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
楊本芬在書店與讀者分享《秋園》的寫作過程與背后的故事。圖/受訪者提供
只要膝蓋不痛,楊本芬每天都可以在iPad上寫出好幾頁。從她年近60歲開始寫作那天起,她從不知道什么叫瓶頸,每次一坐下去,就像打開水龍頭,文字涓涓涌出,什么時候打開什么時候有。如今她81歲了,即將出版第二部作品《浮木》,第三部作品也在撰寫中,但出書這件事對她而言還是充滿了不真實感。“沒想到會出,真是一個意外。”楊本芬反復(f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她被人所知,是因為處女作《秋園》。
她身上帶著些過分的謙卑。采訪時擔(dān)心普通話不夠標(biāo)準(zhǔn),一直問:“你聽得懂啵?我這塑料普通話。”書寫出來了又擔(dān)心影響讀者心情,“我都特別抱歉,我寫的東西那么悲涼,讀者看了會不會也不開心?!倍畠赫录t為《浮木》寫代后記《成為作家》,她也擔(dān)心:“這樣寫不太好吧?這樣夸你媽媽,我還不是作家啊?!?/p>
她只在內(nèi)心認(rèn)可自己,自己寫的那些文字哪怕別人不看,自己也喜歡看,“我經(jīng)??醋约簩懙臇|西,哎呀,寫得真蠻好,我都在心里贊美自己,我還會寫東西了?!笨梢宦涞酵饷娴默F(xiàn)實中,她又膽怯了。
楊本芬沒有辦法不膽怯。這一生,總是錯過,總被虧待,她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我這個人運氣怎么就那么不好?!碑?dāng)人生中的那些苦和“壞事”在她晚年時終于成為土壤,慢慢結(jié)出一個果實,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可以成功,成為一個作家。
《浮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楊本芬處女作《秋園》的補充。在那部描述母親一生以及一家人掙扎求生的書中,為了小說節(jié)奏緊湊,楊本芬最小的弟弟楊銳的故事被刪去。這個在十三個月大時,因肺炎死在楊本芬懷抱中的小弟弟,從未被她遺忘。在艱難困苦的生活中,人的感情麻木了,小弟去世時,楊本芬和媽媽甚至眼淚都沒流,但當(dāng)生活有了余裕,每當(dāng)她再想起小弟,都感到錐心的痛苦。
《秋園》缺失了楊銳讓楊本芬耿耿于懷,還好由《秋園》帶來的《浮木》迅速彌補了這個遺憾。在《浮木》中,她將楊銳的故事重寫,讓這部短篇小說集的第一個故事有了更豐富的文本和情感?!拔覀円患胰私K于齊全了?!睏畋痉艺f。
楊本芬作品《秋園》。
除了《秋園》中被刪除及筆墨未盡的家人,楊本芬還寫下了很多她曾認(rèn)識的那些鄉(xiāng)間人物的生生死死,這些勞碌一生的鄉(xiāng)民很多沒有善終。楊本芬把他們的故事記錄下來,如同她用一整本《秋園》所寫的“平凡如草芥的母親”。
這是楊本芬一生所經(jīng)歷的故事,在二女兒章紅看來,如果說《秋園》是一本自傳式的小說,那么《浮木》更像是生活散文、隨筆,楊本芬把記憶中的那些歷久彌新的小事原原本本記錄下來。
楊本芬這輩子做過很多事,種田、切草藥、擔(dān)沙子、當(dāng)過會計和縣城運輸公司的加油員,還承包過汽車零配件商店自己做小老板,唯獨沒做過任何和文字相關(guān)的工作,也沒有受過任何專業(yè)寫作訓(xùn)練。但她會講故事,記憶力也好,只要是讀過的書她都記得。
70年代末電視機還未普及,冬日的晚上,隔壁鄰居、運輸公司年輕的汽車修理工都喜歡去楊本芬家,聽她講故事,《紅巖》《七俠五義》《安娜 · 卡列尼娜》……那個年代能找到的書不多,只要是她看過的,她就能講給大家聽。在女兒章紅的童年印象中,媽媽講起話來特別有表現(xiàn)力,無論說什么都栩栩如生。
晚年,楊本芬無非是把她愿意講的故事在筆端流淌出來,這對她來講,又有什么難呢?但她從不敢說自己有什么天賦,她只知道,自己這一生,最渴望的一件事,就是讀書。
楊本芬1940年出生在湖南湘陰,父親身體不好無法從事重體力勞動,一家人的生計落在母親肩上。作為家中長女,楊本芬從小幫助母親分擔(dān)家務(wù),照顧弟弟妹妹,無法進(jìn)學(xué)校讀書,只能跟著父母識字。直到11歲,她才終于等來讀書的機會。
她每天得走12里山路,常常天還沒有大亮,就一個人輕輕起床,深夜還要在油燈下刺繡幫家里掙些零錢。楊本芬每天都很快樂,一個人走在山路上,心里不住地自言自語:讀書真好呀!讀書真好呀!
11歲入學(xué),她不能從頭念起,直接入學(xué)四年級,四年級的算術(shù)跟不上,她就自己發(fā)狠地學(xué),從第二學(xué)期開始,她就沒有考過第二名。但第一名又能怎樣?小學(xué)畢業(yè)后,楊本芬沒能升入中學(xué),她要參加勞動給家里攢工分。她能理解家里的決定。
又過了幾年,弟弟妹妹長大了,楊本芬17歲。一天,媽媽對她說:“你去考學(xué)校吧,若能考取,就去讀書?!睏畋痉矣指吲d又擔(dān)心,她實在是想讀書,但她也知道,她走了,擔(dān)子就全壓在媽媽一個人肩上。她去考岳陽工業(yè)學(xué)校,將近30個人參加考試,只有她一個人考上。
在岳陽工業(yè)學(xué)校,她每門功課都學(xué)得好,終于可以敞開了看書,楊本芬買了一個手電筒,每天晚上躲在被子里看。她開始崇拜作家。就在她還有兩個月就要畢業(yè)時,學(xué)校卻忽然停辦了,她沒有拿到畢業(yè)證沒法找工作,也不想回家,就去最近的宜春。在宜春,她找到一所半工半讀的共產(chǎn)主義勞動大學(xué),她又考上了,結(jié)果讀了還不到一年,因為家庭成分問題被下放到何家壩改造,她又沒有書讀了。她選擇了婚姻,原因很簡單,對方說結(jié)了婚她可以繼續(xù)讀書,但孩子一個接一個地來了,這輩子最大的愿望終究落空。
1972年2月,楊本芬進(jìn)入縣里的運輸公司上班。不久后,公司就接到上級下發(fā)的文件,凡在1972年1月31日前入職的人員,均可以轉(zhuǎn)為正式職工。命運再次跟楊本芬開了個玩笑,幾天之差,她錯過了轉(zhuǎn)為正式職工的機會?!澳憧?,我的運氣就是這么不好?!睏畋痉业母锌屓藷o法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