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衡
關(guān)鍵詞:《春潮》 少女與少婦 靈與肉 矛盾性
《春潮》是最早介紹到中國來的屠格涅夫的作品,與作者著名的長篇小說不同,《春潮》反映的并非是社會政治生活,而是一些永恒的主題。《春潮》中男主人公徘徊在少女和少婦之間,實際上體現(xiàn)了婚戀中靈與肉追求的矛盾性,這也是屠格涅夫愛情宿命論的核心。
一.屠格涅夫及其《春潮》
伊凡·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是19世紀俄國著名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與列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并稱為俄羅斯文學的“三巨頭”。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貴族之家》、《前夜》、《父與子》、《煙》,中篇小說《初戀》、《春潮》等。如果說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敏銳地反映了19世紀40-80年代俄國社會的重大變化,那么在他的中短篇小說中探討的則主要是生與死、愛情與家庭、道德與激情等永恒主題。
“大型中篇”《春潮》創(chuàng)作于屠格涅夫的晚年,最初刊載于《歐羅巴導報》1874年第4期,是屠格涅夫的一部帶有自傳性色彩的小說?!洞撼薄酚?4節(jié)組成,根據(jù)故事情節(jié)可以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主要講述的是一位從意大利旅游回國的俄國貴族青年薩寧,在回國途中途徑德國城市法蘭克福,他本想去一家意大利糖果店喝檸檬汁,不料卻在糖果店偶遇一場突發(fā)事件——糖果店女主人的兒子愛彌兒突然暈厥,薩寧憑借自己的機智挽救了愛彌兒的生命,為表示感謝,這個意大利家庭熱情款待了薩寧,卻使薩寧錯過了最后一班回國的列車,薩寧只好繼續(xù)留在法蘭克福。薩寧對糖果店主人的女兒杰瑪一見鐘情,在隨后的種種交往中,杰瑪也被薩寧的真誠和勇敢所打動。漸漸地,杰瑪和薩寧的愛情得到了家人和朋友的認可,而金錢則成為了兩人結(jié)合的最后阻礙。為此,薩寧決定變賣其在俄國的家產(chǎn)。身處異國的薩寧四處尋找買主,但始終無果,正當薩寧為此焦頭爛額時,一位名叫波洛佐夫的人出現(xiàn)了,這是薩寧在寄宿學校時的老同學,波洛佐夫其貌不揚、頭腦遲鈍,但他的妻子卻婀娜多姿、富甲一方,于是薩寧把變賣家產(chǎn)的希望寄托在了波洛佐夫的妻子身上。由于波洛佐夫無權(quán)作主,急于籌備婚款的薩寧決定與波洛佐夫一同乘車去見他的妻子,由此進入了故事的第二部分。
波洛佐夫的妻子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年輕貌美、風姿綽約,卻是一個為了追求肉欲享受而不折手段、厚顏無恥的墮落女性。她以討論變賣家產(chǎn)為名,三番五次挽留薩寧,與之獨處,并不斷向薩寧施誘。由于深知自己是杰瑪?shù)奈椿榉?,薩寧恪守君子之道,抵制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誘惑,“杰瑪?shù)男蜗髤s似詩人歌頌的鎧甲一樣地護衛(wèi)著他”。但是,在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步步緊逼下,薩寧逐漸淪陷,最終成為了她的俘虜,拜倒在在的石榴裙下,背叛了杰瑪。
