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詩歌愛情

2021-07-12 09:07:49李業(yè)成
星火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詩友院子

○李業(yè)成

1

每一個時代有每一個時代瘋狂的事。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學(xué)到了狂熱的地步。有人打過一個比喻,說八歲尿過床,十三歲打過架,十八歲寫過詩,二十歲戀過愛,說的就是那代人的成長過程。

年輕人都以愛好文學(xué)為榮。交女朋友,大齡青年在報刊登個征婚廣告,必先聲明自己愛好文學(xué);小青年談戀愛,趨之若鶩都想找個“志同道合”的文學(xué)愛好者。文學(xué)社團遍地開花,大學(xué)里有詩社,中學(xué)里有詩社,工廠里有詩社,田間地頭有詩社。民間詩刊有多少,無法計算,每個詩社都有一本社刊,他們用蠟紙刻版油印自己的詩歌刊物。中國之大,文學(xué)青年的心靈相通,這些社刊像忘記了季節(jié)的候鳥,全國到處飛。他們只承認一個季節(jié),那就是青春季和詩歌季。

我當(dāng)時在鎮(zhèn)上讀高中,那時候的高中只有兩年,時間比黃金還貴。拼搏兩年,考上大學(xué),就等于鯉魚跳龍門;特別是農(nóng)民子弟,考上大學(xué)脫離農(nóng)村就改變了自己一生的命運。偏偏就在這個關(guān)鍵得要命的人生時刻,我們縣誕生了一份縣報。我在課余時間寫了一首詩,寄去了。過了兩個星期,上晚自習(xí),一位同學(xué)手拿一張縣報在課桌間走廊里舉著,朗聲讀報上的一首詩,這詩正是我寫的。讀完了詩,報了我的大名,全班同學(xué)一齊站起來鼓掌,爭奪這張報紙。我那時還不知道,是他們齊手把我推進了火坑。我的功課崩潰了,先是數(shù)學(xué)老師找我,接著化學(xué)老師找我,物理老師找我,班主任找我,可我的文學(xué)夢讓我瘋狂得剎不住車了。高中兩年很快就過去了,我高考落榜,扛著鋤頭下地干活。

我上高中有點晚,高中畢業(yè)二十二歲。畢業(yè)一回到家,村里像我這個年齡的小伙子好多都抱上孩子了。我當(dāng)然不想像他們那樣。我一邊種地一邊寫詩,寫詩比種地辛苦,種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寫詩起五更睡半夜。白天下地晚上澆園,赤著腳,綰著褲腿,下到河里挑水,澆園的時候想著詩。詩在心里,詩在河里,詩在蛙聲蟲聲里,詩在天上的星斗里,天地間全是詩的形象和意象,大自然中全是詩的通感。所謂通感就是一個人所有的感官都打開,互相替代和借用,聽覺可以當(dāng)視覺用,視覺可以當(dāng)嗅覺用。白天一個人在田里干活,連呼吸都在思考,思考像呼吸一樣時刻不停,一停就窒息。滿眼都是詩情,田野上一幀幀勞動者的剪影都是詩意的。一個莊稼漢,肩上荷一張犁,犁的造型和弧線與人體組成一副剪影,這幅剪影早早地出現(xiàn)在田野,被罩在朝霞里,他的身后是一頭膘肥體壯的犍牛。這是一幅再常見不過的剪影,每天起得像朝霞一樣早,在鄉(xiāng)村婦幼眼里,這個男人頂天立地,對這個男人的信念就是豐衣足食。我見慣了鄉(xiāng)村那些勞動者的剪影,播種的,收割的,耕耘的,甚至擦汗的,用擦汗的間隙仰望天空的,這些剪影都是美的。開春下著小雨,我看見麥田里追肥的人,紅色的雨披和藍色的雨披飄在田野,農(nóng)人在往麥田里撒化肥,肢臂恣意地張開,像鳥兒極盡飛翔的姿勢,晶瑩的化肥和晶瑩的春雨一同往麥田里落。春雨泛綠,小河漲藍,山色如黛,薄霧輕煙,勞動是苦差事,卻能享受這般仙境。種田靠勤勞,勞動者能吃得苦,能櫛風(fēng)沐雨,能起早貪黑,鞋底生風(fēng),能奔能跑能飛,雨前搶種,雨中搶收,跟頭轱轆,虎口奪糧。勞動者動起來美,靜下來更有意想不到的意味,一個老農(nóng)蹲在地頭看苗,或在金黃的麥田里手搓麥穗聞麥香,出汗之后是最痛快的事。頭頂紅頭帕,晚霞堆得像烏云一樣厚,眼前像紅帷幔,婦女們每個黃昏都快樂得像牧童晚歸。早起的人飲朝霞。睡懶覺的人,住在城衢里的人,是看不見朝霞的。種田的人都早起,有時比朝霞起得還早,在不知不覺中,低頭彎腰勞作之間,忽然發(fā)現(xiàn)田邊的小河被映紅了,這時才發(fā)現(xiàn)天邊扯起大紅帷幕,天和地形成一個夾角,這個夾角霞天霞地,早起的人就在這個霞天霞地的夾角里勞動。有道是天無邊,地?zé)o緣,可山似乎就是天邊,天邊就在眼前,田的盡頭似乎就是地緣,地緣就在咫尺,紅霞的大幕低垂,覆天蓋地,感覺到了天邊了。露水能把人的衣服打濕,霞卻能把整個人打透。霞把天地人融在一起了。那些在霞光里勞動的弧線般的身影,犁田的人,播種的人,插秧的人,撒肥的人,還有開渠放水的人,全染在霞里。一群鳥兒,失去了方向,撞在霞的大紅幕上。河水里流淌的也是霞。人有什么理由不早起,有什么理由不勤耕?

不只是我一個人對詩這么狂,整個時代的青春潮和我一起狂。我辦了一個詩社,與全國各地的詩友交流。我收到詩友的來信和習(xí)作,好的就選登在我們詩社的社刊上。我們的詩社叫溪邊詩社,我們的社刊是一張四開小報,叫《溪邊》。我們自己買油印機,自己買蠟紙油墨。有時被詩友寄來的好作品鼓舞得睡不著覺,一夜不睡,就把一張詩報編完刻印出來了。第二天早飯后騎上自行車,先到鄉(xiāng)鎮(zhèn)郵局把社刊給外地的詩友寄去,回來再下田。詩友們經(jīng)常在我的小院子里聚會,分享各人的新作。我的詩友遍布全國,有三千里外的詩友跑到我的農(nóng)家小院以詩會友。

我成了縣報的重點作者。我并不知道我的影響,縣文化館與報社組織了一次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會,我才知道我是那么引人注目。創(chuàng)作會上專門討論我的詩,縣報副刊一次推出了四分之一個版,這四分之一個版的詩作的發(fā)表,給我?guī)硪粓鲆庀氩坏降哪ルy。

2

有一次我到村部取信,收到一封陌生的信,信封下面沒寫地址,只寫了“內(nèi)詳”二字??茨亲舟E,我懷疑是個女生,女生寫字大都歪歪扭扭,三年級不如二年級,高中生不如初中生?;氐郊也痖_信讀了,真是個女生,叫宋文玉,因為在縣報上讀了我四分之一個版的詩,便萌生了給我寫信的念頭。緣分擋不住,緣分能讓兩座山走碰頭,她因一個偶然的機會得到了我的地址。她熱捧我的詩,還在信中引了我的很多詩句。她與我一樣,也是在讀高中的時候愛上了文學(xué),把功課耽誤了。一個掖在山旮旯里不到三十戶人家的小村莊里居然也有文學(xué)青年!一個農(nóng)村女孩,父母本來無心供她上學(xué),因為功課好,才讀到了高中,高中拼兩年,考學(xué)才是捷徑,否則,一下學(xué)不但要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而且馬上面臨嫁人,沒有人容許你的文學(xué)理想。她的條件非常差,缺書讀,連份雜志都訂不起。

看完信后,我挑了幾本書和刊物寄給她,并在書里夾了一封信,像激勵自己一樣激勵她。書和激勵都是她最需要的,她馬上回信,好像第一次找到了一個訴苦的人。愛上文學(xué)實在是一種苦難,而她的這個苦難才剛開始,就像我的苦難也剛剛開始,文學(xué)之路的漫長與艱辛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在文學(xué)的大潮下,有多少單純盲目的熱血青年被卷入其中,被浪潮打得爬不起來。她像一個走夜路的人找到了一個伴,要拼命抓住這個伴。她在信中試探我的個人情況。心有靈犀,我感覺到那個意思,如實告訴她我的情況。果然,下一封信她就表達了相愛的愿望。我也向她敞開心扉。她激情爆發(fā),再寫信就稱“親愛的”,完全是情不自禁。后來我才明白,這不是什么愛情的力量,是文學(xué)的力量。兩個文學(xué)青年,素不相識,連面都沒見,就決定終身,如果我們都成了名人,那一定是文壇佳話。

我們相距并不遠,一東一西兩個鄉(xiāng)鎮(zhèn)相鄰。我們鎮(zhèn)在東邊,叫后村鎮(zhèn),他們鎮(zhèn)在西邊,叫黃墩鎮(zhèn),她的村子在黃墩鎮(zhèn)的最東邊,我的村子在后村鎮(zhèn)的中段,兩地相距四十里。四十里騎自行車不過一個小時,以我的熱情和她的熱情,步行,抄小路,相見也就兩小時??蓮奈覀冃胖邢嘧R到確立關(guān)系的三個月間,誰也沒提出見面,就是用書信交流。因為我們彼此心里都有很多話要傾訴,不把這些話傾訴出來顧不上說見面的事,直到把心中的話傾訴到不至崩堤的時候,我們才想到見面,需要見面。

