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聚會
我匆匆趕到時,牛力的葬禮已經開始了。一個棺材已入坑。幾個人在敲鑼、吹簫、擊鼓,沒有音樂細胞的人就揮動鐵鍬往里填土。
謝志強是我們中的筆桿子,他比我早到了一刻鐘。我聽著悼詞的后半截。我估計是他在獲悉我們中一位朋友去世后連夜趕出的這個悼詞。他的臉布著睡眠不足的陰云。
五年前,我們這九個分布在艾城各處的朋友最后一次聚會。喝到高潮,我倡議:我們中的任何一個死了,大家都要來參加葬禮,表達對死者的哀悼,不辜負朋友一場。
當然,謝志強自告奮勇表示由他來撰寫悼詞,其他朋友紛紛響應,各自發(fā)揮特長,把葬禮弄得“像那么一回事”(此話是葬禮的隱語)。
前來參加葬禮的朋友各自攜帶了自己的專長:娛樂至死。由此表明死者還活在我們中間。
這五年,我知道大家都忙碌著奔波生活,我感謝死去的牛力給我們提供了整齊聚集的一個契機,這也說明我們都是重友情的人。
謝志強的悼詞對死去的那位朋友給予了高度的評價——蓋棺定論,怎么贊美都不過分。
我感慨:要是我死了,能獲得這樣的悼詞,死而無憾。
趙一已安排了齋飯。在返回艾城城區(qū)的途中,他說:不對勁。
我佩服趙一的直覺,我犯嘀咕,謝志強寫的悼詞里的死去的那個朋友仿佛是另一個人,有著神圣的光環(huán)。當然,我也希望自己通過謝志強的筆被拔高。
趙一說:錯了。
謝志強說:死錯了?死亡這個東西不確定、難把握,談不上錯不錯。
我用目光巡視了七位朋友,沒有不祥的跡象。
趙一說:埋錯了人。
立刻調轉車頭,掘開墳墓,撬開棺蓋。躺著的“死者”仿佛剛做了一個夢,一副“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兒”的表情。
我說:你這家伙,要把我們召集起來,也不能采取這種方式呀。
牛力坐起來說:悶死我了。然后像發(fā)出咒語,說:我們開始死了。
我觀察著立在墳坑周圍的朋友,似乎什么事兒已“開始”。我想起謝志強的一篇小說,劈頭就來這么一句“我已經死了”。
牛力是不是以死者的身份發(fā)表講話?我期待他傳達死亡的體驗。
牛力說:出了什么差錯?
第一時間通知我的趙一扶著牛力,還替他撣灰塵,說:你這身西裝,我承擔干洗費。
牛力說:你們弄得像那么一回事。
我們九個朋友,相互打量,似乎在尋找到底誰死了。趙一向牛力道歉,連說:怪我怪我。
牛力說:這還不行。
趙一沉吟了片刻,說:你們也葬我一次吧。
謝志強為難:來不及準備悼詞。
我說:悼詞換成趙一算了。
趙一說:我也享受一次那樣的悼詞。
這樣,葬入趙一,又挖出來,他自嘲:我也算死過一回了,一個人連死都不怕,還怕活著嗎?
