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禾
1
契訶夫在一個短篇《在路上》里,寫了地主小姐伊洛瓦伊斯卡雅和落魄先生哈里烈夫在小旅館萍水相逢的故事。伊洛瓦伊斯卡雅在家里是一個介于女管家和女仆之間的角色,伺候父親和哥哥。哈里烈夫則是破產(chǎn)地主,正要去一座敗落煤礦做管事。兩人落腳于一間旅館,閑談各自身世。哈里烈夫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多少吸引了沒怎么出過門的伊洛瓦伊斯卡雅;同時,哈里烈夫也幻想著,這女人或許明早就會追隨他浪跡天涯。第二天一早分別時,雪橇已經(jīng)開動,“她(伊洛瓦依斯卡雅)回過頭來看一眼哈里烈夫,露出那么一種神情,好像有話要跟他說。那一個跑到她跟前去,可是她什么話也沒說……”
清晨的寒冷蕩平了男女主人公心中涌動了一夜的云山霧海。小說就在這種失落與悵惘中結(jié)束了。之所以令我印象深刻,主要因為小說在有限的篇幅里凸顯了可能性在生活中的分量——對可能性的書寫正是其精華。這可能性就像旅館窗戶透進來的藍色黎明,像屋角跳動的爐火,激動著現(xiàn)實空氣,也激動著兩人的血液和情感。無論伊洛瓦依斯卡雅還是哈里烈夫,在他們枯燥落寞的生活中,這寒冷一夜迸發(fā)出來的可能性是可貴的。可能性是對生硬現(xiàn)實的一種憐憫——契訶夫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小說中幾乎每個字都充滿憐憫:人是可憐的,生活歸根結(jié)底也是可憐的。
所謂現(xiàn)實,首先意味著:在某個瞬間,這些激蕩人心的可能性會歸于寂然,甚至過些時日,連記憶里都不會有它們的位置。但無法否認,它們在其存在的瞬間是多么確之鑿鑿,多么重要——正是這些可能的生活,誕下了我們存在其中的現(xiàn)實的生活;或者說,它們就是在諸種可能中流產(chǎn)了的生活。卓越作品之于人的重要性,一定意義上在于激活了那些失落了的可能的生活,仿佛黑夜中點燈,點燃跳躍著慰藉光焰又不只有慰藉的燈盞。
可能的生活令人激動,也令人不安——因為可能的生活,孕育著伊洛瓦依斯卡雅和哈里烈夫那般充滿悲憫與信念(盡管時常微弱)的希望,也往往包含了失落,以及深淵般的危險。
2
就其所依托的現(xiàn)實背景而言,《綠魚》和《夜風鼓蕩著衣裳》這兩篇小說均是如此——最初我并沒有一個清晰的想法,要寫下所謂“可能的生活”,如今回頭來看——若說它們有什么共通的可取之處(或說我自己略微滿意的地方)的話,大約正在這里。
《綠魚》的現(xiàn)實依托是小說中初戀故事的一部分,松明抓著鐵鎖意欲暴擊孫驥的情節(jié),正是促動我寫下這篇小說的觸發(fā)點——那個細節(jié)包含了一種年輕的激情、一種原始的血性,包含了一種混雜著正義(稚嫩的、簡單的)和憤怒的單純情緒。正是這些,讓這篇小說有了貫穿其中的氣,進而形成了小說的呼吸,生成小說的形態(tài)。小說中,松明的憤怒并未發(fā)泄,也就是說,這些暴戾的情緒以及它可能導致的結(jié)果,始終都存在于未能實現(xiàn)的那個可能的生活中,沒有成為可見的事實——但它們依然重要,可見部分正是從這些不可見中誕生出來的:生活不是一個結(jié)果,而是一種蛻變與生成。
寫作之初沒想到的是第三部分的走向。不如人意的生活,使松明時時想到初戀,他沒想到的是,時隔多年,初戀對象及當年橫刀奪愛的表弟竟落得家破人亡的境地。但在小說中,這也不是現(xiàn)實,只是由于種種情緒形成的一種被誤解的現(xiàn)實。松明在父母面前那么激動地探究張素素的現(xiàn)狀并一味為她擔憂,一意孤行要驅(qū)車經(jīng)過張素素家門口,從妻子的語氣中聽出嘲弄并惱怒在心,這些時候,那個模糊不清的幻想(可能的生活)在他心中的分量之重是不難想象的。但危險也在這里,那同時也可能意味著一場災難。
