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祎 胡洪春
一、“京味”電影的發(fā)展歷程
電影誕生于城市,一方面,它通過自己特有的視聽表達方式和合理想象,對城市形象進行復制、想象乃至重塑;另一方面,一座城市的特有氣質,也成為電影的一種藝術要素,并反過來影響電影的風格和藝術特色。作為中國電影的誕生之地之一,北京這座城市的形象,也隨著中國電影的發(fā)展之路日漸清晰,并在20世紀90年代的電影中得到了豐富多彩的刻畫和表達。同時,在這個過程中,依托最初的“京味”文學,逐漸形成了具有獨特地域文化和人文氣質的“京味”電影。
“京味”電影的歷史是從改編老舍小說開始的[1],最早出現(xiàn)于20世紀50年代,涌現(xiàn)出了諸如《龍須溝》《我這一輩子》等一批反映老北京市民生活的影片。改革開放之后到20世紀80年代,“京味”電影得到進一步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諸如《茶館》《二子開店》《頑主》等優(yōu)秀的“京味”電影。進入20世紀90年代,“京味”電影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在整個中國的影視行業(yè)中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并展現(xiàn)出了較之以往任何一個時代都要濃烈的藝術魅力。這個時期涌現(xiàn)出了諸多優(yōu)秀的“京味”電影,例如,1993年上映的《霸王別姬》、1995年上映的《陽光燦爛的日子》,以及以《甲方乙方》為代表的馮氏“新京味”系列電影。這些影片的出現(xiàn),深化了“京味”電影的類型性,也使“京味”電影進入了鼎盛輝煌的歷史發(fā)展時期。
“京味”電影之所以成為特定的電影類型,主要是因為其具有自身的典型特征及構成要素,如四合院、胡同等具有北京典型地域特色的環(huán)境造型,以“京片子”為主的帶有濃郁北京方言特色的人物語言,以及“敘事圍繞北京市民的日常生活展開”[2]。但同時,這一時期的“京味”電影,又在新的時代語境中,在對北京這座古老城市的傳統(tǒng)性沿襲刻畫中,增加了文化和價值觀上的反思,從而刻畫出了不同于以往影像中的北京,并在此過程中,在環(huán)境造型、人物語言和音樂音效三個方面形成了獨特的“京味”電影的審美機制。
二、“京味”電影的環(huán)境造型審美機制
電影是視覺藝術和聽覺藝術的綜合體,而環(huán)境造型在表現(xiàn)視覺藝術方面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環(huán)境造型對于烘托影片的氛圍和渲染影片所要表達的主題而言,是一種不可替代的表現(xiàn)手法,某種程度上來講,環(huán)境造型可以說是影片的一個“特殊角色”,是自帶“潛臺詞”的無聲表達者。作為六朝古都的北京,具有悠久的歷史,更具有鮮明的地域文化特色和環(huán)境造型元素,如大大小小的雜院、四合院、胡同、紫禁城、皇城大院兒、冰糖葫蘆、王府大宅門等等,這些要素不僅構成了北京獨特的“京味”,成了北京的城市標記,也蘊含著這座城市獨特的文化氣息。
20世紀90年代的諸多電影中,都對這些獨特的造型環(huán)境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展示,并且將其作為電影的故事場景。而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京味”電影在對這種環(huán)境造型的展示上,也呈現(xiàn)出了時代特色和區(qū)別,反映了影片創(chuàng)作者的思想觀點和藝術審美。如《霸王別姬》,圍繞京戲這個影片的主要線索,展現(xiàn)出了諸多老北京的環(huán)境造型要素,如開場的糖葫蘆,清末昏黃的天空和破敗的院子,城門樓子,人頭攢動的戲院和五彩斑斕的戲臺,這些要素一出現(xiàn),濃濃的“京味”便撲面而來。