我失眠了,在見面的半個月前。我晚上睡不著覺,爬起來,想讀書,讀不下,想寫作寫不成,滿腦子全被她占滿了。在這些失眠像汪洋一樣充裕的時間里,沒有半點失眠的焦慮和時間的浪費,我盡享幸福激動的情思遨游。白天,收工一到家,本來要爭分奪秒在檐下讀一會書,可這回讀不下去,于是挑水,劈柴,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活做。

我們終于見面了。在激情像泄洪一樣傾瀉到一定程度,我們約定了見面。見面的結(jié)果就像從火山到冰山,讓人始料不及。

3

磨難是命中注定的,像緣分一樣躲不過。

我們的愛情開始像雷鳴閃電,轟轟烈烈,結(jié)果連個雨星都沒有落到地上,更沒見雨后彩虹。論長相我確實配不上她,她長得端莊俏麗,個子也高,皮膚略黑,但不失健美,鬢邊兩縷頭發(fā)像菜花一樣黃,極為少見,如果在今天,別人一定認為是染的。后來我們又見過一面,在她村子?xùn)|邊三里遠的一個山林里,是她約的我,也是她選的地方。這里是后村鎮(zhèn)到黃墩鎮(zhèn)必經(jīng)的一條盤山公路一個最高最險的地段,叫回龍觀。山高林密溝深,盤山公路在這里修到了山頂,我們就在這山頂?shù)谋P山公路上見面了。她不說話,背著一個帆布書包,很沉,全是要退還給我的書。她下了盤山公路,進了林子,林子里盡是斑鳩叫。她一個人在前面,沿一條小徑往下走,一條石墻夾道,石墻上爬滿苔蘚,長滿野薔薇。我在后面喊停。她可能想找個更僻靜的地方,在一個樹林子邊,她站住了。我們找了塊干凈的石頭坐下,并肩坐著。這之前,她已經(jīng)向我宣告解除戀愛關(guān)系,只做詩友。她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決定的,可我并不這么認為,我天真地相信愛情。這一次我們談得很好,她可能因為自己的違約想作一下補償,對我特別溫柔。談到氣氛最好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地去攬她的腰,她的腰一下彎到了地,她的腰還沒有人碰過,所以那么不禁羞。我愛她,我們在信中愛得死去活來。她的手在我的手里,我們這樣一直坐到天晚,最后她要求“還回來吧”,我才放手。

這是我的一個錯覺,以她的溫柔覺得可以挽回,沒想到那是她對我表示歉意的回報。她已經(jīng)說明解除戀愛關(guān)系,我卻依然那么執(zhí)著。我應(yīng)當(dāng)至此剎車,抽身,可被愛情沖昏了頭的人沒有自尊和退路。我把她追到懸崖邊上,她變成了一頭狼,回頭就是一口,讓我遍體鱗傷。

后來我讀了培根論愛情,一下子找到了答案,培根說:“對愛情不是回報以同樣強烈的愛,就是報之以心底的輕蔑。”我早讀培根就好了,這是我四十歲之后才讀到的。

4

我失戀了。我被打進了地獄。我的錯誤是個子矮長相差。那個年代的姑娘追求激情浪漫,沒有明顯的貧富觀念,只求身高,非一米八不嫁,一米七的男子搞對象都自稱半殘廢,我就是個整殘廢。我當(dāng)時不承認我的缺陷,以為文學(xué)第一,志同道合第一,還有我在縣報發(fā)表的幾首詩第一,所以我的痛苦是加倍的。我痛苦難過,我走投無路,我生不如死。我圍著草垛找農(nóng)藥瓶,農(nóng)村用過的農(nóng)藥剩下的一般都掖在草垛里。在草垛里沒找到,我又到柴房里去找,柴房的墻角和梁頭也沒找到,又到堂屋里找。我們家兩個院,西院是老房子,生活用度都在西院,東院是后蓋的房子,比老房子新一點,是閑房,我一個人住。我從西院找到東院,沒有找到農(nóng)藥瓶,只找到一瓶酒,一瓶六十度的高粱大曲。我把這瓶酒一氣灌進肚子里,希望這瓶酒能像一瓶毒藥一樣解決問題。但酒沒有毒藥管用,我醉了兩天,又醒過來了。半昏半醒的時候,躺在床上,我感覺到母親一個人在門外走來走去,為我擔(dān)心。我十八歲那年闖關(guān)東去了,國家恢復(fù)高考,母親硬把我追回來考學(xué),我只有初中文化,復(fù)習(xí)半年考上了高中,我的功課不壞,第一學(xué)期全年級數(shù)學(xué)競賽我拿了第一名,那年代中專畢業(yè)就能分配工作,誤入了文學(xué)這條彎路,我愧對我娘。

接下來又是一個沉重的打擊??h報辦了兩年,宣布???。我的詩再也沒有地方發(fā)表啦。

但文學(xué)熱并沒有降溫,相反繼續(xù)發(fā)燒。全國的詩社有增無減。

失戀猶如劫后余生,想想真后怕,人生戀愛這一關(guān)真是險關(guān)。據(jù)說小時得過病毒性肝炎治愈的人一生都能免疫,我相信人生不會有第二次失戀打擊,因為同樣有了免疫力。我悲壯地重新熱愛我的文學(xué)。白天下地勞動,晚上讀書寫作,一個人守著一個空空院落,像《聊齋志異》里的書生。春夜晚風(fēng)吹動我的窗戶,送進一陣暖風(fēng),我把窗戶紙撕掉一部分,讓更多的風(fēng)透進來。夏天窗口吸引了各種各樣大的小的蛾子和飛蟲,有的飛進窗子,有的在窗欞上爬,有的嘭嘭撞在殘余的窗紙上,這便給了壁虎捕食的機會。透過窗紙,我看到壁虎印在窗紙上的影子,從一個角撲向另一個角,閃電一般,撲殺攻掠,極其刺激。它們捕食撞擊著窗紙,發(fā)出更響亮的嘭嘭聲,在這寂靜的鄉(xiāng)村之夜像敲鼓一樣。窗子上有著數(shù)不盡的飛蛾的影子,它們圍著窗子飛舞,窗子上一時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壁虎,從窗紙上的影子數(shù),一只、兩只、三只……五只,嘭嘭嘭撞擊著窗戶,它們正在享受飽餐的快意。一開始,每撞擊一下窗戶,我的心里就格登一下,說不出的振奮。后來習(xí)慣了,它捕它的食,我讀我的書,同樣都是如饑似渴。我感到腿發(fā)癢,一巴掌拍下去,一手血,被拍黏的蚊子沾在手上。一只蛾子落在我的書桌上,拍打翅膀,飛不起來了,它的翅膀被燈火燎蜷了,一身的粉,拍打在桌子上。接著飛進一只大蛾子,一翅膀把燈剪滅了,可它也付出沉重的代價,我重新點上燈,發(fā)現(xiàn)一只像天蛾一樣大的蛾子兩個翅膀燒禿了,在桌子上亂爬,不知所措。我讀得最過癮的一本書是《中國民間長詩選》,上下兩冊,是詩友從大學(xué)的圖書館借出來的。我讀得愛不釋手,最后決定把它抄下來。這不難,一本《普希金詩選》我一夜不睡就抄下來了,一本《艾青詩選》兩晚上不睡就抄下來了,這兩本書都是上大學(xué)的詩友假期帶回來的。大學(xué)校園里的詩友們,讀到一首好詩,就抄在信紙上用信封寄過來,他們熱情地把我往詩的火坑里推。詩集在縣一級的書店里很難買到,特別是好的詩集,我便通過報紙上的出版廣告郵購。有時候錢寄出,書好幾年才印出來,我都忘得沒影了,忽然有一天收到書,掛號寄的。我在田里勞動,郵遞員找到田野,收到書我才想起這回事,又驚又喜,像白得一樣。詩歌創(chuàng)作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高潮,從前全國只有兩家詩歌刊物,現(xiàn)在忽然又冒出七八家,它們都特別注重扶持青年作者。這些花花綠綠的詩刊,每月都飛到我的案頭,我的詩終于能在大刊物上露面了,一發(fā)而不可收。

5

我種四畝地。土地不能只論畝數(shù),還要論質(zhì)量,好地種小麥畝產(chǎn)可以過千斤,孬地種小麥畝產(chǎn)只有四五百斤。最孬的一塊地卻是我最喜歡的,這塊地有半畝,在東南嶺上,土質(zhì)非常好。這半畝地,離村子四里遠,上溝下崖要走半個多小時,一去一回就是一個多小時,工夫白白丟在路上,由此被人視為孬地。出村一路爬坡上嶺,層層田地一直摞到山根。這片地本來是好地,可太遠,運糞困難,打集體化時代就不喂它糞,只用化肥,戲稱“衛(wèi)生田”?;视镁昧耍亓υ絹碓讲?,好地成了孬地??晌蚁矚g上了這塊地,土地分給了我,我一定要把它種好。花了一冬一春運足了糞,不能用車推的路段就用肩挑,不只是為了打糧,還為了寫詩。這是一塊種到山根的地,也是一塊種到月亮邊的地。