《春潮》中,杰瑪和瑪麗亞性情各異,以杰瑪為代表的“少女”和以瑪麗亞為代表的“少婦”歷來存在于屠格涅夫的創(chuàng)作圖譜中,“少女”和“少婦”的矛盾實則體現(xiàn)了屠格涅夫的愛情宿命論。
二.屠格涅夫筆下的少女和少婦形象
屠格涅夫作品豐富,不僅塑造了俄國文學史上著名的男性群像——“多余人”,還刻畫了一系列個性迥異的女性形象。屠格涅夫筆下既有被稱作“屠格涅夫女郎”的女性畫廊,又有所謂的“負面女性”群體。前者延續(xù)了俄羅斯文學史上美麗、勇敢、無私、堅強的“永恒女性”傳統(tǒng),在屠格涅夫的作品中表現(xiàn)為“少女”形象,后者則成為乖張、墮落、邪惡的代名詞,以“少婦”形象最為典型。但無論是少女還是少婦,都是屠格涅夫的傾情之作。
屠格涅夫筆下的少女身上匯聚了幾乎所有俄羅斯女性的優(yōu)點,他們無私、高尚、純潔、善良、堅強、勇敢,對待愛情忠貞不二,為了愛情甚至可以犧牲一切,如《貴族之家》中的麗莎、《前夜》中的伊蓮娜、《春潮》中的杰瑪,但是,當她們所追求的愛情和她們的情感發(fā)生沖突時,她們又表現(xiàn)出驚人的決絕,甚至連自己所追求的美好愛情也不惜放棄,諸如《貴族之家》中的麗莎、《煙》中的塔季揚娜以及《春潮》中的杰瑪。她們以此來維護作為上流社會的、貴族的尊嚴??梢哉f這一類女性形象繼承了自普希金《葉甫蓋尼·奧涅金》中塔季揚娜而來的俄羅斯美好女性形象傳統(tǒng)。
屠格涅夫筆下的少婦形象,則恰恰與少女形象相反,她們追求自由和個性解放,不為道德倫理所牽絆,以自我為中心;他們對少女們堅持的綱常倫理嗤之以鼻,否定少女們以自我犧牲為代價的愛情觀念,強調(diào)現(xiàn)實的享樂;他們對社會的負面評價視而不見,卻沉迷于愛情伎倆的練習,將身邊的男性玩弄于股掌之中。如《春潮》中的瑪麗亞、《貴族之家》中的瓦爾瓦拉、《初戀》中的季娜伊達。
從道德層面來看,少女們品德高尚,恪守婦道,無私奉獻,是精神境界高于她們男友的“女神”,少婦們邪惡墮落,無視倫理道德,貪圖自私享樂,是精神境界低于她們本來就不高尚的情人們的“女巫”。
那么,作者緣何要在自己的作品中極盡筆墨塑造這兩組迥然不同的女性形象呢?實際上,男主人公在少女和少婦之間的徘徊,折射出婚戀觀中靈與肉追求的矛盾性。
三.《春潮》中靈與肉的追求
屠格涅夫在《春潮》中塑造了少女杰瑪和少婦瑪麗亞兩位女性形象。無論是少女杰瑪還是少婦瑪麗亞,男主人公薩寧第一眼就愛上了她們。但這里的一見鐘情卻各不相同。對薩寧而言,少女杰瑪美麗智慧,單純典雅,而少婦瑪麗亞則嫵媚多姿、風情萬種。杰瑪就像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讓人想要捧在手心,精心呵護,薩寧對杰瑪?shù)膼凼亲杂X的,體現(xiàn)的是人性中崇高的、理想的一面,而瑪麗亞就像是不斷施展魔力的妖女,讓人無力擺脫,薩寧對瑪麗亞的愛是情不自禁的,不可控的,展現(xiàn)的是人性中現(xiàn)實的、真實的一面,是人本性的顯現(xiàn)。
出于對理想和崇高的追求,薩寧選擇了杰瑪,而感情和本性又在薩寧體內(nèi)形成一股無形的推動力,讓她漸漸向瑪麗亞靠近,最終落人瑪麗亞的“圈套”之中。試想,如果薩寧不跟隨波洛佐夫回到他的住宅,就不會遇見瑪麗亞,也不會有后續(xù)的悲劇,最終薩寧與杰瑪也會如期成婚。然而,瑪麗亞的出現(xiàn)攪亂了薩寧的生活,直接造成了薩寧對杰瑪?shù)谋撑?,讓薩寧陷人后悔和自責之中,也造就了杰瑪?shù)谋瘎 ?/p>
