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姿

春風送暖青山綠，又到山菜茂盛時。每年在四五月山野菜上市的時候，也是我重溫與山菜野果舊情的時候。當年采摘山菜野果的情景和這些年品嘗這些美味的喜悅，就一幕幕展現(xiàn)在眼前。

早年間東北地區(qū)有個說法，叫“關東三件寶，人參貂皮烏拉草?！闭f的是人參貂皮貴重可換錢，烏拉草可以裹腳御寒。但是改革開放以來，情況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人參開始大面積種植，已不那么貴重了；國家為保護生態(tài)再沒有人捕殺野獸，已見不到貂皮了；生活水平不斷提高的山里人都穿上了皮靴棉鞋，已無人穿烏拉鞋了！這三寶早已淡出了人們的視線。但遼寧東部山區(qū)還有很多很多“寶”，像我工作生活過的遼寧省清原縣山區(qū)，山上有珍貴樹木水曲柳、核桃楸、黃菠蘿(黃檗)和紅松，有野生動物狍子、山雞、山兔、飛龍、野生蛤什蟆(東北林蛙)等，還有各種各樣的山菜、野果、蘑菇、木耳。這山富饒著呢！在這眾多寶物中，人們現(xiàn)在最鐘情的要數(shù)山菜蘑菇和野果了。我視它們?yōu)檫|寧東部山區(qū)新三寶，是遼東山區(qū)人眼中的山珍。

我曾在撫順紅透山銅礦工作十五年，和這新三寶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關東山是指吉林省中部山區(qū)，紅透山礦所處的清原山區(qū)和吉林省山區(qū)一脈相承，同屬長白山脈，風土人情差不多，山上植物品種也差不多。這里山高林密，雨水豐沛，土質肥沃，生長著各種各樣的山菜、蘑菇和野果。那個年代，人民生活還很清苦，山菜蘑菇野果既能果腹、改善生活，還能換些錢花。我們這些礦工及其家屬就同當?shù)剞r(nóng)民一樣，年年和山菜蘑菇野果打交道。

紅透山地區(qū)和遼寧其他東部山區(qū)一樣，山上長著蕨菜、刺嫩芽、大葉芹、水芹菜、紅毛廣冬、青毛廣冬、苦龍芽、大耳朵毛、刺拐棒(刺五加)、山白菜、槍頭菜等幾十種山野菜。蘑菇也很多，有紅松蘑、榛子蘑、榆黃蘑、元蘑、黃泥團子(松團菇)、灰蘑、青蘑、大腿蘑、碗蘑雞油蘑、小灰蘑、變臉子……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山野果有山楂、山里紅、山丁子、山櫻桃、山葡萄、山梨和軟棗子(野生彌猴桃)等等。一到春天，經(jīng)過冰雪洗禮的山林，用它積蓄了一個冬天的力量，煥發(fā)出勃勃生機。各種各樣的山菜蘑菇破土而出，散布在山坡地上、山林里、溪水旁。這是上天的恩賜，大地的饋贈。四月中旬人們就開始上山采菜了。這時你會看到采山菜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背個大包、挎?zhèn)€筐，拿著鐮刀和防身用的木棍子，用圍巾裹住帽子和脖子，頂著清晨的薄霧和露水上山了。

我在礦山那時候，離居民區(qū)近的山菜已被采光，人們得走出五六里地才能采到山野菜，現(xiàn)在據(jù)說不走出十里二十里都采不著了。那時的蕨菜最吃香，供銷社大量收購腌漬的蕨菜出口日本。蕨菜很饞，脊薄的山土它不愛長，長也長得瘦弱，只有肥沃的山地才適合它的生長。一些有經(jīng)驗的采菜人專找燒過荒的山地，這草炭灰有肥力，長出的蕨菜又多又肥實。秋后草木枯黃時采菜人會回到這塊地再把枯草燒一遍，第二年春天你就會看到一根根蕨菜伸出它那圓圓的小拳頭向你招手呢。