種田人都是泥腿子,胼手胝足,既戴不得手套又穿不得鞋。你如果下田,只有脫掉鞋才舒服,只有赤腳才舒服,只有赤腳干起活來才潑實,既方便又不怕鞋子沾土。收工后在田頭的水渠里洗洗腳或者用一把草擦擦腳,穿上鞋子收工回家,就像衣食住行一樣自然。如果犁田,犁鏵翻起的泥土松軟,一腳踩下去,吞到腳踝以上,穿著鞋干活,那就不得勁,鞋子就會被泥土扒掉。再者,鞋子很容易裝土,從鞋口搡進鞋子里的土?xí)睫蕉?,把你的腳底都墊高了,這樣每到地頭就得磕一磕鞋子,把鞋子里的土磕出來才舒服。在田里勞動,鞋子常常被土搡得緊緊的,一雙鞋很快就被撐破了。如果土地的墑情過于濕潤,鞋底就特別易沾土,鞋底的土越沾越厚,鞋子在腳上就特別沉,得不斷地刮掉鞋底的土。在犁開的松軟的土地上勞動,那泥土是招人愛的,膏腴之地,在農(nóng)人的眼里能流油,在詩人筆下“豐腴的油浸浸的土地啊”,種什么長什么,一腳踏在這泥土上,仿佛就看到了奔涌的莊稼和豐收的麥浪,膏腴之地就是讓人那么自信。還有土地的那種松軟,播種前經(jīng)過深耕細耙,土地像面一樣軟,腳踩上去,是那么舒服,如果穿著鞋就不能感受這種快樂。跟犁播種,更不能穿鞋,犁、壟溝、種子、赤腳是最佳配合,赤腳能感受到種子落土的位置和深淺,腳不能在壟溝里踩得太狠,如果穿著鞋子就感覺不出泥土受力的程度,一腳下去踩狠了,會影響種子出土,只有赤腳才能把握泥土受力程度。種子落土之后,農(nóng)人做的一件必不可少的工作是在壟上踩一遍,既要使泥土落實保護墑情,又不能踩得過于用力,踩得過實,就會影響種子出土,只有赤腳才能感受到用力大小。我們見農(nóng)民在壟上留下一行行丫花腳印,都是赤腳踩出來的,大腳丫清清楚楚地印在壟上,幾天后種子破土發(fā)芽,從這些腳印里拱出來,那么可愛。鄉(xiāng)村有“赤腳醫(yī)生”,我自封“赤腳詩人”。

有的莊稼可以長期用化肥,比如玉米。有的莊稼不用土雜肥萬萬不可,比如紅薯。紅薯必須用土雜肥,用上土雜肥保證刨大地瓜,如果用化肥,它只給你長秧子。這塊地土頭深,本適合種麥子,麥子既喜歡化肥又離不了土雜肥,以土雜肥為基肥才能長好麥子,施不上土雜肥,麥子就漸漸減產(chǎn)了。這塊地包到我手里,“衛(wèi)生田”變成了肥沃土地。我喜歡種地,喜歡春天播種的滋味,那滋味讓人說不出,只有“躬親”才能體會到,只有在田垅里才能感受到。還有鋤禾,鋤禾是管理莊稼的過程,像親手撫養(yǎng)孩子,如果吃商品糧,就像沒經(jīng)過懷孕忽然抱回一個嬰兒來。我更喜歡秋天收莊稼往家搬糧食的那種滋味,稱金秋銀秋一點都不過分。

下田遇到村里的人,他們都認為我不是個踏實的莊稼人,都勸我把這塊地讓給別人種,但我不想放棄,這塊地最能讓我感受到種地的滋味,這塊地讓我穿越整個田野置身整個田野,還可以高處瞭望。一條通往這塊地的小道,像繩子一樣拐彎打結(jié)扯在一條深溝的半崖上,最適合扛鋤頭的人行走。田野無二色,除了大田的綠,便是溝溝坎坎的綠,連地邊都不留,連墑溝都不閑,芝麻、大豆、蕎麥在田埂路邊撒種成林。我坐在地頭上休息,地勢可以俯瞰整個田野,層層的莊稼,層層的綠,曲兒彎兒的阡陌,田野包圍了村莊,這就叫家園,我喜歡家園的感覺。

我在這半畝地種玉米。玉米是一種易管理的莊稼,割了麥,在麥茬地種玉米,連地都不用耕不用翻,直接在麥茬地里刨溝點種,點種時施上一捏復(fù)合肥提苗,苗旺苗壯。苗長到一尺高,追上一遍碳銨,就等秋天掰大棒子啦。當(dāng)然,還有一個管理過程,要除草。碳銨一袋一百斤,扒到瓢里,像白面糖白雪粉一樣,在玉米墩下刨坑,刨完坑端著瓢一坑一把化肥,隨即用腳趨土蓋嚴踩實。追上化肥,一個星期,玉米過膝了,半個月,玉米成林啦,可以用神長來形容。這片田野人們大多種玉米,整片田野成了綠的版塊,綠的墻壁,間或綠的夾道。

我不放棄這塊地還有一個理由,我擁有這半畝地就等于擁有整個田野。這塊地雖然離村子只有四里地,卻好像到了天邊。天邊在哪里?沒有天邊,一個村莊地界的嶺頭山根就好像到了天邊。這塊地到了山根,往上數(shù),大約有五六塊地的樣子,就是山,山不高,土包形的,可有好幾座土包形的山連起來,也就有了山的陣勢。這個山根本是三村交界之處,三個村一個叫大山前,一個叫山西頭,一個叫唐家河,白天都少人,天黑就更無人影了。我鋤完了地,把地里的大草劃拉出來,時間就晚了。當(dāng)我走出地頭,發(fā)現(xiàn)頭頂一片紅光,原來是圓月就要升出。果然山埡冒出紅來,先是一邊,后是半塊,既而整個圓,一下子就涌到了地頭,像剛從土里扒出來的一樣新鮮。我平時在村莊或村頭見到的圓月好像都是二手貨,這次才見真貨。月亮就是從我跟前升出的,這個全世界的月亮,人類的月亮,就是從我跟前這塊土里升出的,我是第一個迎接和見證她的人。我離月亮只有幾步之遙。這個大月亮向我拋過來,那么圓,那么大,這是第一手月亮,值啦,這是我種這半畝地的最大收獲。

天地真是太靜了,這個三村地界,此刻只我一個人。我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忽然哇的一聲,一只怪鳥在林子里嘩啦飛起,接著是一只老鸮的嘯叫。這個山根和這片田野已經(jīng)是夜和動物的世界了。我頓時毛骨悚然,握緊了鋤頭,幸虧手里有一把鋤頭壯膽。

我得退了,雖然戀戀不舍。我握著鋤頭往后退,小路崎嶇,可我的腳后好像長著眼睛。我退著走,為了這大月亮,一退再退。決定轉(zhuǎn)身,因為太晚了。回頭,一步一回頭,月亮到了我的地頭上。田野一片沉寂,各種怪叫的鳥在耳邊響起,飛蟲碰面,一只金龜子啪地碰在腦門上,一把抓到手里,接著又一只,兩只,三只,五只。這些金龜子要在白天看,五顏六色,漂亮極了,有的背如玳瑁,有的背如花玻璃,有的背如藍瓷……即使在月光下也閃閃發(fā)光。青蛙絆在腳底,跟頭轱轆往路邊的水溝里蹦。這樣的靜,真該喊一聲,喊一聲可以壯膽。我喊了一聲。背后的山和大月亮在回應(yīng),月亮像一個大車輪從我的背后碾過來。沒有人會認為種地是浪漫的事,不寫詩不知道種地是浪漫的事。我想寫一組詩,就叫《種到月亮邊的地》。

我這時已經(jīng)三十歲啦。我忘記了我的年齡,忘記了我的前途和未來,也忘掉了愛情。我覺得這世界上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完全沉醉在詩歌中,思考就像呼吸一樣一刻不停。有詩友寫信告訴我,說省城大街上各大報欄里到處都有我的詩。我雖然沒去過省城,但我相信,因為本省的幾家主要報紙都有副刊,常發(fā)我的詩。三中全會以后,農(nóng)村的變化日新月異,我是個農(nóng)民,生活在一線,我的詩來得快??h里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會多了,地區(qū)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會多了,省里的創(chuàng)作會也邀請我了,我獲獎了,《農(nóng)民日報》《山東青年報》接連報道了我們的詩社,我和我的書房,我的高粱秸扎的書架,我的木板釘?shù)臅?,我的破舊椅子,我的低矮的缺胳膊少腿的木格欞窗子,還有我們的社刊,全部拍進照片上了報紙,登上了大雅之堂。

6

我把我的失戀講給了一位詩友,這位詩友叫許靜涓。

我和許靜涓最初相識是在四年前。許靜涓的姑媽是我們村的,與我家一墻之隔。她走姑媽家,站在姑媽家曬糧的平房上可以看到我家院子里的一切。她有一次走姑媽家,在平房上看到我和我的詩友在院子里聚會。聚會是常事,不僅有身邊的詩友,還有外地的詩友,有農(nóng)民,有工人,有機關(guān)干部,詩的熱情把人與人之間陶冶得沒了距離,沒了等級,正如圣人說的“詩可以群”??赡苁撬脣尲业娜烁嬖V了她我們在做什么,在詩友們散了以后,她一個人進了我的院子,在窗外探頭探腦。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許靜涓也是高中畢業(yè),因為高二那年患頭痛,休學(xué)半年多,功課落下了,高考落榜了。她是一個非常文靜的姑娘,上身穿一件紅襖,大姑娘一般不穿這樣的紅襖,小媳婦才穿,不過,穿在她身上很好看,反而更像個大姑娘。她是那么小心翼翼,不知往哪站,不知怎么站,更不敢坐。文學(xué)是那個時代年輕人心靈的橋梁,好像每一個年輕人的心里都有文學(xué)的沖動。她想加入我們詩社,我給她找了一部分沒發(fā)完的社刊,社刊上不但有詩友的習(xí)作,還有名作欣賞,選的多是北島、舒婷和顧城的詩。任何一個年輕人,一旦喜歡上詩,往往不能自拔,那個時代,詩歌幾乎俘虜了所有年輕人的心。

許靜涓借走了我的書,這就注定了我們還會有下次見面。下次是多久?下次一等就是四個月。

這四個月實在是令人煎熬。半個月后我就開始等待,一個月不來,兩個月不來,三個月不來。這是一種單相思,是我這個大齡青年找到了相思目標(biāo),這個目標(biāo)成了我的日思夜想。第四個月,已是夏天,世界都變了,我家院子里的樹長出了院墻。我家地勢高,站在院內(nèi),東面是一米多高的墻頭,站在院子外的胡同,我家的院墻則有三米多高,就是說,我家的院子與墻外的地勢落差有兩米。我家墻內(nèi)的槐樹和梧桐樹長到了墻外,一截胡同全是綠蔭。五間屋的地盤,只蓋了西頭三間,東頭兩間屋框長了樹,少蓋了兩間房院子就更大了。北面墻根也是樹,東墻與許靜涓姑媽家的大門斜對面,站在我家院子?xùn)|墻下,從墻頭上可以看到許靜涓姑媽家院子里的人影。許靜涓姑媽家的西墻連著一溜平房,平房連著大門的一間叫閣當(dāng),院子里有些地方被平房擋了視線,但可以從大門的閣當(dāng)看到院子里的人影。許靜涓姑媽家為兩重院,上院下院,因為越往東地勢越底,上院高下院低,這反倒顯出一種層次感。上下院都有很多樹,多為桃杏,果樹習(xí)慣養(yǎng)樹冠,不剪枝,院子里枝葉婆娑。

