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慧洋

救贖之旅

瑞安·羅切特在水中劇烈喘息著，帶著絕望的眼神盯著岸上的一塊白板。這是今年2月中旬的一天，36歲的羅切特已經(jīng)在泳池里泡了4個小時，又一次把自己搞得疲憊不堪。白板上用黑色水筆潦草地寫著訓練要求：再游9組300米，每組之間幾乎沒有休息時間。

即便擁有12枚獎牌，貴為奧運歷史上獲獎第二多的男子游泳選手，2700米的距離也是個殘酷挑戰(zhàn)。羅切特完成沖刺，把泳帽和泳鏡扔向起跳臺后面的墻上。他一瘸一拐地走向更衣室，在經(jīng)過佛羅里達大學醒目的記錄板時，腳步不由得停了下來。那上面5次出現(xiàn)羅切特的名字，看上去更像是出土文物，最“新”的紀錄是2012年留下的，距今已經(jīng)非常久遠。肌肉、關(guān)節(jié)疼痛，他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撲倒在長凳上啜泣。他夢想今年夏天重返東京奧運會，痛苦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沮喪的感覺久久揮之不去。羅切特驅(qū)車20分鐘，回到位于佛羅里達州西蓋恩斯維爾的新家，父親史蒂夫就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近幾個月來，羅切特對身體疼痛的忍耐力屢屢達到極限，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史蒂夫說：“一周又一周，一次又一次的高強度訓練，足以讓他精神崩潰。盡管他的意志力很強，也無濟于事。”

晚上，羅切特擁抱了3歲的凱登和1歲的麗芙。成名后，他習慣用酗酒來放松身心，卻要在2018年接受為期6周的戒酒治療。兩個孩子甜甜的微笑足以治愈一切。之后，他坐在沙發(fā)上大口喝著啤酒，但只有一瓶，絕不多喝。

長期以來，羅切特對痛苦的忍耐力和酒精密不可分，最愛他的人只能選擇包容。他所犯下的每一個錯誤，都要付出信任、金錢乃至時間的代價，這些代價往往是一名奧運選手最為寶貴的。為了實現(xiàn)救贖，他努力說服自己，前面最后一英里的水域才是最重要的。

羅切特拍攝寫真。

這種救贖既有觸手可得的利益，包括讓家人生活得更好，也有更深層次的?？梢钥隙ǎ绻_切特東山再起，將成為奧運歷史上年齡最大的美國男子游泳運動員。他甚至有沖擊冠軍的想法，那樣，他將在公眾和家人面前徹底挽回昔日的聲名。

真的要在36歲時實現(xiàn)這一切嗎？

父親和教練都堅稱這并非不切實際。史蒂夫拒絕透露努力的細節(jié)，但提到了羅切特的訓練強度幾乎與10年前不相上下，當時他打破世界紀錄，獎牌成堆。史蒂夫迫切希望兒子能找回內(nèi)心的平靜。

羅切特說：“我身邊的每個人，包括家人和經(jīng)紀人，都施加了莫大的壓力，其力度遠遠超過了從前。如果我做不到，就會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h3>酒鬼英雄

2002年，史蒂夫把羅切特送到了佛羅里達大學。當時，助理教練安東尼·內(nèi)斯蒂能感覺到這位父親內(nèi)心深深的憂慮。于是，他承諾會照顧好羅切特。

三周后，史蒂夫的好友、校隊主教練格雷格·特洛伊就打來電話，說羅切特在一場橄欖球比賽中摔倒，手部被啤酒瓶碎片劃傷。他住在一個到處都有廉價啤酒和烈性酒可買的小鎮(zhèn)上，不良習性會變得非常危險，必須時刻有人看管。

羅切特的隊友埃利奧特·米納意識到，自己能做出的最大貢獻是照顧喝多的羅切特。要做到這一點并不難，米納說：“我經(jīng)常把羅切特的頭放在馬桶上，否則他會被自己的嘔吐物嗆到。讓他保持健康和清醒是我的責任?！?/p>