欲采得好菜，就得付出辛苦經(jīng)得風險。有個星期天，趁休息我和妻子也一身武裝上山采菜。那是個陰天，天空灰蒙蒙的，透著涼氣，我和妻子穿過一片林地，在一個斜坡上看見了一堆長得又高又肥的蕨菜，我滿心歡喜地要用鐮刀去割，妻子猛然拽了我一把驚呼道：蛇！只見一條二尺多長的蛇盤在蕨菜堆旁，昂著綠色的頭，挺著紅黑相間的脖子向我張望。好家伙！是條有毒的野雞脖子！嚇得我倆倒吸一口氣后退了好幾步。不是說打草能驚蛇嗎？我舉起木棍猛抽身前的草，真不假，這條蛇還真的竄走了！我們回去把這堆蕨菜割了下來。這堆蕨菜長得近半米來高，比筷子還粗，能有五六斤，我們是險中得寶了。妻子說，剛才那條蛇盤在這里，可能是在看護這堆蕨菜呢。以后咱別來這兒采了。我倆把這堆蕨菜帶回去腌了一大壇子留作春節(jié)的美味。

采山菜雖然很辛苦，也有危險，但也有很多樂趣。刺嫩芽是一種小喬木，枝枝丫丫上長滿了堅硬的刺，采刺嫩芽就是把樹上發(fā)出的嫩芽掰下來，芽嫩刺可不嫩，不小心手就會被刺扎破。采山菜要爬過這道山再翻過那道嶺，要在林地里鉆進鉆出，身上常被樹枝刮出道道血口子，人也累得腰酸腿乏。但當背著一袋子各種各樣的山菜下山時，想著燉炒山菜的鍋里飄出的鮮香味，想著分送親朋時的自豪感，什么累呀、疼呀，早就飛出九霄云外了。

進入六月，輪到蘑菇和木耳登場了。這時在雜樹林里可以采到大腿菇、變臉子蘑。大腿菇個大肉肥像白色的雞大腿。變臉子蘑傘大如孩子臉，十個八個就能裝滿一筐。這變臉子長在地里傘蓋是黑黃色的，用刀割下它立馬變成了黑綠色，和川劇里的變臉一樣快。再往后一直到秋季，蘑菇木耳就越來越多了。

有一年初秋我參加民兵訓練，那天剛剛下過雨，山林里潮氣襲人，空氣里散發(fā)出陣陣枯草朽木混雜的霉味。踩著雨后的林地和枯草，腳下一跐一滑的。我跨過一棵倒伏的大樹，一腳沒站穩(wěn)撲倒在地，爬起來眼前一亮，嘿，這棵樹上竟長滿了木耳，黑乎乎肥嘟嘟直惹人眼，趕巧我又遇到寶了，得把它們撿回去。可是身上除了一根木棍沒帶任何家什，喊了一會兒沒人應聲，轉了一圈也找不到可以裝木耳的東西。急中生智，我脫下了外褲系上兩個褲角，把摘下的木耳塞滿了兩個褲筒。當時我還是單身漢，就把木耳分給了兩位師傅。他們說，這么好的野生木耳很難找到，木耳大多生長在倒伏的樹干上。柞樹上的叫柞木耳，椴樹上的叫椴木耳，春天長的叫春木耳，秋天長的叫秋木耳，你撿的就是秋木耳。秋木耳生長期溫度低時間長，朵大肉厚柔軟，比春木耳更珍貴。你撿到寶了??！

我們那個山區(qū)有一種最珍貴的蘑菇——紅松蘑(又叫松傘蘑、紅蘑)，長在紅松(又叫果子松、結松籽)林下。因為紅松被砍伐的越來越少，因此紅蘑最是珍貴。一次進山前，我岳母告訴我，你要撿紅蘑得找到紅松林，在紅松樹下哈下腰仔細看，只要發(fā)現(xiàn)個紅蘑你就別走了，就在那兒轉圈找，準能撿不少。按照岳母的指點我真的在一棵紅松樹下的草叢里找到了。樹葉下探出橙紅色的圓圓的傘蓋望著你，讓你頓生喜愛。我邊圍著這棵紅松轉邊用木棍輕輕扒拉草，一會兒在這邊發(fā)現(xiàn)三五個紅蘑聚在一起，一會兒又在那邊發(fā)現(xiàn)六七個紅蘑聚在一起，一陣工夫我就撿了好幾斤。