說實在的,以前我從來沒有感覺到墻外的這個院子有什么意義或有什么神秘,也不會去在意什么雙重院,平時連往那個院子里瞅一眼的興趣都沒有。有時看書累了,走到墻根趴在墻頭上往外探望墻外的胡同,看胡同里的孩子在和尿窩,也極少往許靜涓姑媽家的院子里看,那個院子與我無關(guān)。許靜涓姑媽家是個忠厚勤儉的人家,兩個閨女嫁出去了,兒子娶了媳婦,媳婦不幸死了,留下一個小孫子和一個小孫女,孫子上小學(xué)三年級,孫女上小學(xué)一年級。這本是一個幸福的家,可少了兒媳這個家就不怎么幸福了,十分低調(diào),所以來個親戚就顯得特別珍貴和活躍。特別是兩個孩子,家里缺少生氣,如果家里來了客人便像過節(jié)一樣快樂。有一天傍晚時分,我拿著一本書在院子里溜達,溜達到院子?xùn)|頭的墻下,無意中從許靜涓姑媽家的大門閣當(dāng)發(fā)現(xiàn)院子里有一個姑娘的身影,頓時一陣心跳。我想看個究竟,可那個姑娘的身影一下就不見了,離開了我的視線。我們這個院子里墻邊全是樹,好多樹枝匍匐在墻頭,長出墻外,我處于一個隱秘的位置。我平時很少向這個院子里看,現(xiàn)在這個院子完全不同了,它出現(xiàn)了我朝思暮想的人,猶如《聊齋志異》。我懷疑這個姑娘是許靜涓。果然是,她又一次出現(xiàn)在大門閣當(dāng)?shù)囊暰€范圍里,而且給我一個正面。我聽到了她的說話聲,她的聲音有點沙啞,非銀鈴般的,可這帶點兒沙啞的嗓音帶有磁性,一種特別吸引男性的磁性,我第一次就被這磁性吸引了。男性的青春期會變音,我不知道女孩子是否也有這種生理現(xiàn)象,我懷疑這種沙啞是短期性的。我上次見她,她穿著一件紅襖,有點重重包裹的感覺,這回是夏裝,一下子顯出少女曼妙的身材,原來體型那么動人。腦后扎一個馬尾辮,女孩子扎馬尾辮顯得特別颯爽,走路一甩一甩的。真是她,她的嗓音給我的印象特別深。間或出現(xiàn)她姑媽的身影,手里端著一個面瓢,一趟一趟進出。院子里還有她姑媽的孫子孫女追逐嬉戲,這個家來了客人,給兩個孩子添了無限歡樂。這是兩個沒有媽媽的孩子,兩個孩子不斷撞在許靜涓和許靜涓姑媽的懷里,有時撞在腿上。許靜涓的姑父和表哥陸續(xù)收工回來了,這個院子與往日的氣氛完全不同,充滿了歡樂。

晚飯后,我還聽到從墻東的院子里傳出來的許靜涓的聲音,燈光從屋內(nèi)照射到院子里,我聽到兩個孩子纏著她講故事,講的什么故事聽不清,我聽到了兩個孩子的笑聲。爾后,兩個孩子被許靜涓的姑媽送到下院睡覺,其中小孫女睡著了,在許靜涓姑媽的懷里抱著,小孫子也睏了,搓著眼,跟出來。許靜涓走到院子里,我看到她在院子里燈光下的影子,燈光只能照出院子里的一道光線的寬度,一過光線就看不到了。

這一夜我難以入眠。我想到了普希金的詩,每一首都要渴死人的架勢,郭沫若更狠:“啊,姑娘呀……我想吞下呀,啊,姑娘呀,我是死也甘休。”我想男性對女性的那種渴求不只是感情,更在于性,像炸藥,感情像木炭或者像硫黃,助燃罷了,性如硝,炸得粉碎和干干凈凈是因為硝。

7

第二天一早,我拿著一本詩集在院子里讀,依然讀不進去,讀不進去便到東墻下讀。胡同斜對面的院子沒有動靜,大門關(guān)得嚴嚴的,無法從大門閣當(dāng)看到院子里。漫過平房,我看到上院的半個院子,看到下院的大半個院子,沒有人起。中午我從田里鋤禾回來,放下鋤頭,走到東墻下,胡同斜對面平房的大門敞著,看進去,院子里沒有許靜涓的影子。我很失望,也很惆悵,她上次借走了我的書,沒有理由不還,不該不還書就走了。午飯后要歇晌,我從來不歇晌,看書就算是歇息。我在屋里對著窗子坐著看書,看不下,尋章找段地看,好幾本詩集輪流翻,普希金的,郭沫若的,拜倫的。忽然有人進了大門,大門白天都是敞著的,是許靜涓進了大門。我從窗子里就看到了,亭亭玉立出現(xiàn)在我們家的院子里,真是好身材,揚著頭,馬尾辮在腦后一甩一甩的,不怯生,對這個院子懷有好奇,好像在關(guān)注四個月后這個院子發(fā)生的變化。變化是很大的。西檐下一棵石榴樹高過房檐,一樹水紅的花;東窗下一蓬梔子開滿白花,花香彌漫;窗前一棵桃樹桃子已紅得歪了嘴;院子里的樹綠到墻根??傊?,這個院子與四個月之前比煥然一新。我從屋里跑出來,接她懷里抱著的書,一摞書,小說、詩集、雜志都有。兩人進屋。其中有一本《小說月報》,我還沒來得及看就被她借走了,里面有一個中篇小說《祝福你,費爾瑪!》。我問好看嗎,她的表情頓時莊重嚴肅起來,說好看。那表情表示不是一般的好看,莊重嚴肅是表示看完小說的震撼和對主人公的敬重。我的時間和精力多半用在讀詩寫詩上,訂閱的小說刊物并不全讀,詩友推薦的,一定要讀?!蹲8D?,費爾瑪!》是一部震撼人心的愛情佳作,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都是大齡青年,他們愛得深沉而熾熱。

比體貌更奪人的是美目,女子的美目不是杏眼,杏眼往往屬那種伶俐的女性,往往是刁蠻型。美目多是那種細長型,溫柔又溫順。女人是水做的,美目更是水做的,雙目如墨溢滿了水。人們常說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大眼睛其實不常有。比眼睛里有水更攝人心魄的是雙目如醉,不是水,是酒。水汪汪代表溫柔,不一定含情;醉眼則不同,縱使無情也動人,很容易對男子傳遞錯誤信號,讓男人著魔或上當(dāng)。許靜涓雙目有酒,初次見她時她過于收斂,這次放開了,處于自然狀態(tài),完全暴露了美目。姑媽的村莊姑媽的鄰居讓她有些自然熟,所以能夠放松,再是能結(jié)識我們詩社的詩友,這可能是她快樂和放松的又一個理由。這便讓我產(chǎn)生了錯覺,以為可以接近。我給她寫了第一封情書,說情書實際談不上,就是向她表達了我的心意。

8

我和許靜涓相處得并不順利。我急于拿她來醫(yī)治失戀的創(chuàng)傷,冒昧給她寫信,直接表達我的意思,沒想到她回了一封惡狠狠的信。那么一位文文靜靜的姑娘,一變臉居然這么兇。我收到她的信正拆開看,她進門來了。她是從家里直接來見我的,沒到她姑媽家。她的信就擺在我的桌上。什么也不用說了,她低著頭表現(xiàn)得非常慚愧,她是專程來道歉的,她說她自己都不能理解為什么會是那樣的反應(yīng)。這才叫不打不相識,通過這件事,我們之間的距離一下拉近了,她不再拘束了。她的反應(yīng)告訴我,我們只能做詩友。

9

中秋節(jié)這天中午,詩友賀偉從范家莊供銷社回城過中秋節(jié),路過我家,給我?guī)Я艘话嘛灐YR偉高中畢業(yè)后參加了工作,父母是城里的雙職工,從前在我們鄉(xiāng)鎮(zhèn)供銷社工作,后來雙雙調(diào)進城里,可兒子參加工作被分配到鄉(xiāng)下。范家莊不是鄉(xiāng)鎮(zhèn)駐地,是一個片區(qū)的大村子。賀偉是我高中同學(xué),就在同學(xué)手拿著縣報朗讀我的詩的那刻他被詩觸了電。他功課本來不錯,可他愛上了詩,星期天回家不做作業(yè),借了我一大堆詩集在家又讀又抄,被他父親發(fā)現(xiàn)了。他父親是軍人出身,對孩子管教嚴格,把我借給他的詩集全給撕了,為此賀偉一直愧疚。他回家騎自行車七十里路,每次都要多繞十幾里路從我家路過,難得一次面對面詩作交流。他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一個參加工作的人沒有種地的人那么自由。他這次竟然給我?guī)Я艘话嘛?,酥皮的,是他們供銷社自己做的,從透亮的包裝紙里可以看到。一包月餅共四只,酥皮上的油把包裝紙都洇透了。這是詩友之間從未有過的詩歌之外的物質(zhì)方面的給予,情意不薄。中秋節(jié)一家人圍在一起賞月吃月餅一人分不到一只月餅,常常把月餅掰開分。這一包月餅太貴重了,我實在不好意思接受??少R偉是個耿性子,連坐都不坐了,起身推起自行車要走,我只好把月餅收下。

