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霞
很多人都知道付秀瑩擅長寫鄉(xiāng)村,她筆下的“芳村”有來歷亦有去處,自洽性地構成了一個青翠蓊郁的“陌上中國”,一草一葉、一蔬一飯都沁人心脾,牽人魂魄。但是,并沒有太多人知道,從創(chuàng)作時間上來說,付秀瑩寫城市幾乎是與“芳村”同步的。如果說她寫故鄉(xiāng)是追憶性、思考性的,那么,她的城市書寫則是介入性的、當下性的,比如《蝸?!贰?/p>
小說以2020年的疫情為背景,寫的是小瓦和老靳這一對曾經(jīng)的戀人在城市白手起家,人到中年終有建樹。當我們在討論疫情可不可以寫、如何寫等問題時,付秀瑩卻以高度的敘事自覺將疫情當作了生活常態(tài)而展開書寫。戴口罩、防控疫情、視頻會議、工作電話、釘釘打卡、網(wǎng)課翻車、每天報體溫、地鐵空蕩蕩……作家以日?;墓P墨將劇烈改變?nèi)祟惿钅J降淖兓従弻憗?,提醒我們,就在不遠之前,人類還陷落于脆弱的窠臼、無助的泥沼,就像是蜉蝣和孑孓,隨時會被一種微弱的可能性毀滅。
而在這一切的緩慢、改變之上,付秀瑩要呈現(xiàn)的并不是疫情,而是更永恒的命題:人如何在時間中慢慢地經(jīng)過著,感悟著。從容面對時間,沉著地緩步前行,這是人到中年才有的透徹。不妨說,《蝸?!肥且粋€中年文本。這毫不奇怪,因為“70后”中最年輕的也年逾四十了,他們普遍面對著中年的開闊與困境、成熟與委頓、通透與沮喪。細想想,小瓦不就是另一個翟小梨嗎?老靳不就是擁有合法身份的老管嗎?他一反章幼通的懦弱無能,因得貴人相助平步青云,有能力保護妻子在城里安家落戶,開枝散葉。
無論是就疫情的背景還是中年的思考而言,《蝸?!范际且环N誠實的寫作。它是作家從自己的經(jīng)驗中分泌出來的,敘事由此與主體的生命同向同構。小說的敘事魅力還在于,它將一對夫妻分布在兩個不同的性格陣營,讓他們在時間的河流中以不同的姿勢交鋒、頡頏:小瓦的慢與老靳的快、小瓦的安靜與老靳的勇進、小瓦的耐心與老靳的躁動、小瓦的隨遇而安與老靳的精密規(guī)劃……與其說他們成就了一個家庭,毋寧說是成就了兩種人格,兩類形象。老靳的口頭禪是“我們家小瓦呀”,說不清是贊美還是批評,從上下文來看更像是后者;小瓦的口頭禪則與老靳無涉,只是一句看似糊涂實則淡定的“還行,還行吧”,這句話在家庭生活的各個層面不斷重復顯現(xiàn),讓小瓦的生命狀態(tài)一覽無余:一個“乖巧”的妻子,一個“成功”的母親,一個盡職盡責且毫無功利心的編輯。你可以說這種性格是單薄的、天真的——就連小瓦的兒子都打趣說媽媽是“小白兔一個”——但又何嘗不是溫潤而珍貴的呢?在現(xiàn)世的泥淖中打滾,人到中年,老之將至,卻葆有著清明安然,靜水流深,仿佛小瓦不是在生活,而是在修行。
我時常想,小說家除了一生都要不斷打磨技藝使之爐火純青以外,價值判斷與情感取向也很重要,甚至更加重要。一個作家喜歡什么,反對什么;欣賞什么,懼怕什么;選擇什么,拒絕什么,其實都在有意無意地吐露著他最深層的心緒,一磚一瓦地建構著他的世界。見字如面,人如其文,無非都在反復訴說這樣一個古老而樸素的真理。還是以付秀瑩對小瓦的描寫為例吧:小瓦清楚地知道自己與老靳不同,卻并不糾結于同一屋檐下的云壤迥異,她認清一切又接納一切,就像她靜靜地看蝸牛爬,蝸牛爬多久,她就能看多久。她在和蝸牛一樣的“慢”里經(jīng)過,偶爾困惑,隨即釋然,終至無憾。作者把小瓦寫得那么恬淡、從容、篤定,可見對其人格的認同與喜愛。
你可以說《蝸?!穼懙氖菐缀鯚o事的家庭日常,也可以說它寫出了生活的動人流淌,但我想說的是,《蝸?!返碾[形主題是時間。與一些關乎時間的文本相比,它全然沒有上下無著、追往憶昔的中年焦慮。淡淡地皴染,輕輕地勾畫,一幅清新、秀峭、疏而不簡、簡而不陋的歲月圖景,像是一個朝向時間深處、對一切了然于心的透亮的回眸!
可以說,那個曾經(jīng)專注于搭建“陌上中國”或著力于“城鄉(xiāng)二元論”的付秀瑩,已經(jīng)不再耽溺于某種情緒、某種惱恨。比起不乏怨念的《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當你孤單時》或者有意留白的《花好月圓》《琴瑟》《笑忘書》等小說,《蝸?!吩频L輕,眉目清明。這一敘事姿態(tài)的巨大跨越,付秀瑩是怎么意識到并水乳交融地完成的呢?可能是,她咬牙邁過了人生的一道坎兒又一道坎兒,卻不屑于像老靳那樣“痛說革命家史”。她悄然笑納了歲月的饋贈,也坦然接受時光的褫奪,從容不迫地一點點剝?nèi)ナ浪椎膲m煙,最終讓天真呈露,讓俊朗敞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