我們那個山上還有一些野果子。最珍貴的是軟棗子。熟透的軟棗子皮薄肉甜多汁，比家種的彌猴桃味道好多了。我在撫順市工作期間，請沈陽農(nóng)科院專家來給軟棗子化驗。結論是軟棗子的VC含量高達54%，有明顯阻斷癌細胞的作用。軟棗子是藤生植物，它攀爬在樹上，果實像一個個綠燈籠掛在藤蔓上。矮一點的你伸手可摘，高的你就得用長棍子像打紅棗一樣往下打。多數(shù)人采摘軟棗子是能夠著的摘，夠不著的不摘，只圖回去吃個鮮。

我在礦山那個年代，生活雖無凍餒之憂，但缺肉少菜。每年的主打產(chǎn)品就是白菜蘿卜土豆酸菜。那時大棚種植還沒發(fā)展，人們把菠菜芹菜辣椒韭菜西紅柿黃瓜等叫細菜，平時很少買到。于是人們就把山菜當成了細菜，成為家家戶戶改善生活的美味。用大葉芹和豬肉包出的餃子，那個菜味摻和肉的香味讓人垂涎欲滴。用開水焯出的刺嫩芽葉綠根白，看著就饞人。用它沾醬，那是滿口清香。用油、鹽、干辣椒嗆拌刺拐棒再滴幾滴醋，翠綠莖上點點紅，苦酸辣直勾舌尖。山白菜炒土豆味道勝過大白菜。槍頭菜燉雞能提升雞肉的鮮香味。把腌咸了的蕨菜和曬干的紅毛廣冬留到春節(jié)炒肉，豬肉的噴香配上蕨菜的清香，或配上紅毛廣冬的味道，燙上一壺清原玉米酒，那是菜香味、酒香味，雙味齊飛，直叫人聞香垂涎。真是百種山菜百味鮮呀！蘇軾說他住的地方是“好竹連山覺筍香”，我說我們住的地方就是“好菜遍山覺蔬香”了。

蘑菇里我最喜歡的是榛子蘑。它長在山上的樹叢里，聚在一起黃澄澄的一片。晾曬干的榛子蘑，鮮靈味混雜著清香味讓你聞不夠吃不夠。直到現(xiàn)在每次逛農(nóng)貿(mào)市場看見榛子蘑我都要駐足過個鼻癮。用榛子蘑炒肉能吃出濃濃的蘑菇鮮味，再用菜湯拌飯那就要饕餮一頓了。山里好吃的蘑菇很多，在落葉松林里有一種叫黃泥團子的蘑菇，它長得其貌不揚，傘蓋發(fā)黃，吃起來很滑，香氣遠不如榛子蘑。黃泥團子雖然林子里有很多，但人們卻很少撿它，我住礦里多年也沒吃過它。有一年秋后，我為礦里去沈陽風動工具廠洽談購買鑿巖機事宜，中午高天佑副廠長安排我的午飯，上來一盤蘑菇炒肉?？粗诤鹾醯哪⒐?，心想能好吃嗎？用筷頭夾起一朵蘑菇送入口中，沒想到竟是那么鮮滑，味蕾的愉悅感立刻被它調(diào)動了起來，一盤子蘑菇炒肉讓我吃個凈光，真是口齒留香啊！我問高副廠長這是什么蘑，他說叫黃泥團子。真沒想到在我們那兒不招待見的黃泥團子會這么好吃。