接到詩友的這包月餅,我立刻想到一個人。送許靜涓月餅騎自行車要走十五里路,我沒多想,騎上車子就去。還一個我沒多想,我們詩友之間無論男女都是寫詩往來,我平常給許靜涓送一本書送一本刊物她都會欣然接受,我想得太單純了,以為這次她也會像接受一本書一本刊物一樣,根本沒想到這會讓她為難。我騎車到了他們村的時候,正是午飯后人們下田的時間,我沒多想,直接去她家。村東一條稻田里拐著彎的路,進了村,再拐一條小胡同,小胡同里面出去忽現(xiàn)一條大街。她的家出門就是大街。我到了她家的門樓下,正好遇到她弟弟。她弟弟小她不少,十五六歲的愣小子,他也曾多次走姑媽家,我們認識。我問他,你姐呢。半大小子頭腦簡單,說她姐姐到田里拔黃豆去了。我問哪片田。他說村東不到半里地往南拐。我回轉(zhuǎn)車頭奔村東。

出了村,半里地往南拐,路兩旁全是高粱,這種高粱品種秸稈粗壯,穗頭像土塊一樣的赭黃色,成塊狀,像刀劈斧剁的一般。高粱田厚得鳥鉆不進,找不到邊也找不到路,我推著自行車沿著高粱田外圍找路,終于找到一條路。其實也不是什么路,是田中間的一條水渠,水渠高出地面,秋天早已不放水了,此時成了干渠,渠坡上種了黃豆。黃豆如果長好了,不用鐮割,因為黃豆秸根部非常硬,用鐮割不如用手拔省勁,所以許靜涓是拔黃豆不是割黃豆。我發(fā)現(xiàn)高粱地深處果然有個人,是她,她正在渠下拔黃豆。我支起自行車,從路到田之間有一條水溝,水溝兩邊長滿了草,溝底雖然沒有水了,但有泥,我找了一個較窄的地方,一步躍了過去。沿渠道往里進,渠兩邊的高粱像墻壁一樣森森然。走近了,我看到她身后拔下的一堆堆豆棵,豆棵上擰成串的豆莢。她發(fā)現(xiàn)了我,不知是驚慌還是驚訝。我說明我的來意,雙手捧著詩友賀偉送的月餅。沒想到她更害怕了,丟下滿地的豆棵就跑,沿著渠道往高粱田深處跑。我萬萬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場面,而且是一個無法收拾的場面,沒想到一包月餅會把她嚇成這個樣子。喊也無用,祈求也無用,高粱地里一個人也沒有,一男一女這么追,實在不對頭。我不敢追了,把月餅放下,放在干渠中間。我向她喊:“我給你放這兒!”我頭也不回地往回走,恨不得一頭撞死。

后來我們見面,我一直沒敢提月餅的事。月餅她到底拿了沒拿?有道是水到渠成,我這里水到渠不成。

10

許靜涓和其他的詩友一樣,對詩的熱情很大,她寫了很多詩,每有新作立刻跑來找我,這是一種創(chuàng)作的激情的驅(qū)使,想與人分享快樂。自己寫的東西實際并不一定好,自己卻往往認為是最好的,好得激動不已,這種個人盲目的自我沖動自我欣賞自我陶醉,正是一個人不斷進步的動力。有好詩,社刊會及時刻印。一個習(xí)作者能在社刊上發(fā)詩,是一種極大的激勵。我們之間書信不斷,互相激勵。我的詩發(fā)表得越來越多,我覺得我的幸福就是與她分享,我把我隨時收集到的好的報紙和剪報,好的期刊,甚至一首好詩,一篇好文章,給她送去。十多里路,我騎自行車到他們村,不到她家,就在村頭,或者進了村,望著她的家門,找一個孩子轉(zhuǎn)交給她。我做這些都是自愿的,不求回報,沒有企圖,只求一種共同的分享,沒想到這換來她后來對我重大的回報。我這時已被詩歌創(chuàng)作激勵得心無旁騖,整個身心都投入到創(chuàng)作中,即使在田里割莊稼,滿腦子也是詩歌的意象。詩的通感融入到我的周邊,田野、河流、莊稼地、天籟,全部融入我的詩中。我在本省幾家大報副刊上發(fā)的詩,她都能及時讀到。我在《黃河詩報》上發(fā)表的《背影》是寫給初戀情人宋文玉的,她也訂了《黃河詩報》,她讀了這首詩立刻給我寫信,十分欣賞,她在信中幾乎引錄了全詩——

相遇,竟是背影

我認得你風(fēng)雨不變的孩童一樣的發(fā)

揚起來還如早春田野上

小竹籃里那蓬淡黃的小花

…………

喜悅和憂傷竟在同一根弦上顫動

愛和恨竟變得如一對溫柔的小羊

回憶,如灌木林里沙沙的雨聲

密密地縫補著破碎的心……

她在信中感嘆唏噓,文字間流露出一種心疼,這完全是一種友情的情不自禁。她的信中繼續(xù)引我的詩——

沒有任何人能走進我們的世界

沒有誰能知道我們的秘密

我知道,你的回憶正回過頭來

自那條苔痕斑斑的小路和我的心相遇

我真想呼喊一聲:愛人,回過頭來

扳過大山的背陰讓積雪化成淚水

…………

之后二人見面,她又問這首詩,我和她說起這首詩的寫作經(jīng)過和我失戀的痛史。這首詩是分別五年后夢中所遇夢中所寫,醒來記得夢中的句子,趕緊往紙上記,連夜謄抄投寄給《黃河詩報》,很快發(fā)表了。許靜涓聽后第一句話是:“我?guī)湍闳フ宜 比松鐗羧缁?,生活竟然也是如此。或許緣分未了,我一時沖動,答應(yīng)了她。

11

說去就去,那條路留下我太多的相思。四十里路,一路上坡,盤山道像山民背上的一盤繩子,窩回來窩回去。在盤山道上往下望,村落掛在半山腰,一直散落到谷底,一些石墻院落在半空懸著。上坡自行車一路沒法騎,只能推著走,偶爾有一段平路,不過幾十米,騎幾步就要下車。上坡的路要走兩個小時,而下坡,只需十多分鐘。把好車把,全神貫注,收住閘,無論盤山道怎么拐,自行車像上了軌道一般,一口氣下山。

農(nóng)歷四月初,鳥語花香,我和許靜涓一人騎一輛自行車,出村北,過一條河,奔公路。這條公路是從縣城來的,通往黃墩鎮(zhèn),我的初戀女友家住柳河村,柳河村在這條公路線上。騎車走一段平路,開始上坡,是一座連綿十幾里的山,山上的盤山道長二十多里,我們要花兩個小時才能到達山頂,盤山道翻過山頂下坡西去。我們走的本來是一片山,在沒有開辟公路之前,這里山連著山,山里只有趕牲口的小路。公路兩旁全是樹,槐樹最多?;睒涓叽螅~子已長出,一穗穗槐花開始抱米?;被ǔ跛胂衩姿?,破米而開,一片雪白,千樹萬樹如大雪壓頂。好多花穗已破米,溢出清香,這股清香已彌漫了山野?;被ㄊ且环N極香的花,如果這滿山的槐花都開了,花香會嗆到人的嗓子里。

經(jīng)過兩個小時的推車步行,我們到了山頂。原來這條盤山公路繞來繞去沒有避開險要,而是直接盤到山頂最險要之處。天地一下子暗了。咋暗的?一座山峰堵住了去路,面前一擋,天地就暗了。還有四面的大樹壓過來,一下子就把山頭壓暗了。沒路是不可能的,分明一條路拐進了最險要處,一個幾乎九十度的大彎貼著峭壁拐進去,拐進去畫了一個圈,這地方叫回龍觀。

許靜涓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除了一條拐丟了的路,天上地上全是樹。頭頂懸崖上的樹張下來,公路下山谷里的樹竄出來,一群斑鳩在頭頂上撲棱棱亂飛,雄斑鳩落在雌斑鳩背上,翅膀半開半落,尾翎像扇子一般散開,急不可待與雌斑鳩交配,全身的羽翅抖動,越抖越快……我和許靜涓都看傻了。它們大功告成,雄飛雌從,繞林不去。詩曰:“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意思說斑鳩呀你可不要貪吃桑葚,姑娘呀你可不要沉醉于愛情。斑鳩吃多了桑葚會醉倒,熱戀中的姑娘會變傻。此景此情,我和許靜涓目光碰到一起,她臉?biāo)⒌丶t了。自然萬物,全在一個“情”字,人有男女,花有雄雌,鳥可為師。

原來腳下谷底有一戶人家,這個絕壁幾乎像斧劈的一樣直上直下,下面怎么還會有一戶人家?真的是一戶人家,就在腳底。我們支起自行車踩著路沿石彎腰往下探,許靜涓居然站得與我那么近,近得耳鬢廝磨。下面像井底,井底有一塊平地,蓋三間房有余,房子兩頭有羊棚,一面峭壁,其他三面呈喇叭口張開,陡峭得很。井底四面全是竹,有人住的房子,院子里有水缸,水缸上有水瓢,晾衣繩上還曬著女人和兒童的衣服,有一只老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在院子里一會兒東一會兒西。這地方叫回龍觀,從前有道觀,后來被砸了。這地方讓我刻骨銘心,是我和初戀女友宋文玉約會過的地方。過了回龍觀,下坡向西,三里地便是柳河村。從一條岔口下了公路,一條田邊土路進村,路兩旁滿眼莊稼,麥子已經(jīng)全穗,長滿了河?xùn)|岸。往里是菜園子,油菜花,蘿卜籽花,白菜籽花,開了一片。村子被一條河堤圍在里面,河堤上長滿了柳,從一條進村的路口可以看到村頭的房子,那村頭的房子坐落在一片菜花里。如果她在村,也就等于離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不遠了,我的心跳突然加快,緊張,激動……