薩寧最終被瑪麗亞降服、背叛杰瑪,是因為他迷戀于瑪麗亞那嫵媚、豐滿,令人傾倒的身軀,這就像一塊強力磁鐵一樣吸引著薩寧,讓他無力排斥。但如果僅用“性欲說”來解釋薩寧最后對杰瑪?shù)谋撑研袨樗坪跤行繌?,因為無論從外貌還是精神境界來看,她都不如杰瑪。但通過對瑪麗亞形象的解剖,我們可以得知,她是一個既有活力又有魅力的知性女人,瑪麗亞豐富的情場經(jīng)驗,讓她可以了解男人的所思所想,投其所好,能夠與男人們愉快自由的交流?,旣悂喬孤蚀竽懙难孕校c生俱來的隨性灑脫,比她許許多多的同齡女子多得多的豐富有趣的經(jīng)歷,以及她對虛偽、狡詐、偽善、矯作的厭惡都讓薩寧覺得與眾不同,見慣了高尚圣潔女子的薩寧被瑪麗亞身上的謎底深深吸引,想要一探究竟。和瑪麗亞在一起時,薩寧感到輕快自由,盡管意識到瑪麗亞是一條“蛇”,“可是又是多么美麗的一條蛇啊!”與其交談時,薩寧深覺舒暢愉悅,“而晚問她向他說的一切又是如此不由自主地在他腦海里翻騰”,和瑪麗亞在郊外騎馬狂奔時,薩寧感受到了青春的朝氣和生命的律動,“他全身的熱血沸騰起來”。所有這些,都讓薩寧不由自主地向瑪麗亞靠攏。
但是薩寧無法毫無顧忌地接受瑪麗亞,因為薩寧出生貴族,從小受到俄國傳統(tǒng)道德思想的熏陶,并且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的思想和言行都受到道德和社會的各種條條框框的束縛。對有婦之夫瑪麗亞的僭越,對忠貞溫順的杰瑪?shù)谋撑?,像一個噩夢在薩寧心中揮之不去。薩寧清醒地知道,瑪麗亞是在玩弄他,是在向他施展魅術(shù),故意挑撥他和杰瑪之間的感情。起初,瑪麗亞打聽未婚妻杰瑪?shù)膯栴}使薩寧“感到有點討厭”,甚至在回答時“皺起了眉頭”,當瑪麗亞向薩寧做出出格行為時,薩寧在內(nèi)心不斷地暗示自己已是杰瑪?shù)奈椿榉?,應該對杰瑪保持忠誠,并且詛咒瑪麗亞是“半人半馬”的女妖,“半神半獸”的怪物。但是,隨著瑪麗亞的步步引誘,這種懺悔和詛咒顯得尤其蒼白無力,薩寧的防線逐漸崩潰,他情不自禁地答應了瑪麗亞的各種請求,薩寧逐漸意識到,他對杰瑪?shù)膼垡驯粚Μ旣悂喌募で槌健K谀X海中苦惱地尋找杰瑪?shù)膬?yōu)點,試圖說服自己放棄瑪麗亞。而當一個人在拼命尋找愛人的優(yōu)點時,愛情已經(jīng)消失了。
那么,究其根本,薩寧陷人這種苦惱和矛盾的根源在哪里?其實這反映的是人們婚戀中對靈與肉追求的矛盾性。屠格涅夫筆下的男主人公們一方面想要保持內(nèi)心對愛神的崇高敬仰、對“神”一般的“少女”的純潔的愛,另一方面也渴望與“少婦”的結(jié)合,釋放一個普通人的天性,這就使他們陷入了兩難的選擇之中。這種靈與肉的矛盾,以及最終“肉”對“靈”的戰(zhàn)勝,在屠格涅夫的另一部長篇小說《煙》中也得到了體現(xiàn)。
長篇小說《煙》發(fā)表于1867年,男主人公貴族青年李特維洛夫在國外留學,等待著未婚妻塔季揚娜的到來。一次,他偶然遇見了十年前熱戀過的情人伊蓮娜,那時,為了追求榮華富貴,伊蓮娜狠心地拋棄了李特維洛夫,而現(xiàn)在的再次相遇,又讓她重燃愛火,李特維洛夫經(jīng)不起誘惑,殘酷地撕毀了與未婚妻塔季揚娜的婚約,打算與伊蓮娜私奔,但貪戀富貴生活的伊蓮娜再次選擇了拋棄李特維洛夫?!稛煛返哪兄魅斯钐鼐S洛夫為了初戀情人貴族少婦伊蓮娜撕毀婚約,拋棄了未婚妻貴族少女塔季揚娜,這里面的感情糾葛與《春潮》中三位主人公的故事頗為相似。但是,不能說薩寧不珍惜初戀,也不能說李特維洛夫在追求初戀,男主人公的行為無法原諒,但可以理解,因為他們是有感情的人,他們愛的也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不可觸碰的“神”。像杰瑪和塔季揚娜這樣溫柔、忠貞甚至可以說完美的女人不可多得,和她們結(jié)婚,必然會有一個幸福、和睦、溫馨的家庭。