人們不敢大聲說話,怕碰破了那一塘水似的。
在那些過去了的時代,清晨,人們要先在這里取了飲用的水,才能再用于洗浣。在月沼的北畔,矗立著地位至尊的汪氏宗祠。祠內(nèi)立柱70根,四根千檐柱粗壯為菱形,盡顯威嚴厚重之感。宗祠的屏風書以朱子家訓,雕刻著鄉(xiāng)間風俗習趣、祭祖舞戲之景。后廳樂敘堂的楹聯(lián)上,字句可見情懷胸襟,“非因報應方為善,豈為功名始讀書?!薄翱思鹤顕理殢碾y處去克,為善以恒勿以小而不為。”正己修身,這些警示勸誡之語的光芒,讓來自多年以后的人們心中仍為之震動。
數(shù)百年的時光逝去了,如今這幽僻之處,已每天被喧囂的人群包繞。
人們撫摸著窗欞門板上刻鑿的紋路,摩挲著門前的每對兒門當,它們因年久而陳舊順滑。人們揣測著,這一家雕琢著葡萄金枝藤的人家喜清雅,那一家刻著如意福祿的在祈平安。樓角龍頭魚尾,希望子孫能獨占鰲頭。梅蘭四君子,以堅韌高潔的氣質(zhì)自喻。東鹿西馬,期冀福祿順遂,事業(yè)騰達。就是一只不起眼的小水獸,也是主人寄望于躍出龍門,步入官場之意。一個個物件,一幅幅人物,生動鮮活的表述一直活在時光的明面處。
與西方雕刻相比,這些深淺凹凸更細膩精微,以諧音指代寓意,成了一種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延伸。收束嚴謹?shù)奶炀季?,折曲往還的回廊水榭,豐厚內(nèi)斂,寓意深沉,每一處都流淌著無聲的傾訴,涌動著曾經(jīng)鮮活的美感。
人們揣度著,或悵然懷想,然后再匆匆轉(zhuǎn)身遺忘。讓現(xiàn)代人紛擾的事情太多,誰還能在古舊的時光里沉醉流連到忘我?千百年之前的人,還能讓我們看到他們的文化標識,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而我們又會在多年以后留下什么呢?現(xiàn)代人的住所都是統(tǒng)一的格局,如出一轍。一些垂掛的紗簾和幾只瓶花,一張沙發(fā)和茶具幾凳,作為居留中的點綴。在人去樓空之后,后人們怕是已無法看到,主人的個性情趣和思想痕跡了。
走在宏村的村頭,回看這繁復的家宅文化,讓我想起一首詩來:“欲識金銀氣,多從黃白游。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边@是明朝年間,居于徽州不遠,窮困之中的湯顯祖,對心儀之地神往,卻又因立場不同,堅拒去徽州依附權(quán)貴而作的詩。
現(xiàn)在,有很多徽州人把湯大劇作家的“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兩句當做宣傳廣告,這“決不去徽州”之意印制在包裝袋上,引人非議。不過,寫此詩的十年之后,湯顯祖到朋友汪廷訥在徽州的坐隱園中做客,還是見識了徽商的多金,也看到了他注重家宅文化的做派。只可惜,那不同于宏村的私家園林早已被毀,我們這些現(xiàn)代人永遠也無緣得見,真是一樁憾事。
返回到宏村的對岸,目光最后掠過這片如夢如幻之地,它已不再是一個“村”能概括的莊園。它更像是一幅水墨畫,一個遺落的夢,一段久遠的時光,讓沒入煙塵之中的人,再不能忘懷的詩情。
責任編輯 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