這時,從我們身后走來一位婦女,手里領(lǐng)一個孩子,背上背一個孩子,也是從我們走過的岔道下來的。我和許靜涓主動讓到路邊。婦女抬了一下眼,讓我一驚,竟是她!我認得她菜花一樣黃的發(fā)。我的胸口一下被堵住了,窒息了。擦肩而過,我看著她的背影,她好像走了好一段路程,背上的孩子壓得她直不起腰來。

我說回吧,掉轉(zhuǎn)自行車。許靜涓怎么也無法理解,她有很多理由要爭辯,可我已經(jīng)回了,很堅定,走得很快,她只能快步跟上。她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有點惴惴不安。這段路無法騎車,上坡,過了回龍觀往東才是下坡。我在前,她在后,我的自行車在盤山公路上拐著彎飛,貼著懸崖飛,在空中飛,生命好像出竅了一般,一口氣到了山下。往前是平坦大道,我支起車趴在自行車上,不敢想象剛才的路程是怎么過來的。過了好一會許靜涓才跟上來,臉色都嚇變了。后來她才敢問,問那天為什么突然掉頭。我說沒緣,人在對面都沒感覺,何談那個不見影的人。她臉一下子紅了,低下頭,說,我沒想過。

這次行動最大的好處是我和許靜涓交往更密,詩友關(guān)系開始發(fā)生轉(zhuǎn)變。

許靜涓已在鄉(xiāng)鎮(zhèn)做了幼兒老師。我再找她不用去她家,直接到幼兒園。有時正遇上她領(lǐng)著孩子在院子里做操,哨子掛在胸前,胸脯高挺。女孩子動起來更顯出肢體的美。我站在一邊看,不打擾她,她發(fā)現(xiàn)了我,也不用打招呼,直到她帶領(lǐng)孩子做完操,孩子們解散自由玩去了,她才把我讓進教室。她不斷地給我買一些小物件,一些小玩具,比如羅丹的雕塑《思想者》書簽。還送我一個幼兒園小朋友用的鉛筆刀,鉛筆刀上有一個小盒,一層透明塑料里面嵌著許多小球,一動小球在里面亂躥,躥得人心癢。這些行動據(jù)說是女孩子戀愛的開端,但我不懂,也沒在意。后來連我自己都感到太不可思議,一個女孩子在身邊轉(zhuǎn),自己竟然沒有一點那樣的想法,這不符合常規(guī),也不符合常理。我們時常見面,她成了我接觸最多的詩友。她開始注重打扮,每次都讓我眼前一亮,不由得稱贊,她非常興奮。

12

城里人戀愛給人的印象是軋馬路或逛公園。鄉(xiāng)村應(yīng)該是花前月下,如果遇到一男一女單獨相處在花前月下,在別人眼里無疑是戀愛中人。而我和許靜涓在一起,卻沒有這種感覺。我們是詩友,可以說已經(jīng)是太熟的詩友,即使二人單獨在花前月下,我也沒有感覺是在戀愛,就像魚在水而忘了水,一旦離開水,才感覺到呼吸困難。這段時間許靜涓走姑媽家走得特勤,也可以說找我找得勤,而且天晚不回,在姑媽家過宿。這樣我們便有了一起散步的機會。晚飯后,是她約的我。我家與她姑媽家雖然只隔一墻,可她到我們家要繞一個大圈。

這是一個仲夏之夜,是一年當(dāng)中的好時節(jié),比春夜多了一種開放和奔放,這種奔放不只是肌體的更是精神的,比盛夏之夜又多了一份寧靜。我們出村向東,村東有一條河,河兩面綠柳成林。我沒有沿著河邊去,我覺得不宜帶一個姑娘去那么隱秘的地方散步。我們沿路向東,這是一條大路,所謂大路是與那些田間小道相比而言。這條路之所以叫大路,是因為不但人走還要走農(nóng)機,這條路同時又是一條村與村之間的通道。路靠近村頭的一段兩邊是打麥場,路面加寬了好幾倍,除了走人走農(nóng)機,還要垛麥穰,路兩邊擠滿了麥穰垛。往里有一個村子,叫鄭家峪,也叫大山前,村里人都姓鄭。鄭家峪再往里還有一個村子叫山里,山里這兩個字平時讀起來不叫村名,是一個地理方位概念,可當(dāng)人們把它當(dāng)作村名讀的時候,“里”字讀得特別長,聽起來就像一個村名了。鄭家峪在我們村東邊,這個村的特點是南北兩面夾山,村子夾在兩山之間,這樣走進去就有一種神秘感,最能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特別是在晚上。許靜涓的村子雖然只在十幾里之外,但卻是平原產(chǎn)稻區(qū),沒有山,連嶺都沒有,我把她領(lǐng)進這個山里,是讓她有一種新鮮的感覺。果然她很喜歡這種神秘的感覺。其實農(nóng)村青年戀愛并不習(xí)慣于花前月下,特別不習(xí)慣二人到村外河邊林子里散步,農(nóng)村畢竟不同于城市,那些草垛和莊稼地、樹林子特別敏感,最怕聯(lián)想,最怕眼多嘴雜,正常的男女戀愛說不定被他們一動嘴就說歪了。農(nóng)村青年戀愛大多是“窗簾式”,就是木格欞窗下。小伙子晚上在姑娘門前溜達,看姑娘的窗簾里亮著燈,知道人在家,可以作為年輕人串門直接進姑娘房間,雙方父母平時都是大叔大伯、嬸子大娘地叫著,閑時上門玩不但不好干預(yù)還要客客氣氣。姑娘想找小伙子也可以直接上門,一個村的小伙子姑娘找到一起玩很正常,并不一定一見面就搞對象。沒有嫌疑才方便。如果跑到大街上或村外花前月下那才叫不打自招,雙方父母及家人都在一個村子里住著,怕影響。我們沿著這條路向東,路兩邊全是莊稼,仲夏正是莊稼奮勇生長的時期,在夜晚黑幽幽一片。月亮缺了一塊,遲遲才出山,這正合適,如果太圓,倒不適合我們此時相處的關(guān)系。我們是詩友關(guān)系,在我的心目中,我們是兩個平行的人,月亮太圓了容易讓人感情熾烈,容易讓人做出不當(dāng)?shù)呐e動,這樣的月光正好。這不是我當(dāng)時想的,后來慢慢回味才覺得那是最恰當(dāng)?shù)脑鹿?。月光既不太亮,又能看見周圍的事物,兩邊的山黑黝黝的,把這個叫鄭家峪的村莊夾在中間。我們一路往東走,路兩邊以玉米地為多,玉米地長成大塊,像戲臺,塊狀的玉米地在夜晚安靜而神秘。玉米地白天同樣神秘,有沒有人在玉米地里勞動,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只有發(fā)現(xiàn)地頭上有一雙鞋或一個煙袋煙荷包之類,才知道玉米地里有人。所以年輕人戀愛寧愿白天鉆玉米地也不會夜晚花前月下招人眼目。

說什么呢,本來該有很多話題可說,比如詩,詩這個話題是拉不完的,而且會越拉越想拉,越拉距離越近。但此時我們什么都不拉,慢慢地走,不知不覺走進了這個叫鄭家峪的村子內(nèi)。村子不大,也就二十幾戶人家,很安靜,路兩邊人家的院子里一片通亮。那時,農(nóng)村供電不足,到了晚九點以后過了用電高峰才來電,說明這個時間已是晚九點以后了。農(nóng)村雖然通了電,但大半時間是摸黑的,不得不重新點起煤油燈。有電真好,我看到許靜涓臉上露出的笑容。他們村子里很少有電。我們穿過村子,到了村外,就是村子的那一面。幾戶住村頭的人家,院子里的燈光肆意開放。山里人家大多沒有高大院墻,也沒有大門,院墻都是象征性的小墻茬,墻邊多果樹,果樹又以櫻桃樹、桃樹、李樹這樣的小喬木居多,被院子里的燈光照得婆婆娑娑。路還在兩山之間,不過,前面又出現(xiàn)了一道山,堵得不知去路了。其實這山的北端與另一山之間有一進口,通過這個進口就是山里村。這時兩邊的山突然顯出高大巍峨,讓人對這個環(huán)境又喜歡又膽怯。我忽然感覺到我的劣勢,此刻我應(yīng)當(dāng)變成一頭壯漢,虎豹來了都能保護她。許靜涓偏偏不知我的心理,她說,你要是爬山,我跟你去。我說,好。實際是虛話,兩山在夜間如仙界一樣神秘,盡管我也抑制不住上山的沖動,但草深林密路險。這是一個兩村之間的無人地帶,不宜久留,我心中有數(shù),絕不會帶她上山,即使一群小伙子也未必有那個勇氣。我說回吧。我們往回走,過鄭家峪村,村民院子里的燈大多滅了。離我們村近了,她沒有回的意思,好像這個夜晚我把她帶到哪里她都會跟從。她今晚是怎么啦?月亮忽然變成了圓的,銀輝遍地,先前缺的那塊好像補上去了,從山里跟出來,已跟到我們村子之上。我說,我們回吧。我們回村,村里的人都睡下了,偶爾還有一兩戶人家院子里亮著燈。村子里靜得連聲狗叫都沒有。我把她送到她姑媽家的大門口,看著她進了大門。我不知道這叫不叫戀愛,后來我想,我失去了多好的機會,我如果在山下拉著她的手一起走,想她不會拒絕的。那個山中回來的夜晚多么迷人,我讀過法捷耶夫的《青年近衛(wèi)軍》,里面有一句詩寫得真美——