可笑的是(盡管這是小說中的事實),在這些時候,由于情緒激動,松明并沒意識到和孫驥結(jié)婚的并不是張素素——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常常也是如此:可能的生活不僅存在于被現(xiàn)實擠壓掉的那些可能性中,也存在于幻想和錯覺中?;孟牒湾e覺,在日常話語中因為縹緲的現(xiàn)實可能性而被鄙薄,但正是它們,為生活想象了諸多種可能的形態(tài)。
不知道松明站在太陽池邊,當孩子喊出“綠魚”時,他是否意識到了自己對孫驥和張素素結(jié)婚這件事的誤解,可以肯定的是,從感到驚心的那個瞬間開始,幻想的危險性使他出離了幻想,又一次回到自己的生活,并確認那碧玉般的綠魚“仿佛某種遙遠的舊物”。我愿意認為這是一種源自小說的自我教育,最后那段抒寫,視角既是主人公的,也是作者的。在我來看,用意十分清晰:如何與自己的幻想共處。
3
在非虛構(gòu)作品《北京過客》中,寫到告知六外公我將離開北京的消息時,我寫過這么一段話:“這消息讓他感到突兀,進而感到感傷,乃至于失落,因為我的離開不僅僅是撤銷了一個落腳點,而且是在很大程度上取消了六外公繞道北京的必要性——一位北京過客的正當性,正如許多無病的外省農(nóng)民一生也不具備這正當性(這是一個極端的類比,但不可否認的是,在這種正當性中,最無可指責的就是疾病,尤其疑難雜癥)。”
在那篇文章中,我用三四百字的篇幅記述了二〇〇六年姨夫帶著患腦癱的小表弟來北京開顱治療的故事?!兑癸L鼓蕩著衣裳》的核心及大體故事,即源自這個真實事件以及我的一些思考,只不過小說虛構(gòu)了更多細節(jié),并對人物做了幅度不小的變形處理。大約因此,這篇小說看上去或許會顯得單薄,也有概念化的嫌疑。
但個人以為,即便如此,其活生生的現(xiàn)實背景及這背景本身的紛雜內(nèi)涵,大概也是可以讓這篇小說成立的。如果以十年為一代,那么或許可以說當下中國,至少在近十代人眼中(無論他們有著怎樣不同的成長背景和現(xiàn)實處境),天安門都是一個意涵極其豐富的象征性存在,而到北京瞻仰天安門,自然成了融在無數(shù)人血液里的生命沖動,這沖動成了一種不是信仰卻勝似信仰的無意識。
但這種數(shù)量巨大的朝圣般的無意識熱望,到底意味著什么?小說中提及做官,以及與此相關的光宗耀祖、享受權力、享受富貴等,也提及一種古怪的優(yōu)越感。但我相信,包含在那深長意味中的并不只有這些,而是還有其他的,一些難以言明的東西。正是在這種無意識的作用下,從抵達天安門開始,松明和他舅舅便不同程度地從原來的現(xiàn)實中變了形,仿佛變了一個人,直至夜游結(jié)束時又回歸現(xiàn)實。在這一點上,松明和舅舅在某種程度上是一類人:舅舅以看到天安門為榮,松明則以自己比舅舅更了解天安門為榮。
與《綠魚》相較而言,《夜風鼓蕩著衣裳》更多寫的是實現(xiàn)了的——或者說以實現(xiàn)的方式失落了的——那種“可能的生活”。這失落即是:一心要看天安門的舅舅看完天安門后,感到的不是滿足,而是失落和傷感。所以,他近乎頑固地勸說松明考公務員,不僅是對松明的希望,其中大概也包含了他自己的希望——這希望幾乎與他無關,并且是激進而縹緲的,但依然是希望。
在結(jié)尾的幾個段落里,我對這些做了荒誕化的回應,這回應悲哀且無奈,充滿不可理解的因素:不理解特意拍攝的照片為什么都不成功,不理解那孩子為什么該笑時不笑,也不理解舅舅的嗔罵中到底包含了怎樣的意味。而這,正是我的理解,也是我的困惑與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