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黎譯

主持人：姚 風(fēng)

主持人語：臺灣優(yōu)秀的詩人和翻譯家陳黎先生從花蓮為我們送來一組異常精彩的譯詩，作者都是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獲獎?wù)撸蠹覍@些名字應(yīng)該不會感到陌生。智利女詩人密絲特拉兒在愛的絕望中把心跳嫁接給杏樹，孤絕地讓生命繼續(xù)生長;慣于旋轉(zhuǎn)意象萬花筒的聶魯達(dá)顯得克制內(nèi)斂，一縷芳香穿越記憶，空靈得彌久不散;米沃什寫的也是記憶，記憶中的“相逢”引起的卻是詩人對生命的消逝的感嘆和驚奇;相比之下，布羅茨基卻跋涉于離別的苦痛中，他的愛情充滿流亡的悲苦;希尼是幸福的，他沿著紐扣跑進(jìn)蜜月，卻沒有說為什么一個回望就將萬劫不復(fù);特朗斯特羅姆慣用冷峻的詞語，卻難得地寫到了笑臉和快樂，而辛波斯卡再一次露出她那譏諷的微笑，溫和中蘊(yùn)含著對世事的洞明。

1945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

密絲特拉兒（Gabriela Mistral，1889-1957，智利）

為杏樹修枝

我用一只純潔無瑕的手

為伸向天際的纖細(xì)杏樹修枝，

感覺我親愛的臉頰觸到了

充滿渴望的輕飛的面容。

仿佛創(chuàng)作著一首

嘔心瀝血的真實(shí)的詩，

我敞開心胸，接收

春天豐沛澎湃的血液。

我的胸膛把我的心跳傳給杏樹，

樹干在隱秘的木髓里聽到了，

我的心仿佛一支深入的鑿子。

所有愛我的人都已離我而去，

在一棵杏樹里維持生命

是我的心對世界唯一的貢獻(xiàn)。

1971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

聶魯達(dá)（Pablo Neruda，1904-

1973，智利）

香 襲

紫丁香的

芬芳……

我遙遠(yuǎn)童年明澈的黃昏，

如平靜的水流般流動著。

而后一條手帕在遠(yuǎn)處顫抖。

絲綢的天空下閃爍的星星。

再無其他。漫長的流浪中疲憊

的腳

以及一種痛感，一種咬住不放、

不斷加劇的痛感。

……在遠(yuǎn)處，鐘聲，歌聲，悲

傷，渴望，

眼瞳如此柔美的少女們。

紫丁香的

芬芳……

1980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

米沃什（Czeslaw Milosz，1911-

2004，美國）

相 逢

黎明時我們乘著馬車穿過冰封

的田野。

一只紅翅膀在黑暗中升起。

而突然一只野兔從路上跑過。

我們中有一人用手指著它。

那已經(jīng)很久了。今天他們都已

不在世間，

那只野兔，或者那指手的人。

噢，親愛的，它們何在，它們

去向何方，

那手的一閃，那行動的飛馳，

那卵石的沙沙聲。

我詢問，并非出自悲傷，而是

感到驚奇。

1987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

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美國）

愛

今夜我兩度醒來，

走向窗口。街燈是

夢中囈語的片斷，

像刪節(jié)號一般，無頭無尾，

不曾帶給我慰藉或歡愉。

我夢見了你，懷著孩子。而今，

在相隔兩地，在相隔、

受罪這么多年之后，我的雙手，

歡喜地輕拍著你的腹部。

卻發(fā)覺它們摸弄著的只是我自

己的褲子，

以及電燈開關(guān)。緩步走向窗口，

我明白你并不在我的身邊，你

孤守在

遠(yuǎn)方。在黑暗中，在夢里，你

耐心地

等候著我歸返的時刻，

一點(diǎn)也不責(zé)備這不合情理的

斷絕。因?yàn)樵谀潜还獯蛐训?/p>

持續(xù)的黑暗里，

我們曾結(jié)婚，結(jié)合，扮演

雙背的野獸——孩子們

可以為我們的赤裸見證。

在未來的某一夜，你將再度

走向我，如今已疲憊而瘦削，

我將看見尚未命名的我的

兒子或女兒——這回我將

不再急著找電燈開關(guān)，不再

移動我的手。因?yàn)槲覠o權(quán)

置你于那寂寥的陰影之域，

讓你守候在時日的欄柵前，

從有我的現(xiàn)實(shí)變成無依無靠

——再也觸不到我。

1995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

希尼（Seamus Heaney，1939-

2013，愛爾蘭）

地下鐵

我們在那有著圓頂?shù)乃淼览锉?/p>

跑，

穿著蜜月外套的你飛速向前，

而我，于是像敏捷的神急急

追趕你，在你變成一根蘆葦或

一抹緋紅潑染的新品種白花之

前。

你的外套狂野地拍動，紐扣

一顆接一顆彈脫，掉落在

地鐵和艾伯特廳之間的路上。

度蜜月，月光下秘會，沒趕上

音樂會，

我們的回聲消逝于那回廊，現(xiàn)

在

我仿佛韓賽爾踩著月下的石子

循原路折返，我撿起一顆顆紐

扣

來到通風(fēng)佳、燈火明的車站。

列車離站后，潮濕的鐵軌

裸露、緊繃如我，全心注意

你跟隨在后的腳步，一旦回望

就萬劫不復(fù)。

1996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

辛波斯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2012，波蘭）

離 婚

對孩子而言：第一個世界末日。

對貓而言：新的男主人。

對狗而言：新的女主人。

對家具而言：樓梯，砰砰聲，

卡車與運(yùn)送。

對墻壁而言：畫作取下后留下

的方塊。

對樓下鄰居而言：稍解生之無

聊的新話題。

對車而言：如果有兩部就好了。

對小說、詩集而言——可以，

你要的都拿走。

百科全書和影音器材的情況就

比較糟了，

還有那本《正確拼寫指南》，里

頭

大概對兩個名字的用法略有指

點(diǎn)——

依然用“和”連接呢

還是用句點(diǎn)分開。

2011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

特朗斯特羅姆（Tomas Transtromer，1931-2015，瑞典）

C大調(diào)

他在幽會之后下樓走到街上，

此時空中白雪紛飛。

在他們互相依偎之時，

冬天已然來臨。

夜晚白光閃耀。

他的步伐輕快愉悅。

整座城都是下坡路。

身旁滿是笑意——

豎起的衣領(lǐng)的后面是一張張笑

臉。

自由自在！

所有的問號開始歌贊上帝的存

在。

他如是想著。

音樂突然響起，

在飛舞的雪中

邁開大步。

一切都朝C音前進(jìn)。

一個指向C音的顫抖的羅盤。

超脫痛苦的一個小時。

輕輕松松！

一張張笑臉在豎起的衣領(lǐng)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