黑黝黝的山崗睡不醒。

13

我們相約去游山。我們這地方半山半海,海一覽無余,山卻不同,山像一首古詩,或一篇古文,越讀意思越深。山有一層層的趣味,文有一層層的深義。游山都是好多詩友一同去,這次就我們兩個人。本來還約了一位詩友,是位赤腳醫(yī)生,他去給人打針,要我們等他,許靜涓建議不等了,我們兩個人就進山了。一路向西,這山離我們村有十五里地,騎車本來用不了多長時間,可一路上坡,有時坡很大,大部分路段要推著車子走。進山有一段經(jīng)濟路,所謂的經(jīng)濟路就是在半山里開出來的土路,以便山區(qū)發(fā)展經(jīng)濟。山澗有一小茅屋,我們在茅屋前放自行車。往茅屋張望,本以為住著神仙,見一老者炊火司灶,立刻覺得是凡間。茅屋里吃的東西全吊在梁上或屋笆上,筐頭籃子頭筦子頭葫蘆頭上搭下掛,說是防鼠,因為野鼠全進了家。老者用圓形鋁鍋烙餅,正在翻鍋,一股誘人的炕餅的香味。這種烙餅俗稱鍋餅,在我們這里叫炕餅。我覺得叫炕餅最準確,因為它要慢火“炕”,炕也有“烙”的意思,但有節(jié)制,絕不會糊鍋。慢火“炕”餅才好吃。老者烙的炕餅比磚頭還厚,讓人驚訝??伙炘胶裨胶贸?,老者有的是時間,不怕厚。我們在街市羊肉鍋前吃到的最厚的炕餅接近二指厚,很好吃,低于一指厚的炕餅就沒有炕餅味啦。我們想進茅屋找水喝,忽然發(fā)現(xiàn)山墻角有一眼泉,泉邊有一塊干凈的石頭,石頭上放一只水瓢。我拿水瓢從泉子里舀了滿滿的一瓢水,舉給許靜涓。許靜涓笑了,不喝。我把水倒出大半,重新舉給她。她接過水瓢,喝得咕咚咕咚有聲,喝完了,擦著嘴笑,笑得很嫵媚。滿滿一瓢水是我的殷勤,她笑我傻。

山的植被非常好,滿山密不透風(fēng)的樹,山澗溪水淙淙。山谷里隔不遠就有一道攔水的石墻,石墻是用來擋土的,不到一尺高,每道石墻之上就會形成一塊小平地,小平地上長滿竹子,石墻內(nèi)石墻外和溪水旁全是綠竹,青翠欲滴。真是好去處,她說應(yīng)當(dāng)每星期來一次。山很陡,我們找到了一條上山的小路。幸虧是秋天,如果在盛夏,這山是進不來人的。陡處只好抻著樹枝,否則腳底站不住,沒樹的巖邊便借助葛藤,再無攀緣物,便以手相引。

她說,你作首詩吧。兩人已站在了半峰之上,往下看,山谷蒼翠,遠眺,千峰萬壑。

你若是喀爾巴阡山

我愿是流云

我要引來霹靂擊碎你的心

她看著我,兩眼發(fā)光:“誰寫的?”

我說:“裴多菲?!?/p>

她問:“還有嗎?”

假如你是個徒步旅人

我愿做一個劫路的大山盜

我向你跑過去

搶劫嗎?不——

我向你獻上我的心

“捎筆了嗎?我要記下。”她顯得很激動。

我說不用記,詩在我心里。她把手伸給我,我們遇到了一個難攀的地段。

“中國很少這么好的愛情詩?!彼f。

“對,”我說,“中國舊時的情詩,只會發(fā)毒誓。”

“新詩呢?”

“新詩太老實,沒有攻擊性?!?/p>

我們終于爬行到了山頂。山頂有一個石頭廣場,石頭廣場上擺放著五六塊大石頭蛋,簇擁在一起,大的如水牛,小的如牛犢,還有的如鯨魚,都是天然形成的;有兩塊支在地上,似乎風(fēng)吹可動,可億萬年紋絲不動。這幾塊石頭很有趣。我們一到這里就坐下了,直喘。她說:“你如果在這里蓋間屋,我來跟你住。”這話太突然,我毫無準備。這話一定要接住,我應(yīng)該握住她的手。我握住了她的手。她柔柔地說:“我還不知道你多大啦?!蔽艺f:“三十歲,屬狗的?!?/p>

我從來沒問過她的年齡,估計應(yīng)當(dāng)比我小五歲。

14

爬山爬得有點熱,她把外衣脫了,露出里面的紅毛衣。青山間,紅毛衣格外醒目。我為它寫了三首詩,寫在我作詩的本子上。后來三首詩全被我愛人用墨水涂死了,一個字都看不到了,只能看到句子長短。

下山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落山。其實她還不想走,還要多待一會,青山太讓人迷戀了,是我一遍遍催她。上山容易下山難,山太陡,下山要慢,需要牽著藤扯著蔓,抻著樹枝,一不小心就會坐滑梯。

正是山地農(nóng)人收工時分,晚霞比朝霞往往更隆重,像夢幻一般,霎時布滿了天,像演大戲拉大幕一樣變幻。霞掛得滿天滿地,看天天矮了,收工的人頭頂著霞了,一群背高粱的婦女從山地下來,霞從她們的背上往下淌。鋪天罩地的大帷幕落在農(nóng)人的頭頂,他們不知道這是雨露之外的另一種饋贈。天是傾斜的嗎?有一邊傾斜垂地了,拖在地上,地被染紅了。天與地垂到一起了,霞把天地陰得像夢幻一般。天邊陰上來黑云,天地就是黑色的;漲上來紅云,天地就是紅色的。紅色的是霞。霞是植物嗎?是長在天邊的植物嗎?她比紅楓還要鮮艷,因為植物才會有這樣鮮亮的生命。她是液體的嗎?黑云是兜著雨來的,紅云兜著酒來的嗎?可以飲嗎?她像紅葡萄酒那么醉人。霜林會醉,是因為紅得太艷麗了;霞能醉人,是因為太美了。有人想象霞是天女的織錦,早晨晾,傍晚收,紅日從朝霞里睡醒,夕陽往晚霞里鉆,晚霞像一塊大布,誰把這塊大布點著了,像火在燒。男人女人都染在霞里,牲口染在霞里,割倒的和沒割倒的莊稼染在霞里。霞垂到山下村邊的河上,猶如垂在村上的帷幔。一群牛在河上飲水,比牲口還累的男人,身上荷滿了農(nóng)具,好像一群沒知覺的人,不知道這霞是對他們的饋贈。

往回走是下坡,兩輛自行車風(fēng)馳電掣,當(dāng)我們騎車走到我們村外的時候,天就完全黑了。村外的大路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才修建的,這條大路的修建讓我們村一下子四通八達。我們并排騎著車往前走,慢下來,她依然像在山上一樣興奮,一點疲憊都沒有。她的體力比我強。她夸她的體力,又夸她的身,說她的身細膩光滑無半點瑕疵。這或許是說者有意,聽者無心。

進村天大黑,她沒有去她姑媽家,而是跟隨我進了我家。我?guī)椭赣H燒熟了飯端來與她吃,吃過飯之后才覺得有點累了。一人一張床休息。我在東間,東間是我的書房兼臥室。她在西間,西間有一張閑床,床很大,是我們家唯一像樣的家具或家產(chǎn),是我爸十七歲娶我娘時做的。這張大床能睡一家人。今晚許靜涓一人享受我們家祖?zhèn)鞯拇蟠病Ec她睡的床完全不同,我的床是我自己做的,單人床,我沒有一點木工本領(lǐng),榫卯都不合尺寸,只得用鐵絲綁牢,床頭搖晃,用繩子勒緊,簡陋可稱“繩床”。時值秋日,要蓋棉被,屋冷,主要是門透風(fēng)。門檻下面有塊閘板,破得厲害,閘板上面有塊橫木,進門出門一腳就絆掉了,只好回身彎腰撿起來重新安上去。我書房的木格欞窗戶,下半部已爛掉了兩根窗欞,冬天這屋里到處透風(fēng)。水缸在院子,怕凍搬到屋里,可屋里與院子一樣冷,早晨起來洗臉舀水砸不開冰,缸被凍實了。她睡西間,她把一條褥子從鋪下撤出來,卷成一個長長的枕頭,喊我。我進了她房間,她要我一起睡。這好像是她的家,不是我的家,我要聽她指揮。

我進了被窩,穿著衣服進了被窩。她的衣服也沒脫。她說,你先脫。我脫了,脫得干干凈凈,躺在她身邊,沒啥,只有膽怯,不敢動,不知所措。我沒有心理準備,沒有預(yù)想,也沒有沖動,只有膽怯。她在脫衣,先把下面的衣服在被子里脫了,抽出來,放到鋪蓋內(nèi)邊,要我滅燈。我滅了燈,她把上面的衣服也脫去了,往被窩里退了一下身子,躺平了。我的心突然一陣緊張。三十歲了,沒摸過女人,按理說已是餓瘋了的,此刻反而一點沖動都沒有。渴望愛情的年齡得到了愛情,轉(zhuǎn)瞬又失去了。一個男人的欲望三十歲不爆發(fā)何時爆發(fā),我這是怎么啦?