每當羅切特滿身酒氣地來到泳池邊，教練們往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史蒂夫和特洛伊都相信：好成績是放縱的遮羞布。羅切特一直都是這樣生活：晚上喝得比誰都多，但他獲得的7個NCAA游泳冠軍，也是其他人無法相比的，不管他如何自虐身體，仍能在泳池里游刃有余。佛羅里達大學的體能教練馬特·德蘭西說：“我和很多奧運冠軍工作過，但沒見過誰的身體能像瑞安那么經(jīng)折騰?！?/p>

2004年，羅切特挾兩枚奧運獎牌歸來。4年后，他在北京奧運會上又拿到4枚獎牌，由此獲得足夠的國際聲望和大量的代言合同，讓大學生活變得更加絢爛多姿。他在校外買了房，畢業(yè)后讓比自己小6歲的弟弟德文居住。德文非常崇拜哥哥，但也敏銳地發(fā)現(xiàn)羅切特身邊的追隨者越來越多，鎮(zhèn)上的人喝酒，都樂于享受哥哥的免費賬單。

盡管羅切特生活奢靡，卻曾一度與菲爾普斯分庭抗禮。在2011年上海游泳世錦賽上，他獨攬5枚金牌和1枚銅牌，200米自由泳和200米混合泳更是擊敗了菲爾普斯。2012年倫敦奧運會，他又獲得5枚獎牌。

2013年，他拍攝了一檔名為“瑞安·羅切特會怎么做？”的8集真人秀節(jié)目，在電視上播出。在節(jié)目中，羅切特展現(xiàn)出粗鄙的形象，在訓練前一天晚上狂灌龍舌蘭酒，甚至打算當眾小便。身為美國奧運代表隊隊友，庫倫·瓊斯非常理解電視觀眾如何看待羅切特：“他被塑造成一個笨蛋。”他指出，節(jié)目忽略了很多真正有價值的東西，“說到游泳，他堪稱大師級別”。瓊斯堅信，除了菲爾普斯，很少有人對游泳運動的理解像羅切特那樣深刻。

瓊斯覺得人們看到的只是一個自大狂。在很多重要商業(yè)活動中，羅切特經(jīng)常因為給粉絲簽名，很晚才離開，哪怕這樣會影響賽前睡眠。羅切特這樣做是有原因的。小時候，他曾在電梯里希望得到一名奧運游泳選手的親筆簽名，卻遭拒絕，因此發(fā)誓決不讓其他粉絲有同樣的感受。

特洛伊也看到了電視鏡頭所沒有呈現(xiàn)出的東西：在2011年史蒂夫和伊萊安娜離婚后，羅切特與父親日漸疏遠，性情變得愈發(fā)古怪，對游泳運動的投入程度大不如前。

羅切特談起那個時候的感受說：“我就像個搖滾明星，一直漫無目標地被推著往前跑，惹上麻煩了。”

2013年10月，羅切特搬到夏洛特，和瓊斯一起訓練，把特洛伊和過去的生活拋在身后，但往日的惡習仍沒有改掉。

直墜低谷

2016年8月14日清晨，凱拉·瑞·里德的手機突然響起。她是一名模特，和羅切特交往了7年，此刻正和伊萊安娜住在里約熱內(nèi)盧酒店里。前一個晚上，羅切特正為剛剛獲得的4x200米自由泳接力金牌大肆慶祝。那是他第四次參加奧運會，按計劃，很可能是最后一屆。電話中，羅切特的聲音有些顫抖，反復說槍和錢包，那是凱拉唯一能聽明白的內(nèi)容。

當天上午，伊萊安娜在公交車上向一名澳大利亞記者透露：他的兒子遭遇持槍搶劫。這個故事在里約熱內(nèi)盧媒體間迅速傳播開來。羅切特告訴NBC記者比利·布什，他和隊友乘坐出租車時，遭遇假扮成警察的劫匪，被槍指著頭，身上的錢物也被洗劫一空。

幾天后，這個謊言被巴西警方戳穿。監(jiān)控錄像顯示，他們走下出租車后，在加油站后面的灌木叢中小便。整個故事變成了一個丑陋的美國人企圖利用巴西媒體，掩蓋自己的惡行。