我想證明我們中到底哪一位死了,我也主動提出葬一回——死一次。隨后,大家仿佛避嫌,也照例葬一次,大家都如同舉行真的葬禮一樣,敲鑼、吹簫、擊鼓。
謝志強為牛力寫的悼詞通用,都感到了自己的偉大。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們欣喜地回城區(qū),享受趙一預定的一桌菜肴。
可是,死亡的陰影已在我們中間徘徊,我想起兒時的游戲:丟手絹,找朋友——出其不意地把手絹丟在一個人的身后,然后唱,“快點快點捉住他”。
我慶幸我們誰也沒有死——那一口棺材保留著,它在等候一個人。
牛力心理平衡,說:為我們的葬禮干杯。
趙一說:牛力的那句話沒錯,我們開始死了。因此,我建議,我們定期聚一次,大家都體驗過死,今后,就稱死亡聚會。誰不來,就缺席舉行誰的葬禮。
我說:好像我們已是一群幽靈。
牛力說:再忙我也不缺席,其實,一旦死了,想忙,也忙不上了。
我們還達成一致:謝志強再進一步完善悼詞,形成固定的文本,如果死亡降臨,悼詞通用。
我們舉杯,異口同聲地說:我們開始死了。
我了解到,趙一突然感到一種恐懼漸漸逼近。他做了個夢,夢里,自己被一輛黑色的轎車撞死。他走過去看了看,發(fā)現死了的是牛力——那么真實。他就打電話……分析起來,他說:這表明潛意識里我對聚會的懷念吧,用狂歡這種方式抵抗死神。
飯碗
他看著店主將十二個餛飩放進有紫菜的紙碗里,蓋上蓋,套上塑料袋。他走上街,僅十幾步,突然內急,而且迫不及待,像家鄉(xiāng)的母雞,蛋憋在屁眼兒里,才焦急地找窩。
今天怎么程序顛倒了?長期的習慣是:先早餐,后排泄。有了壓力,排泄順暢。他已有半個月沒著落了,今天他要去應聘面試,用餛飩給自己一個獎賞。他擔心憋不住,會出洋相。
他觀察周圍,關注廁所。他來艾城已有半年,換過許多工作,最長的不過一個月,他知道廁所的位置。不過,現在這一片,正在開發(fā)。他已建立起廁所的形象。當他望見原先的電話亭由一個古色古香的房子置換,他還是不相信那是廁所。廁所像害羞,隱藏在綠色的樹林之中,雖然是移植過來的樹木,也倉促開出了白色、粉色的花朵。
仿佛是他曾經的一個夢。一個小間,像是門衛(wèi)房,里邊有一男一女。他看出是一對來自鄉(xiāng)村的中年夫妻,臉面、穿著帶著難以脫去的鄉(xiāng)村氣息。
廁所比住房還要氣派,他征詢:這里可以方便一下嗎?
中年男人說:抓緊時間。
排泄還要限定時間?
窗口敞開,桌上擺著一摞裁得整整齊齊的衛(wèi)生紙。他付了一元錢,像是拿到錄取通知書。坐上馬桶,幾乎是同時,源源不斷的長條像蛇一樣溜出,那一刻,他感到了空前的幸福。他笑了,因為,他還端著紙碗。
村莊里,從小父親就叮囑他:捧住飯碗。他離開村莊進城打工,時不時換“飯碗”,他體會到飯碗和工作是同義詞。紙碗傳達出溫熱,突然,他的肚子清空了一般。
這時,他聞到了奇異的香氣。瓷磚地板有拖過不久的水漬。他終于發(fā)現了香氣的源頭,墻角,有一個盤子,盤子里支著一盤香,像靶環(huán)。香氣逼迫著臭氣,似乎自己屁股下的臭氣投降了。他吸了吸鼻子。似乎是花開的香氣。
突然內急,是不是這個廁所隱約在召喚?他撳了放水的按鈕,撲通一聲,嚇了他一跳,那么利索的沖擊。暫時放下紙碗,系好皮帶,他走到窗前。風輕拂著樹木,像無形的手拿著歡迎的花束。他揭開蓋子,一口一個餛飩。
他來艾城,莫名其妙地有了一個怪癖,吃飯時避開別人??赡苁遣幌胱寗e人看見他吃得那么簡單吧,否則會引起別人的嘲笑。有一個同伴說:你吃飯,像狗,狗啃骨頭就不讓人看見,總是避在角落里。
怕什么,什么就出現。一幫人,有五六個,雖然不是集體內急。由那一對管理廁所的夫妻引導著進來。
他來不及吃剩下的三個餛飩。他捧著紙碗,嘴里含著餛飩,自然而然地恭敬起來,仿佛接受檢查那樣。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他像察覺了什么,甚至順著那些目光,收回自己的目光,降低到手上——那個紙盒。他的手心能感到盒底的熱度。手心汗?jié)窳恕?/p>
那個人顯然是頭兒,因為幾個人簇擁著他。那對夫妻的表情流露出責怪,仿佛在說:已經提醒過你了,你還來勁兒了,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頭兒笑了,說:還要驗收嗎?衛(wèi)生能達到這個標準,這是最好的說明。
他騰出一只手,被動地被握住。
頭兒指著那一對夫妻說:你和他們認識嗎?
他搖頭,無法解釋“下邊的事兒”和“上邊的事兒”的關系。
頭兒說:要是預先有安排,就顯得過分了。
他看見攝像機的鏡頭對過來,他抬頭遮臉,好像那是槍口。
一個記者模樣的女性問:你對這個環(huán)境有什么感覺?