我們躺著。她的身體的熱量烘烤著我,兩個身體碰到一起了。我忽然想到她在村頭與我說過的話,說她的身如何細膩光滑。沒有燈,我無法看到她身體是怎樣細膩光滑,我由她的臉面和脖頸想象她整個身體的潔白如玉。她長得既健壯又豐滿,那個身影和氣息其實早已稔熟。我的手摸到了要摸的地方,然后小心翼翼地往下移。

我忽然一陣沖動,壓抑了三十年,突然爆發(fā)。我一翻身做她期望的。古人把這種關(guān)系叫“效于飛”,語出《詩經(jīng)》“鳳凰于飛”。《西廂記》里,張生與崔鶯鶯有約,說這頹天如何捱得到黑啊,可謂煎熬。我的頹天也捱不到黑,我爆發(fā)了,由怯到勇。她說:“你要作業(yè)。”作業(yè)就是闖禍的意思。

我已經(jīng)作業(yè)啦。

我渾身是汗。我感到臉上的汗一把一把往下落,這汗滴在她的脖子里胸脯上。我臉上身上全是汗,汗把兩個人黏在一起。她的胸脯隆起,腹部平闊,胯部寬廣,我像掉進了汪洋大海。這海無邊無際,深厚無底,我拼命地扎——我沒有對你付出真感情,你卻給了我如此厚愛,我受之有愧。

我們體驗了這個世界男人女人都應(yīng)當(dāng)?shù)玫降捏w驗。她不放手,把我的手拉過去,喃喃地說:“就這樣,就這樣……”這與她想象的差距很大,我已精疲力盡。是她太強悍了,要求太高了,任何實踐都沒有想象那么完美。我在一本書上見過,是一本生理衛(wèi)生方面的書,說女子的性愛是慢功,不像男子是爆發(fā)性的,女子通過對方的撫摸得到快感,做愛得到的快樂同樣是一個慢性過程,第一次,不可能盡享其美。但這話我沒有對她講,因為有推責(zé)之嫌。她好像也有一點這方面的知識,不知是看過生理衛(wèi)生方面的書還是從已婚婦女那里聽來的。但她還有很多不明白,問我,向我探詢,我的知識同樣匱乏。我們惶恐不安,有無窮無盡的疑惑和疑問。我問自己,做對了嗎?應(yīng)該做對了。

她好像也累了,說:“下山遇到漫天的霞,你猜我想到了啥?”

我問:“想到了啥?”

她說:“婚帳,我當(dāng)時就控制不住啦?!?/p>

15

第二天起床,我看著她梳妝,這是男人最幸福的時刻。一夜之間,她的人全變了,變得情意綿綿。一夜之間兩個人的身份全變了,即使沒通過婚禮。我讓母親熬了米粥煮了雞蛋,我們吃了早飯。她要上班,直接去幼兒園。我送她,一直送到幼兒園。路上迎著一輪紅日,她說那輪太陽像我,我說那輪太陽像她。昨夜一夜沒有白忙,天明我們發(fā)現(xiàn)各自心中有了一輪太陽。她的臉色紅潤,沉醉在幸福中。

有人對馬拉松式的愛情大加贊賞,把戀愛八年的男女最終走到一起稱為佳話。我以為那是雞肋戀愛。我想這種戀愛一定不是傾心的,瞻前顧后,腳踩兩只船,甚至三只船,最后把好幾只船都蹬了,成就了這雞肋戀情。男女相愛,我這會更信蒲松齡老頭?!读凝S志異》里的那些男女相悅,從不啰嗦,直奔主題。下午在山上確定了關(guān)系,晚上就有結(jié)果,這就是愛。

第二個星期她又來相聚,向我叨念我在那天晚上說過的話。說過什么話,我自己都記不得了,因為都是那一刻本能的關(guān)切和問候。這些話經(jīng)她再三重復(fù),就嚴重了,簡直是挑逗、教唆和煽動。只不過一周的時間,她向我傾訴她的思念之苦。她說她這幾天總喜歡照鏡子,每次照鏡子,發(fā)現(xiàn)鏡子中的自己是那么美。她沉醉在熱戀之中。這是她的初戀。我們一共有三個晚上。三個晚上之后,她提出結(jié)婚。結(jié)婚要過父母這一關(guān)。

這便要興師動眾了。本來這個星期天我們是有約的,結(jié)果等到天晌不見人。就在天晌的時候,她姑父過來叫我,說她母親要見我。我便去了她姑媽家。見了面,老太太就沒正眼瞧我,倒正眼看了看我身上的衣服。我穿的衣服是一件淺咖啡色面包服。我沒有棉襖,許靜涓就把這件面包服脫下送給我穿,是一件男女都可以穿的服裝。她母親看了我身上的她女兒的棉衣,不知心里咋想,是否還有底氣阻攔。但老太太很堅決,她見我只不過是走走過場。許靜涓在全家人的反對下,最終屈服了。許靜涓是一所鄉(xiāng)鎮(zhèn)幼兒園聘用的幼兒教師,如果嫁人,立刻就要丟掉工作。她一個高考落榜生,好不容易才得到了這點機會,她從詩歌的激情浪漫中立刻回到了現(xiàn)實。

我的為之驕傲的詩,神圣的詩,賠上我的一生都心甘情愿的詩,在許靜涓家人眼里一文不值。

她給我寫信,像遺囑,讓我與常寶好。常寶是我們詩社的詩友,是后起文學(xué)青年,比我小十歲,一個農(nóng)村小姑娘,家在四百里外。她給我寫了很多信,每封信都在十頁信紙以上,最長的一封密密麻麻達十七頁信紙。我只讀開頭和結(jié)尾,只有開頭和結(jié)尾才有實事,中間全部是抒情文字。許靜涓看過她的信。一個四百里外的比我小十歲的小姑娘我始終沒在意。我失戀過一次,前者是我?guī)?,我不會再受第二次打擊,失戀只有一次,一次就有了免疫力,否則一個人一生不知要死幾回。我還獲得一筆財富性的經(jīng)驗,就是分手不傷害對方。所有的戀愛,包括曾愛得死去活來的戀愛,到了分手的時候,無不互相踐踏互相傷害,正如一首詩寫的:“愛情的弦斷了——聽噪音吧!”我不傷害她,這是她的初戀,對不起,我沒能過你父母這一關(guān)。我心里痛,以前沒發(fā)現(xiàn)愛她,這會才發(fā)現(xiàn)愛她,是真心地愛,徹骨地愛。我痛苦得走投無路,騎上自行車到她上班的路上等,一定能遇到她。真的遇到了,擦肩而過,誰也沒說話,像陌路人。她穿著我上周才給她買的藍底白花小棉襖,像榆葉梅一樣細碎的小白花,淡雅而美麗,穿在她身上正合適。我們走了個正面,她的眼簾稍微往下垂了一下。她臉上的紅暈退得干干凈凈,有些蒼白,像我初次見她時一樣文文靜靜。

我們縣先是升格為縣級市,又升格為地級市,要辦報紙。我寫詩風(fēng)頭正盛,報社聘我任副刊編輯。離春節(jié)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上任了。過了春節(jié),我到單位上班,單位初創(chuàng),沒有地方辦公,借黨校要拆未拆的一排平房辦公。別人家都在城里,就我一個單身漢,吃住在單位。夜里生著一個爐子,一個人守著這個爐子在辦公室坐著,無心看書,又睡不著,坐到天明,人間唯一的溫暖就是這個爐子。

我對詩矢志不渝,雪萊呀,拜倫呀,艾青呀,聶魯達呀……他們的詩澎湃著我的血液。

16

還是頭年的事,我到報社上班的臘月里,常寶到過我家。坐火車,到高興站下車,離我家有十里,步行,一個人,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小姑娘,為了文學(xué)夢,四百里路奔來。

家里就我母親一個人,東西兩個院子空空落落。鍋屋里一個灶,鍋蓋敞著,鍋里什么都沒有。鍋臺上一只碗,半碗水,結(jié)了冰,已經(jīng)與碗凍在一起了。灶臺冰涼,好長時間沒開火了。自父親去世之后,母親就茶飯不思,已經(jīng)幾十年了,一直這樣神活。我在家的時候,因為要吃飯,母親還有做飯吃飯的意識;我不在家,母親不動火,有時三天不吃飯不知道餓。這個家,這場景,讓這個心里揣著一團火四百里外跑來的小姑娘,心一下子涼了。第二天爬起來就走了,沒等我回來,也沒讓人通知我。

第二年開春的二月,草木萌發(fā)。我在單位接到家里打來的電話,說有個詩友來,讓我回家一趟。下午下了班我騎自行車回家,四十里路,到家見到了常寶。她年前到過我們家我聽說過,我問她:“你怎么又回來啦?”她說:“我回家睡不著,怕你打了光棍,你都三十歲啦?!蔽乙幌逻×怂氖?。

她住下了,不走了,她是偷著跑來的,回家定會被父母扣下,我們的結(jié)合根本不會得到她家人的同意。詩友們?yōu)槲覀兣e行了婚禮,我成家了,有了妻子。

我白天到城里上班,常寶在家把我書櫥的鎖用小錘敲掉了,把我書櫥里所有的信件都翻出來,其中就有兩札刻骨銘心的情書,一個是初戀女孩宋文玉的,一個是許靜涓的。她讀了這些信,從早上讀到天黑,越讀越生氣,讀一封燒一封。兩札信全部燒得干干凈凈。她把我寫的詩也進行了審查,其中就有和許靜涓游山寫的三首《紅毛衣》,都用墨汁涂掉了。后來她還做了最后一件清理工作。當(dāng)年許靜涓送我的那件淺咖啡色棉衣,我穿了好多年,后來不穿了,放在書櫥底層,幾次搬家都沒有丟失。有一天,不知怎的被她從書櫥里翻出來,沒有直接扔掉,做了抹布。她不知道這件棉衣的來歷。我發(fā)現(xiàn)時,已無法搶救,眼看著妻子用它抹地,我的心一緊一緊,有點疼。

猜你喜歡
詩友院子
詩友詩書
詩友之聲
詩友詩書
詩友詩書
詩友詩書
再見,童年的院子
奶奶的院子
廈門院子
電影(2017年6期)2017-06-24 11:01:02
廈門院子
電影(2017年5期)2017-06-15 16:30:07
南京院子
電影(2017年1期)2017-06-15 16:28:04
黔南| 清徐县| 镇原县| 社会| 库尔勒市| 邻水| 政和县| 海晏县| 三门县| 淮阳县| 和静县| 苍南县| 闽侯县| 六安市| 茶陵县| 芦溪县| 常熟市| 泸定县| 晋宁县| 龙里县| 聂荣县| 金溪县| 朔州市| 丹凤县| 辉南县| 汤阴县| 图木舒克市| 宁强县| 南丰县| 博白县| 环江| 本溪市| 延津县| 皮山县| 宁海县| 应城市| 汶川县| 平远县| 遂溪县| 正阳县| 东乌珠穆沁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