羅切特一再道歉，身邊的人也在檢討為什么當天沒有看好他。直到今天，凱拉相信，如果她當時陪在羅切特身邊，結(jié)果會完全不同。

羅切特終于重重摔倒，沒有人接得住，他被禁賽10個月，甚至遭到年輕粉絲的死亡恐嚇。凱拉的事業(yè)也受到影響，很難再找到工作，很多人建議她離開羅切特。

羅切特本應(yīng)在里約成就巔峰，卻因丑聞陷入低谷。他不愿見任何人，包括米納，甚至接電話時也在不?？奁?。

羅切特的退役計劃被擱置，挽回名聲的唯一辦法就是再等四年。他決定回到蓋恩斯維爾，和特洛伊、德蘭西重新合作。

2017年10月，羅切特和凱拉在訂婚一年后從洛杉磯的聯(lián)排別墅搬出來，在佛羅里達大學老校區(qū)附近的小公寓安家。由于信用記錄不良，他沒有資格申請住房貸款。凱拉一想到未婚夫回到老地方會重拾往日惡習，就感到不安，希望特洛伊能讓他規(guī)矩一些。

凱拉在2018年5月生病，必須去診所輸液，當時她和羅切特結(jié)婚剛4個月。由于羅切特在社交媒體上曬出一張夫妻兩人的輸液照片，被美國反興奮劑機構(gòu)禁賽14個月。實際上，輸入維生素B12沒有問題，但輸液量超過100毫升，就會違反規(guī)定。羅切特感覺自己正走向職業(yè)生涯谷底。

麻煩不僅于此。2018年10月4日，羅切特在加利福尼亞州紐波特比奇參加贊助活動后，喝了一夜酒，回到酒店瘋狂踹門。保安迅速趕到，勒令他第二天一早必須離開。第二天晚上，返回蓋恩斯維爾不久，他又在回家的路上與一輛汽車追尾，警方認定并非酒駕，這段插曲搶占了八卦網(wǎng)站的頭條。凱拉懷疑自己能否堅持下去，德蘭西終止了和羅切特的合作關(guān)系。

重回正軌

關(guān)于羅切特如何擺脫酒癮，有不同的說法。律師杰夫·奧斯特羅認為，是他在2018年秋天敦促羅切特參加佛羅里達大學的戒酒，治療才收到效果，但羅切特認為改變的動力來自內(nèi)心，在一份聲明中駁斥了有關(guān)他過去曾依賴酒精的說法。

在六周的治療時間內(nèi)，他聽到了很多可怕的故事，大多是酗酒顛覆了人們的生活。羅切特全天投入這個治療項目，回到家向凱拉保證，他已經(jīng)認清了自己是一個總想取悅別人，努力在鏡頭前自我美化的人。

羅切特和德文都與父親重歸于好。史蒂夫已經(jīng)再婚，在羅切特與特洛伊一起訓練時，他密切關(guān)注著兒子的游泳技術(shù)。不過，羅切特與母親疏遠了，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說過話。他偶爾喝點兒啤酒，經(jīng)常睡得很早，不會參加那些瘋狂的聚會，這是史蒂夫樂于看到的。

羅切特（中）躍入水中。

羅切特攜妻子在海邊度假。

酒醉后的羅切特在里約上演鬧劇。

羅切特的社交圈子縮小了不少，卻找回了昔日的友誼。今年早些時候，一個熟悉的名字在德蘭西的手機屏幕上閃過。那是羅切特，他們已經(jīng)有兩年失去了聯(lián)系，現(xiàn)在的交流頗具意義。

他們通了電話，很私密，公開的道歉原本計劃在亞歷克斯·羅德里格斯主持的CNBC節(jié)目《重返賽場》上進行。不過，制片人旁生枝節(jié)，居然慫恿羅切特現(xiàn)場連線菲爾普斯。羅切特被這個要求激怒了，但還是撥通了電話，因為他一向愿意取悅別人。菲爾普斯公開談?wù)撨^他曾飽受酒精和抑郁癥的折磨，呼吁外界關(guān)注被奧運機器壓榨的運動員們的心理健康。在節(jié)目現(xiàn)場，他沒有接聽電話，不過后來主動聯(lián)系了羅切特，兩人的交談非常深入。

長期以來，兩人展現(xiàn)出的形象截然不同，但都面臨著巨大壓力。菲爾普斯仍然關(guān)注著他的老對手，因為歷史上最好的游泳運動員都沒法完成羅切特現(xiàn)在追求的東西。