到了20世紀90年代,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以及城市規(guī)劃進入新的歷史時期,北京城也進入了其發(fā)展歷史中較為特殊的舊城改造時期,這個時期的典型表現(xiàn)是,存在了幾百年的、具有鮮明的北京“招牌”性質的胡同和四合院被大面積拆除。這一現(xiàn)象無論是對于北京這座城市而言,還是對于老北京市民而言,帶來的都是“地震”性的觸動,從而“引發(fā)了一種特別的文化焦慮:城市失憶”[3]。于是,這個時期的“京味”表現(xiàn)在電影中,也呈現(xiàn)出了鮮明的時代建筑群像。例如,影片《洗澡》以北京大規(guī)模的拆遷搞房地產經濟為背景,表達的是對拆遷的無奈與反感,通過影片中玩蛐蛐的老者、澡堂等展現(xiàn)了濃濃的老北京氣息。同是反映這個特殊時期的影片,《民警故事》則在一批實習片警追逐一條瘋狗的過程中,呈現(xiàn)出了已經被拆掉的四合院、胡同等帶有典型“京味”的景觀,并刻意放大了“拆”字的特寫,用一種視覺上的刺激表達了老北京人對“老北京”的留戀和不舍。
到了《十七歲的單車》,時代背景變成了外地民工潮。此時的“京味”在環(huán)境造型的呈現(xiàn)上,也隨之變成了外地人目之所及的視覺中的北京,如逼仄的胡同、底層市民住的鼓樓、破敗的大雜院、西直門大街等,而最為刺眼的則是對于打架熟視無睹的老北京市民。這種極度不適的“京味”的呈現(xiàn),與酒店里有錢人洗澡的地方和新興的快遞產業(yè)形成強烈的對比,展現(xiàn)出了經濟發(fā)展過程中的貧富差距?!都追揭曳健穭t呈現(xiàn)了一個新時代的北京,如扭秧歌的隊伍、專線公交車、新的旅游經典、高爾夫球場、倉儲大超市等,這些環(huán)境造型的出現(xiàn),展現(xiàn)出了新時期的“京味”,并借由“圓夢”這樣一個主題的詮釋,表達了對世界的一種秩序立場和構建信仰。此外,還有一部上映于1990年的老電影《北京你早》,影片中的一系列環(huán)境造型尤其充滿了懷舊感:老式三門兩段的公交車,車上前后各有一個售票員,喝水的搪瓷缸子和洗臉的銅盆,燒水做飯的蜂窩煤,以及老北京人的一些特有的生活習慣等,這些元素全都糅合在了這部電影中,讓人們好像瞬間回到了上個世紀90年代。
不同時期的環(huán)境造型,不僅展現(xiàn)了北京的地域特色和城市風貌,也表現(xiàn)了北京的風土民情,從而構成了“京味”電影獨特的藝術細節(jié)。
三、“京味”電影的人物語言審美機制
所謂“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北京特殊的地域文化和城市定位,也養(yǎng)育出了具有獨特性格的人物群體——北京爺,或者說“老炮兒”。在這個人物群體身上,除了明顯的樂觀、好面子、虛榮等性格特點之外,也具有幽默、耍貧等鮮明的地方語言特征,從而形成了“京片子”“京油子”這樣的特色招牌。相比于逐漸消失的視覺層面的“城市記憶”,語言則是一個城市永久的聽覺記憶,構成了獨特的“京味”。