他說:比我租的房子好多了,外邊香,里邊也香。
記者指指紙盒,重復問:你對這個環(huán)境有什么感覺?
他說:我買了……突然……就發(fā)現了這個地方,我把進和出的程序弄顛倒了。
頭兒說:小劉,這位同志第一次對著鏡頭,手下留情吧。
鏡頭對著他,他端著紙盒,身體僵硬,似乎要做出一種姿態(tài)。領獎的姿態(tài)他在電視新聞上看見過。
頭兒說:我們還沒有用過早餐,我邀請你和我們共進早餐,就上你熟悉的餛飩館吧。
他說:我也不熟悉。
記者笑了,那對農夫也跟著笑了。
頭兒和他肩并肩,走向餛飩館。他捧著飯碗,終于吃出了餛飩的味道。肉丁、芥菜餡兒的,他聯想到村莊山野的薺菜。
半上午,他應聘——口試。當問到有什么特長,他脫口說:今天,我上了電視。
他省略了廁所,只說:今天,我上了電視。
他和同村的伙伴一起租的房子。遺憾房間里沒有電視機。他拉著同伴上房東家,房東在看電視連續(xù)劇。他像電視劇人物的出場亮相一般,說:艾城新聞里,你看見我了吧?
房東說:我剛忙完家務。
他失落地返回房間。他想象口試時發(fā)布的預告,那個評委觀看了艾城新聞,他希望廁所的背景模糊掉,只顯示他捧著飯碗——紙盒,那說明他對工作多么在乎。熄了燈,他已經能夠對著鏡頭,說起話來像小時候吹肥皂泡泡——滯后地對答如流了。
移動廣告
艾城居民驚奇地發(fā)現,接連三天,旭日東升和夕陽西下的兩個時段,有一輛馬車,保持著交通限制的最高時速,經過幾條繁華的街道。那是古裝電視劇里能夠看到的裝飾,好像時間返回到遙遠的某個時代,人們會猜測御車里坐著皇帝或公主。人們偏向于美麗的公主。
駕車的裝束,完全是古代的車夫,那馬,是膘肥體壯的棗紅馬,有人認為是汗血馬。馬車像是有什么緊急的事情,飛馳而去。很快,人們注意到,馬車兩側繪有跑鞋的圖案,特別把一個徽章式的標志單獨突出了,那是一個“飛馬牌”的商標。馬車正是以那種姿態(tài)和速度去符合商標寓含的意義。
人們還猜測,車廂里乘坐的不是皇帝或公主,而是“飛馬牌”跑鞋,似乎分布在艾城的銷售點已告急。在馬車停歇的地方,我的兒子揭開廂簾,發(fā)現里邊空無一物。大概是考慮輕裝上陣吧?馬車,純粹是跑鞋的移動廣告。
兒子打出生以來,沒見過馬。他挺機靈,那天傍晚,打了個出租車,跟蹤馬車到達了馬夫住宿的地方,是雇用馬夫的老板替他租的房子,相當簡陋的一個老式院子。圍墻破開一道能容馬車進入的門。馬夫一天的活兒到那個時辰就結束了,他卸下馬身上的挽具,汲起院中的井水,用一把刷子刷洗棗紅馬。棗紅馬渾身水亮水亮,映出余暉的光彩。有時候,馬會打個響鼻,會前蹄刨刨地,像是奔跑得不夠盡興。接著,馬夫把飼料倒入食袋——一個掛在兩棵樹之間的布兜,類似休閑旅行的睡袋,飼料很精,主要是苞谷、苜蓿。馬夫還往里邊拌兩個雞蛋,那打開雞蛋稔熟的動作,簡直像面對灶臺的廚師。兒子每天回來就會向我述說他的發(fā)現。他說:那個叔叔對馬真好。
漸漸地,艾城只有小孩還對馬保持著好奇,馬車一出現,小孩會去追逐,甚至,有的小孩甩脫爸爸或媽媽的手進入追逐的行列。我不愿給兒子套“籠頭”,兒子的狀態(tài)像一匹無韁的野馬,我認為,這種好奇會漸漸疲軟,不必去阻攔。我兒子回到家,身上就有一股馬的氣息,妻子會勒令:快去洗澡。我想象那個院子一定彌漫著濃濃的馬的氣味。
有時,我給兒子渾身打上沐浴露,他簡直是個泡泡人了。他會捏一個一個的泡泡,說:那趕車的叔叔也是這樣給馬洗澡。
妻子會說:你簡直是一匹不聽話的馬駒。
兒子說:那個叔叔還對馬說話呢。
我說:馬怎么說?