劍指東京

特洛伊參加2019年光州游泳世錦賽后回國時，羅切特的禁賽期也結(jié)束了。當他見到羅切特時，不禁大吃一驚。沒有特洛伊的監(jiān)督，羅切特的體重飆升至100公斤，比一個月前重了大約10公斤。

盡管如此，羅切特解禁后第一次參加全國錦標賽，還是以1分57秒了6的成績獲得了200米混合泳冠軍，從而有資格參加美國奧運選拔賽。為了鞭策羅切特，特洛伊特意保存了一張他滿身贅肉的照片。去年3月，在東京奧運會因為新冠病毒推遲舉行時，羅切特已經(jīng)變瘦，身體正趨于健康。

瓊斯說：“不但要備戰(zhàn)奧運，還得額外加練一年，這是他為里約犯下錯誤做出的救贖?！?/p>

去年8月，羅切特做了闌尾切除和疝氣手術(shù)。一個優(yōu)秀運動員離開泳池短短幾天，耐力就會下降，何況羅切特休息了兩周。接下來的4周，他只能進行一些簡單的水下訓練，奧運會需要三年的嚴格訓練周期，他不得不從頭開始。史蒂夫懷疑兒子是否有決心堅持下去。到了兒月，特洛伊找到羅切特，直截了當?shù)馗嬖V他，沒必要這么做。

羅切特堅信，最后一次站在奧運領(lǐng)獎臺上是他維系家庭和挽回聲名的唯一途徑。特洛伊只能告訴他，要為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做好準備。自此，羅切特陷入痛苦的泥淖之中。

現(xiàn)在，羅切特是鱷魚游泳俱樂部的兒名成員之一，這里擠滿了有望參加奧運會的選手。在泳帽的遮蓋下，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有些花白，比隊友大了整整10歲。他們并排站在起跳臺，就像一輛老爺車和一支法拉利車隊在較量。他不可能再像大學時那樣贏下每一堂訓練課，但特洛伊堅信，羅切特仍然可以和24歲的隊友凱勒布·德雷塞爾掰掰手腕。德雷塞爾是當今世界頂尖的男子游泳運動員，也是羅切特在200米混合泳項目中最強大的對手。他將在東京將向菲爾普斯的奧運獎牌紀錄發(fā)起沖擊，羅切特經(jīng)常給他提出一些建議。

在這個項目上，美國有兩個奧運參賽名額，這似乎是羅切特的最佳機會。今年6月舉行的奧馬哈奧運資格賽，一切將見分曉。目前，他的排位賽成績是1分57秒76，僅排名第五。不過，這個成績是他在體重超重的情況下游出的，人們在等待他的最佳狀態(tài)。

每周，羅切特都會游5-6萬米，分9個階段進行。2月中旬的一次訓練快結(jié)束時，他大聲喊叫：“我快要堅持不住了。”然后，把頭伸進臂彎里，好像這么做會減輕痛苦。他說：“疼痛感與日俱增，我好像每天都背負著千斤的重量?！?/p>

今年1月，羅切特和凱拉終于買了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他們現(xiàn)在的生活水準已不復當年，保時捷和路虎車都賣掉了，但能擁有自己的房子，是生活日趨穩(wěn)定的重要標志。

特洛伊不愿透露羅切特在泳池里的成績，史蒂夫認為兒子的奧運故事將以榮耀收尾。但是，如果這一幕沒有發(fā)生呢？朋友們想知道，沒有獲得奧運獎牌，或者未能入選美國奧運代表隊，會如何到影響羅切特，畢竟他仍然是一個正在打磨中的半成品。

接下來的計劃，羅切特也許會成為游泳教練，也許會帶領(lǐng)一支職業(yè)游泳隊，也許會做一些勵志演講，或者幾者兼而有之。凱拉甚至設(shè)想將他們坎坷的人生故事改編成電影，讓瑪格特·羅比飾演她，羅切特由馬修·麥康納飾演。

當羅切特的奧運傳奇在今年8月結(jié)束時，誰也不知道究竟會發(fā)生些什么。他還有幾個月的訓練時間，希望他最終擺脫苦痛。

責編 陶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