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貴
第一次寫情書,是在記憶中已被荒草覆蓋的高中時代。那年,我18歲。情書的內(nèi)容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唯一還記得的,是用楷體在信封上認認真真寫下的收件人的名字。
青春年少時,我莫名其妙地就喜歡上了一個人??赡苁撬龔奈壹议T口走過時的背影特別纖瘦、好看,可能是她笑起來有一種讓冬天瞬間變成夏天的魔力,也或者是因為她撐過的傘、看過的書、用過的筆記本正好是我喜歡的那一款。我也因此知道了她路過我家的時間、經(jīng)常去的文具店,以及平日看書的喜好。我曾數(shù)次站在虛掩的門后,透過門縫看她走過,然后立刻背上書包出門,跟在她身后。
她是像馬蹄蓮一樣的女生,溫和、素淡。除了校服,她平常只穿單色的衣服,上面沒有幼稚的卡通圖案或者英文字母,也沒有妖嬈的花邊。她的家教也許很嚴,她從不披頭散發(fā),頭發(fā)不是剪短就是扎成馬尾,顯得清清爽爽。她從來不會買路邊的小吃,也不會在賣零食的超市前停留半步,她一直向前走,馬尾輕輕地一甩一甩,從來沒有回過頭,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
這樣一個女生,她周身仿佛充滿森林深處干凈的氣息,與那些喜歡爭搶、化妝、嗑瓜子的女生都不一樣。在她轉(zhuǎn)學來到我們班后,我在上課時常常會因她而走神。她愛用藍色墨水的鋼筆寫字,寫在筆記本上的字就像風吹下的葉子,被她撿起,整齊地排列在一行一行的黑色橫線上。她每周做語文摘抄,摘錄的句子、段落都是很有哲理的那種。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抄過的《西西弗的神話》中的一段話:“活著,帶著世界賦予我們的裂痕去生活,去用殘損的手掌撫平彼此的創(chuàng)痕,固執(zhí)地迎向幸福。”那時我們還是十幾歲的年紀,讀法國作家阿爾貝·加繆哲學隨筆的女生就像來自外太空,而我或許是因為好奇心作祟,或許是因為荷爾蒙太旺盛,所以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去她的世界里看一看。
那年畢業(yè)前,我開始寫情書。夏天的周末,午后三點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照射進來,白墻上留下規(guī)整的灰色線條,如同一張信紙,任時間在上面書寫著點點滴滴。我在姐姐的抽屜里找到了很多顏色素淡的信紙,一張張小心翼翼地撕開。
夏夜,入窗的月光明亮、皎潔,城市無風,略悶。我在臺燈下一邊擦汗,一邊翻看民國時期文人寫給自己戀人的書信集,花了近半個月的時間翻來覆去找了很多句子,再從中挑出自己喜歡的,在草稿紙上改了改,再一筆一畫謄寫到信紙上。因為想達到完美的效果,我不允許有任何差池,哪怕是一個標點寫錯了,我都要強迫自己重新寫。其間,寫廢了多少張紙,汲了多少次墨水,我已不愿清算。
這樣認真的勁頭,我在以往看書、復(fù)習、考試時是從未有過的。一夜夜的辛苦付出,我終于完成一封長達五頁的情書,我心想,這足以感天動地。寫完最后一頁的落款“有一朵云喜歡你很久很久”后,我往未干的字上輕輕吹氣,心里很高興,像吃了很多糖。
也曾想過像偶像劇里那樣老套地把信件放在她的課桌兜里,或夾在她的書中,或選擇傍晚放學回家途中太陽余暉照在彼此身上這樣明亮而隆重的時刻,把信給她,讓我多少個夏夜里純情的念想得到她掌心的撫慰,也讓我看到她羞澀地微笑著點點頭。但我的內(nèi)心養(yǎng)著一頭畏懼的獸,牢牢地揪住我,讓我放棄了這些想法。最后情書送出的方式是,我貼上了一枚80分的郵票,將它投向了那個呆板而沉默的綠色郵筒。
兩天后,班長從班級信箱里取出信,交到了她手里??匆娝闷鹦诺乃查g,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并努力把僵住的頭往一側(cè)擺,不想讓任何人發(fā)覺我的異樣。但我用余光看到她并沒有拆信,只是看到信后愣了一會兒,便把信放到書包里,臉上的表情非常平淡,好像她曾收過千萬封相同的情書,即使不拆也知道里面的內(nèi)容。
一周以后,我沒有收到她的任何回復(fù),寫在信里的聯(lián)絡(luò)方式像一處自作多情的傷口,被展示著。我心疼、難過,想到自己半個月熬夜得來的成果,難道就這樣石沉大海?又轉(zhuǎn)念一想,她是不是回去后忘記看那封信了?
不甘心的我決定親自問問她。那天,她和幾個同學值日,我站在走廊里等她,內(nèi)心緊張、慌亂。和她一起搞衛(wèi)生的同學先走了,教室里只剩下她一個人。我走進教室,她抬起頭,用手指勾了一下飄到眉間的發(fā)絲,看著我,眼睛里像是有泉水涌出?!斑@么晚了,你怎么還不回去?”她笑著問我。我瞬間說不出話來,只對她尷尬地傻笑了一下,在心里排演了幾十遍跟她說話的場景、設(shè)想過的回應(yīng)、理想中的后續(xù),此刻都無影無蹤。我多想喊住她,跟她說起我寫的信、對她的情感,但直至她走后,在日光燈下空留一個很淺的背影,我都沒有勇氣說出自己的心事。
那一刻,我咬了咬牙,沖出去,想追上她。我滿頭大汗地跑著,喘著粗氣,終于來到她面前。她詫異地看著我,很快從我的表情中讀出她料想到的信息,表情恢復(fù)了往日的淡然。
“信……那封用藍色信封裝的信,你看了嗎?”我用力從口中擠出這些字。
她搖了搖頭。
“你是……忘記看了嗎?”我很希望她能給出一個肯定的回答。
結(jié)果,她仍然搖了搖頭。我立即轉(zhuǎn)過身朝反方向跑。夏天真熱,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灑了一地,我眼前一片模糊。
我擦了擦濕潤的眼角,強撐著忍住心里的崩潰,跟自己說以后不準再做這樣的蠢事了,絕對不會有第二次了。
高考前一周,我在整理抽屜的時候,一封信掉落在地。我拾起一看,正是自己寫給她的那封,完完整整,不曾被打開。
她是什么時候悄悄還給我的?我在腦海中檢索不出一個答案。就在我把信放到書包里的那一刻,我看到信封背面有一行清秀的字跡,那是她寫下的:“謝謝你做的一切,只是我真的不適合拆你的信。你的喜歡,我會記得。”
那個夏天在我的青春里打上了一塊烙印,有我最天真的浪漫,有我最隱秘的忐忑,還有我銘記不忘的憂傷。有些人,你念念不忘,她亦有回響;有些人卻自此杳無音信、下落不明。她和這封信就這樣被永遠定格在我十幾歲時的世界里,沒有回聲。
(摘自民主與建設(shè)出版社《清風烈酒后,愿你終能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