山區(qū)人都知道，長相不那么漂亮的蘑菇一般都可以吃，而長得鮮艷奪目的一般都會有毒。剛才說到的變臉蘑，傘大肉肥，傘蓋黑乎乎的，長相不漂亮但燉肉味道鮮美。有一種長相和它極相似的蘑菇，傘蓋紅得鮮艷黃得耀眼，你可就要小心了。妻子的姑舅三嫂告訴我，如果發(fā)現(xiàn)這種“變臉子”就要用舌頭舔舔，有苦味就不能采食，它是有毒的。這就像看人不能以貌取人一樣，撿蘑菇千萬不能讓鮮艷的模樣欺騙了。山上大多數(shù)蘑菇都是與豬肉雞肉標配，它們在一起燉炒相得益彰。比如元蘑是高檔宴會上的一道名菜，用它燉炒豬肉味厚醇香，但素炒元蘑就沒什么味道了。榛子蘑黃泥團子的搭檔除豬肉還有雞肉，它們和豬肉雞肉一起燉越燉越好吃，一旦離了肉也就少了鮮香。而紅松蘑就不同，它不因稀珍而攀附高貴。用它燉肉燉雞好吃，用它自己耍單幫來個素炒紅蘑也有肉的口感和香氣，因此越顯珍貴。

野山果里最甜的是軟棗子，最有香氣的是山梨。山梨?zhèn)€頭小，圓頭尖把。未熟的山梨又酸又澀很難入口，人們都是把它們摘回家放到木箱木柜里捂。在捂熟的過程中，山梨會釋放出濃濃的帶有酒香的氣味，能把人醉倒。熟透的山梨汁水多，咽一口汁液甜酸甜酸的，直沁人肺腹。它濃厚的味道現(xiàn)在想起來還叫我流口水。

時光如流水一般不停地往前走，一晃十五年就過去了。由于工作調(diào)轉，先撫順又沈陽后大連，我離清原山區(qū)越來越遠了。但山菜野果在我心里卻從未淡忘。這些山菜蘑菇野果曾幫我果腹，調(diào)我口味，給我營養(yǎng)，我割舍不了它們。退休以后我每次回清原和紅透山礦，飯桌上總是有熗拌刺拐棒、青毛廣冬炒肉絲、刺嫩芽蘸醬、榛子蘑燉雞等幾道菜配上主食酸湯子和大葉芹水餃，我就又吃上了一頓最美味的山珍宴了！

有閑空了我差不多每年春天都要回清原轉轉，看看親朋逛逛農(nóng)貿(mào)市場。每次臨回來那天我都是起早趕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買山菜。如果有汽車回來，至少要買個百八十斤各種山菜，一部分現(xiàn)吃，一部分凍上留冬天吃，再分給親朋一部分。就是沒有汽車我也要買二三十斤拎著乘火車回來。有一年秋天在撫順市農(nóng)貿(mào)市場遇見一份賣軟棗子的，因為它不像山野菜蘑菇那樣量大，能遇見不容易，我就把滿滿的一紙箱軟棗子全包圓了，感覺這是送給親朋最好的禮物?？赡苁菒蹫跫拔莅桑颐看慰吹竭@些山菜蘑菇野果仿佛就看到了清原山區(qū)的草木春秋，聞到了山區(qū)泥土的芳香，吃上一口就滿是那個年代的味道。

現(xiàn)在吃膩了大魚大肉的人們，已經(jīng)把綠色無污染營養(yǎng)豐富的山野菜當作餐桌上的美味了。它們的身價也比過去貴重了許多，價格已比肩魚肉了。為了滿足人們的需求，增加收入，山里人開始種植一些貴重的山菜，種植的刺嫩芽、大葉芹、刺拐棒已占據(jù)山菜市場很大的份額。隨著網(wǎng)購和快遞業(yè)的飛速發(fā)展，山菜蘑菇軟棗子也可以在網(wǎng)上買快遞送了。從清原到大連是朝發(fā)夕至或夕發(fā)朝至，很多城里人與山區(qū)居民一樣，也可以吃到帶著露水的鮮嫩山菜了。

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已變老，但我對山菜野果的感情依舊。無論是買山菜還是吃山菜，一如往年興致勃勃?？捎H可愛的山菜蘑菇野果??！你們用自己的斑斕點綴著祖國的山水，你們用自己的甘甜哺育著浮世眾生，你們用無污無塵的漿汁描繪著人間綠色。你們是我的最愛！你們是我心中永遠的大山里的三寶！我祝福祖國的山更青水更綠、山菜蘑菇野果長得更多更好。愿我心中的山菜蘑菇野果伴我終生，一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