北京語言的一個鮮明特征就是兒化音,這無論在王朔的小說中,還是后期馮小剛的系列賀歲電影中,都有明顯的呈現(xiàn)。如電影《甲方乙方》中那個多次失戀欲輕生的男青年有一句臺詞:“放心,為了你,我也活一結實。”“結實”就是一個地道的北京方言詞匯,此處用以表達男青年夢想成真的愉悅心情,不僅貼切且通俗易懂。再比如,“那敢情好哦”“得嘞”等京味十足的語言,幾乎在每一部“京味”電影中都會出現(xiàn)。類似口頭化的表達,不僅呈現(xiàn)出了北京的語言特色,也讓影片充滿了生活情趣。較之地道方言,20世紀90年代的電影中,人物的語言上也呈現(xiàn)出了更多的“新京味”,對流行詞匯進行口語化表達是“新京味”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手段。如《頑主》中的“這無賴的準確意義應該說是‘無所依賴!”《甲方乙方》中的“有朋友向你借錢:那不成啊,地主家也沒有余糧??!”“哥們這會兒仗義得有點過了,就當是成全了別人,陶冶了自己?!薄稕]完沒了》中的“你要站一噴水池邊上不動,肩膀上臉上再落點鴿子糞,就特像一希臘雕像?!敝T如此類的語言,既體現(xiàn)了“北京爺”的貧嘴、機智和狡黠,體現(xiàn)了20世紀90年代北京人的語言風格和生活情趣,也在詼諧幽默中完成了對傳統(tǒng)話語的一種反叛。
同時,這個時期的“京味”電影中,人物的臺詞上也運用了大量的戲謔和調侃類的語言表達方式,形成一種語言上的狂歡,讓很多電影成了一場別開生面的京味語言秀。如《大腕》中,李成儒扮演的癡迷于房地產的精神病患者,其中一大段的臺詞就是類似脫口秀的表達,無論是語速還是臺詞的密集度,都堪稱“京味”語言的狂歡。再比如,《夢想照進現(xiàn)實》,則直接把男女主人公一場徹夜長談作為了電影的主線,讓整個電影都變成了北京方言的秀場。《甲方乙方》中,姚遠被花盆砸中,說了一段關于列寧的話;節(jié)慶日子里,姚遠在公園里和公交車上贊揚人們的話語,都是“京味”語言的狂歡。這些狂歡式語言的運用,讓“京味”語言成了20世紀90年代“京味”電影的最強勢的表達。
在幽默戲謔之外,這個時期的“京味”電影,也同樣借助北京方言的先天幽默特質,表達出了深刻的哲理。如《甲方乙方》中“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幸福的,而沒有房子的婚姻則更不幸福”“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親口嘗一嘗”,都讓人在發(fā)笑之外若有所思。《手機》中張國立飾演的費墨那段關于“審美疲勞”的理論中,將婚姻的適當距離比作交通通訊都不發(fā)達的“農業(yè)社會”,那時候人與人之間即便幾年不見,也依然“你說什么都是成立的”,而有了手機之后的現(xiàn)在“近,太近,近得人喘不過氣來!”讓人在幽默的“京片子”中一笑之外也產生了對婚姻生活的諸多思考。這才是“京味”語言最為獨特的魅力,無論如何搞笑隨意,如何戲謔無厘頭,都蘊含著樸素而又一針見血的道理,從而也體現(xiàn)了“京味”的真正內涵。
“侃爺”是“京味”電影里隨處可見的人物形象,但北京人的“侃大山”又絕非胡侃亂侃,除幽默、詼諧、貧嘴自成一派之外,其語言中也深藏生活哲理。而高強度、超密度、狂歡式地將這種“京味”語言運用到影片中,則成為90年代“京味”電影最明顯的特征之一,也深化了北京在這一時期電影中的獨特影像記憶,體現(xiàn)了自成一派的語言審美機制。
四、“京味”電影中的音樂音效審美機制
電影是一門綜合的藝術形式,除了能帶給人們視覺上的體驗,也能帶給人們聽覺上的體驗。而聽覺上的體驗,除了來自人物的對白,另外則來自電影的音樂和音效。音樂和音效,對于表現(xiàn)電影的主題和內容、渲染影片的氣氛、表達人物的情感具有重要的作用,與畫面配合得當?shù)囊魳芬粜?,能夠提升電影的藝術感染力,給觀眾帶來超強的視聽體驗。
