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我小時候,大概是剛能閱讀一點文學作品的年紀,讀過一本沒有封皮的書。這本書嚴格講只是一部殘卷,因為前后都撕去了一部分,最前邊一篇的題目只剩下三個稍大一點的字:“暴風雨……”所以我連這篇作品叫什么名字都不太清楚,更不用說整本書的書名了。
這部殘卷讓我如癡如醉。它寫了俄羅斯莽林,寫了獵人和林中各色居民的生活,更寫了無數(shù)的動物。這些處處洋溢著濃烈林野氣息的文字,像綿綿無盡的天籟,把我深深地籠罩和吸引了。這本書為我打開了一扇誘人的生活之窗。透過這扇窗戶,我看到了世界上另一片神奇的土地。在很長的時間里,我的神思一直跟著書中的人物和動物,幾乎寸步不愿分離,一起痛苦,一起歡樂。因為它是一部殘卷,所以作者是誰,書名為何,我一直不知道。
那是一個書籍奇缺的年代,能夠遇到這樣一沓好文字真是太幸運了。我的寫作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它的影響,比如我常常講述林子里的故事,這也是我的少年經(jīng)歷。更有趣的是,我筆下的人物也常常要背一桿槍。的確,我當年也看到了很多獵人,并曾經(jīng)跟著他們在林中東奔西走。長期以來,我深深地感激著這位不知名的蘇俄作家。
十幾歲的時候,我不得不離開海邊林野,一個人在半島地區(qū)游蕩。我有一個背囊,里面裝的全是自己的必需品,這當中永遠有這本殘卷,外加我寫的一沓沓稚嫩的文字。萬分可惜的是,有一次遠行,我把這本書遺落在了一位朋友那兒,歸來時卻怎么也找不到它了。生活匆促多艱,我當時站在路邊,覺得兩手空空,一貧如洗。后來許多年,我都嘗試著尋找這部書,但一直沒能如愿。就這樣,我失去了它。
我牢牢地記住了書的內(nèi)容。我經(jīng)常想念它,如同想念一位兒時的摯友。我去城市上學,然后到了更大的城市工作。我最終從事專業(yè)寫作,并且寫出了上千萬字。我仍然沒有終止尋找,還在一次次做著努力。問題是我不知道這部殘卷的書名與作者。轉(zhuǎn)過了多少圖書館,長時間站在浩如煙海的書目前。這真的是太難了。我差不多不再抱有那個希望了。
后來,一個好朋友聽我說過這部殘卷。他是一個極為認真仔細的人,而且精于使用網(wǎng)絡(luò),開始幫我在網(wǎng)上搜尋。一天,在我完全沒有預(yù)料、沒有指望的情勢之下,他竟然發(fā)來了一則短信,上面報告了一個喜訊。我一開始不敢相信,在電話里交談了一會兒,詳細說到了一些內(nèi)容,讓我心里一陣滾燙。我篤信不疑:“是的,是它,這一回真的找到了?!闭业搅松倌曛畨簟簳r摯友,一個曾經(jīng)伴我游走四方的摯友……那一夜,我差點失眠。
朋友很快將從舊書網(wǎng)上求購的僅存的幾本書寄給了我。中短篇小說集,書名:《獵人的故事》,作者阿拉米列夫。首篇:中篇小說《暴風雨前》。書的扉頁上有作者的黑白照片,讓我久久端詳——有些瘦削的長臉膛,深邃的目光。
(余娟選自《李白自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