但是對男人,特別是青年男人來說,比起穩(wěn)定而平淡的婚后家庭生活,他們更喜歡不受約束的自在生活。這并不是說他們不想擁有真正的愛情,他們也渴望有一個溫柔的港灣,但又不想讓這個港灣阻礙他們遨游世界的腳步。同樣的邏輯還體現(xiàn)在普希金的詩體長篇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中,貴族少女塔季揚娜與葉甫蓋尼·奧涅金互相傾慕,奧涅金也十分欣賞塔季揚娜的學識和性情,而當塔季揚娜鼓起勇氣向奧涅金表白時,奧涅金卻對她進行了訓誡:“我就是這樣的。憑您的純潔、/您的聰明,難道您給我寫信,/您那顆樸實的火熱的心/所要尋求的就是這些?/難道說嚴酷的命運之神,就給你準備下這樣的一生?”實則是奧涅金不想讓婚姻成為他花天酒地的束縛,于是以自由之名殘酷地拒絕了塔季揚娜。而這些貴族少年們找到了另一條出路——接近那些已婚的,無需他們承擔任何責任,但又不乏韻味的貴族少婦們。
男主人公們這種靈與肉都想擁有、“魚和熊掌兼得”的心理造成了“少女”們以及他們自身的愛情悲劇。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屠格涅夫筆下“少女”們的愛情悲劇并不只是她們情人的輕浮和意志不堅定造成的,她們自身也有很大原因。少女們太完美、太理想了,在她們的情人面前顯得高高在上,與那個庸俗的社會格格不入,讓她們的情人們倍感壓力,不敢觸碰,難以接近。對一般的男人而言,這樣的女子是“圣女”般的少女,或許只應該存在于他們的理想中,而當他們真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遇到了這樣的少女,他們又因為膽小和害怕而退縮了,而那些實實在在的,貼近生活的少婦們則成為了讓他們感到輕松自在的歸宿。薩寧正是在瑪麗亞的身上嗅到了這樣的氣息,才不由自主地向她靠攏。
盡管在文學史上,評論家們總是對少女形象稱贊有加,少婦形象則大加撻伐,但從人生道路來看,少女們的結(jié)局似乎都與讀者的預期相差甚遠?!度~甫蓋尼·奧涅金》中的塔季揚娜最后嫁給了一個與之年齡相差懸殊的將軍,《煙》中的塔季揚娜的婚約被撕毀,《春潮》中的杰瑪同樣被未婚夫拋棄。而少婦們,盡管作者賦予她們妖艷、嫵媚、放蕩、墮落等諸多負面性情,但她們生活得灑脫自在,成功地把她們身邊的男人掌控在手里?!洞撼薄分猩賸D的愛情喜劇,正如我們在上文中的分析,并不只是靠肉體的誘惑取勝,而是建立在人的本性基礎上的精神共鳴。以杰瑪為代表的“靈”的愛情悲劇和以瑪麗亞為代表的“肉”的愛情喜劇體現(xiàn)了作者的兩種愛情觀,以及作者在情愛和性愛上的困惑。靈與肉一悲一喜折射出作者對兩者追求矛盾問題的思考傾向。
《春潮》是屠格涅夫眾多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縮影,杰瑪代表了屠格涅夫創(chuàng)作中乃至整個俄國文學史上“永恒女性”或美好女性的形象,而瑪麗亞則代表了屠格涅夫女性畫廊中的“負面”性格類型,對屠格涅夫而言,兩類女性形象不存在優(yōu)劣之分,她們只是作者不同愛情觀的體現(xiàn),都是作者耗費心血之作。而薩寧陷入“少女”杰瑪和“少婦”瑪麗亞的兩難選擇,究其根本,體現(xiàn)的是人們婚戀觀中對靈與肉追求的矛盾性以及作者對情愛和性愛的困惑。純潔、高尚、神圣、無私的“少女”和冷酷、自私、妖冶、放蕩的“少婦”的愛情悲喜劇則體現(xiàn)了作者在愛情面前的無能為力,只能任其擺布,不主動去尋找結(jié)果而是期待一個結(jié)果的出現(xiàn),這表現(xiàn)了屠格涅夫的愛情宿命論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