20世紀90年代的北京,現(xiàn)代化進程加快,屬于老北京的獨特印記日漸式微,“國際化大都市”逐漸成為北京的新名片,在這樣的背景之下,90年代的電影還能帶給人們濃濃的“京味”,除了語言上的大量運用,也離不開音樂和音效的渲染。例如,《霸王別姬》中,先是用一句“磨剪子嘞戧菜刀”,將觀眾拉回到了老北京的胡同里,接著用京劇曲調作為貫穿影片始終的背景音樂,“京味”也隨之呼之欲出,且呼應了影片的故事背景,渲染了人物和影片的悲劇色彩。同時,影片中京劇選段的應用也別具匠心,對于刻畫人物形象和命運轉折、深化影片主題都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妒邭q的單車》中哨鴿飛過的聲音、糖葫蘆的叫賣聲,《甲方乙方》中晨練的老大爺興之所至哼唱的京劇名段,不僅體現(xiàn)了“京味”特色,也展現(xiàn)了北京的市井風貌。而影片《陽光燦爛的日子》中,背景音樂和片中歌曲的選取,則暗示了影片的時代背景,與“京味”電影所體現(xiàn)的特定時期的時代精神不謀而合?!队性捄煤谜f》的配樂尤為講究,其中最為著名的同名主題曲《有話好好說》,是導演張藝謀特意請北京琴書泰斗關學曾專門創(chuàng)作的。琴書的獨特韻味,配合著“我從小,在北京土生土長,沒招過誰,沒惹過誰”的歌詞,濃厚的“京味”自然溢出。除此之外,影片中使用的其他配樂也比較多元。為了更好地引出故事、交待北京城的特定地域文化特色,影片的開場便是一段戲曲唱腔,將“京味”以一種直接的方式帶給觀眾。接著,不同場景里也被穿插了不同的音樂,比如大街上四處飄蕩的是當時的流行歌曲,充滿時代感的練歌房里飄出的是同樣具有時代感的《九九艷陽天》,在這種充滿強烈對比意味的安排下,“京味”電影不僅充滿了那個時代的特色,也巧妙地表達出了其骨子里自帶的幽默、詼諧的氣質。
“京味”電影最重要的一個符號就是“京腔京韻”,京腔京韻是“京味”電影的一種特殊氣質,判斷一部“京味”電影是好是壞,從其音樂音效中就可見一斑。音樂音效提升了電影的“京味兒”,同時也在“京味兒”的傳達中形成了獨特的審美機制,而這種審美機制,與“京味”是一脈相承的。
結語
20世紀90年代的電影,為我們呈現(xiàn)了諸多老北京的影像,在相對成熟的“京味”審美機制中,給人們留住了不少“京味記憶”。這一時期的“京味”電影,給觀眾帶來了視聽上的享受和心靈上的慰藉,同時也為后人保留了難得的城市記憶,讓北京以更加立體化的形象得以全方位展現(xiàn)。但不可否認的是,“京味”電影在發(fā)展過程中,也逐漸進入了創(chuàng)作上的瓶頸期,除“京味”越來越淡外,城市記憶也在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過程中遭遇了巨大的沖擊,因此,“京味”電影很難再出現(xiàn)20世紀90年代時的“井噴”態(tài)勢。但“京味”電影無論在哪個時代,都依然不會喪失其自身藝術魅力,且在越發(fā)追求懷舊情懷的當下,仍然具有一定的市場。然而,“京味”電影的未來之路該如何走,卻是一個值得探究的歷史命題。同時,以“京味”電影為鑒,中國電影的地域特色呈現(xiàn)則是一個更加深遠的命題,這個命題的終極方向或許就是“民族的,就是世界的”。
“京味”電影這一特殊的電影類型,所要表達的其實是一種民族文化的自我認同和中華文明的自我認同,展現(xiàn)的是大國的文化自信。而在經濟全球化的新時代,在信息爆炸的網絡新時代,“京味”電影如何在傳承中與時俱進,中國電影如何獨立于世界電影之林,如何在工業(yè)化的電影之路中保持民族的特色,堅守住深厚的文化底蘊,是新一代電影人需要肩負起的重任。因此,無論是“京味”電影,還是其它中國電影,在保持自我的文化品格之外,也應該兼容并蓄,充分汲取各種優(yōu)秀文化的精髓,從而才能使得“京味”電影、中國電影地方性和世界性兩者兼?zhèn)?,才能?chuàng)造屬于“京味”電影、屬于中國電影的新輝煌,使電影真正成為展現(xiàn)大國文化自信的載體。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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