兒子說:只是叔叔不停地說,馬聽著,馬的耳朵一支楞一支楞,我知道馬聽懂了,馬聽懂了會甩甩尾巴。
我說:馬夫怎么說?
兒子說:表揚馬,你今天跑得多好,可誰欣賞你呢?現在有小轎車了,到處都跑著小轎車,你已結束了你的輝煌。
我肯定,馬夫是個愛馬、識馬的漢子。
一天,我先是看見兒子手中的“爆米花”,然后,看見兒子穿的跑鞋,跑鞋是壓歲錢所購,而“爆米花”是馬的精飼料,他偷了然后去一個攤頭加工。
我扇了兒子一耳光,說你搶馬飼料。兒子手里的“爆米花”像突如其來的冰雹一樣跌落一地。兒子不等我第二個耳光啟動就奔出門外。我第一次發(fā)現兒子竟能跑得那么快,簡直像馬那樣奔跑。他腳上的跑鞋出現在許多小孩的腳上。他們穿著跑鞋,如同出了馬廄的小馬駒那樣歡快地奔跑。小孩引領了艾城的時尚,不久,就波及晨跑的大人。
我望著兒子背著書包去學校的背影,欣慰地說:你今天跑得多好啊。
有一個星期沒見著街上奔跑的馬車的蹤影,兒子身上那馬的氣味已淡去。我打聽到,馬車跟汽車相撞,肉抵不過鐵——紅馬死了。馬車廣告的策劃者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策劃大師的點子,他不知打哪兒物色了那條漢子和那匹駿馬。不過,他忽略了那樣奔跑可能存在的危險。
到底是條硬漢,失卻了心愛的馬一個星期之后,沒有馬不要車的馬夫親自奔跑,他腳蹬跑鞋,背負廣告,仿佛穿越古代奔入當代。他穿著運動員的大紅背心,腳步輕盈、迅疾,一點也不比那匹馬遜色——移動廣告或活廣告。
我猜測,他的馬夭折,他不得不自己出面,因為他得維持生計。他的行為引發(fā)了新一輪時尚,這回是成人,好像他是領隊,后邊跟著一群成人,不知情的人以為正在舉行一場馬拉松長跑。人們的腳上都穿著“飛馬牌”跑鞋。
我不得不給兒子再買一雙跑鞋,因為,即使那雙跑鞋再臟,他也不肯脫掉。他自豪地說:我在學校的運動會上跑了個冠軍。
我想,一個人身體內蘊藏著多少自己所不知的潛力呀,它需要一種什么媒介去喚醒,無疑,跑鞋喚醒了兒子身上的潛力。
我望見馬夫奔過的身影,忍不住想:像馬那樣奔跑,多好??!
馬夫(我們還這樣稱呼)出現在街頭,成了時間的標志,他幾乎不差一分鐘那樣準時奔來,跟隨的人群在減少,后來僅剩稀稀拉拉幾個人,再后來,是他孤身一人,他那奔跑的姿態(tài)和速度絲毫未變。他總是保持像馬那樣奔跑的速度。后來,約莫過了半年,再也不見他的身影,我住房前邊的那條街,仿佛永遠缺了什么,始終等候什么一樣留著一個空白。
據傳,馬夫跑不動了,何況,“飛馬牌”跑鞋的銷售已穩(wěn)定了。據說,馬夫進軍另一座城市,去開拓市場。我沒去探詢哪種說法確切。我偏向前一種說法,一個人怎么能像馬那樣一直奔跑?
我兒子那兩雙跑鞋已丟在鞋架的底層。他不知馬夫的名字,卻能喊出棗紅馬的名字。馬夫常親切地喚棗紅馬:寶根。他悄悄喚過棗紅馬寶根,棗紅馬會“咴咴”回應。兒子說,有一回,馬夫也在場,他一喚,馬夫和馬都一齊朝他看。我判斷,馬夫的名字可能也叫寶根,因為沒人用這個名字叫馬夫,馬夫就用這個名字叫馬了。況且,他奔跑起來,真的如同那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