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儒
像電話員熟悉自己掌握的線路一樣,楊曉冬熟悉這個都市的每一條街道。進城后,他很快走到比較熱鬧的中山路南。這里街道依舊,但別的方面大大改觀了:原來的機關(guān)學(xué)校,大部分改成日本人的駐在所或出張所;迎面高大的箭樓上,懸著“強化治安運動”的大字標(biāo)語;百貨商店門臉上掛著“完成大圣戰(zhàn)”“建立共榮圈”的對聯(lián)??戳诉@些,楊曉冬一陣惡心。他躲開這條街道,穿入沿街的胡同,奔向他要去的唐林街。
唐林街盡頭有一所大院,鐵葉包裹的大門外面,掛著市立第三醫(yī)院的招牌。楊曉冬估計這里沒有什么問題,從容不迫地走進去。門房看到他大模大樣的神氣,遲疑地問:“看病嗎?到灰樓那邊掛號?!彼⒆』覙?,沿著走廊,直奔藥房取藥處。取藥處的玻璃窗口,有個女護士正在低頭寫字,雪白的帽子,罩壓住她烏黑的短發(fā),看不清她的面龐。不久,她起身取藥,抬頭時,楊曉冬才看到她是長臉形,高鼻梁,清秀的眉毛,烏光晶亮的眼睛。這對眼睛和金環(huán)的十分相像;所不同的,是沒有金環(huán)的那種傲氣,而是含著一種沉思和溫順。金環(huán)的模樣在婦女群里算是受看的,她卻比金環(huán)更顯得俊秀而年輕。白衣女護士給人的印象是溫柔可愛的,她比一般護士更加恬靜而端雅。楊曉冬估計這就是他要接頭的姑娘,便排到其他取藥人的后面??煲喌剿臅r候,后邊又排上了人,他怕說話不方便,又自動排到后面。如是者三次。最后,女護士微微一笑,用溫和而尊敬的眼色看看他:“先生,次序有先有后,不要盡讓—請拿出你的處方來。”
“我是來買貴重藥的!”
“對不起,什么藥都必須有處方?!?/p>
“我是買起死回生藥的啊?!痹捯艉艿停偷降谌齻€人都不能聽見。但這句話含有很大的威力,像在對方耳根前放了個炸雷。她立刻神經(jīng)緊張了,匆忙左顧右盼之后,上下打量著楊曉冬:
“從哪里來?”
“從肖家來?!?/p>
“到哪里去?”
“到高家去!”
“啊!”女護士容光煥發(fā)了,“你先在候診室稍等一下,我隨后就來?!?/p>
一點鐘后,楊曉冬和銀環(huán)坐在唐林街一家有小樓的飯館里。銀環(huán)為老家來的客人要了兩碗米飯、一碗白菜豆腐湯,陪著他邊吃飯邊說話。可以看出來,她很高興楊曉冬的到來。
從銀環(huán)的簡要匯報里,完全證實了肖部長信中的話:高家叔侄的工作架空,停留在給偽上層人物拉扯關(guān)系上。特別是高自萍,自從他叔父高參議臥病后,多把力量放在給外面運輸物品,例如通過私商向外販賣醫(yī)藥器械、運送子彈等。在反映情況的同時,銀環(huán)說高自萍是聰明有為的青年,應(yīng)該加強對他的教育幫助。楊曉冬點頭答應(yīng),心里已經(jīng)放棄了原來以高家做掩護居住下來的打算。
離開飯館時,關(guān)于住宿問題,楊曉冬試著問了問銀環(huán)。銀環(huán)表示:醫(yī)院也不好留客人,建議到她的朋友小葉家或是到她自己的家去。這兩個地方,楊曉冬都不同意去,但自己一時沒有辦法,也不愿意叫這個姑娘為難。想起肖部長信上提到的老韓同志家(他原打算生活安排就緒后再找他們),便打定主意去找老韓的兒子韓燕來。銀環(huán)聽楊曉冬要找朋友,認(rèn)為是另外的內(nèi)線關(guān)系,不便過問,便約定了下一次接頭的時間地點,先回醫(yī)院去了。
離開銀環(huán),楊曉冬直奔菊花胡同。天陰得很沉,冰涼的看不見的雪糝打在臉上,他也不大理會。他腦子里急于搜尋韓燕來和他家庭的模樣,不料越想越模糊,僅有的印象是:泅入水中快得像條梭魚似的一個小孩子。分別十年,他還能是小孩子嗎?至少也有二十出頭了。就是說,他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在敵人統(tǒng)治下有什么思想、情緒上的變化?沒關(guān)系!老韓同志教養(yǎng)出來的兒女,呼口氣都是傾向革命的。只要找到他的家……”
他心里高興,腳步加快,按照方向、部位,很快到了目的地。糟糕!眼前哪兒有什么菊花胡同,連那著名的西水門街及其附近的機關(guān)學(xué)校,都被敵人拆成一片廣場。廣場四面沒遮攔,也無專人看管。進口處有幾間紅色平房,西面縱深二百米是城墻。城墻腳下掏了很多洞口,這是國民黨軍隊撤退之前挖作防空洞用的。這些洞口,好像無數(shù)只眼睛在凝視著人。楊曉冬盯住這些洞口,注視了很久。然后,他小心地向廣場周圍掃了一眼,看到廣場北面有一個檢閱臺,城墻上長滿了荒草,再朝北是破敗的城樓,城樓背后是陰晦的鉛色天空?!叭f一沒辦法的時候,就在洞里過夜?!彼胫?,發(fā)現(xiàn)廣場外有一所高大的廟宇,上寫“關(guān)圣帝君廟”。
他轉(zhuǎn)身攀登石階,步入山門,向正殿走去。行走之間,發(fā)覺廂房內(nèi)有個出家人模樣的跟了上來。為了不叫人懷疑,他從正面供桌上拿起三炷香,付了零錢,持香走到長明燈前燃著了,“虔誠”地插在香爐里。這些舉動,引起了尾隨人的好感,他走近前來,同這位“香客”做著友好的交談。談話之中,出家人感到“香客”舉止端莊、談吐風(fēng)雅,便把自己知道的情況統(tǒng)統(tǒng)告訴了他。當(dāng)楊曉冬知道菊花胡同的居民大部分被鬼子遷到南郊、少數(shù)遷到西下洼的時候,心里泛起了希望。才說要打問西下洼的位置,適有其他僧眾走出,他怕引人懷疑,便告別出來,重新步入體育場,心想:去南郊要出入城不方便,西下洼不知在什么地方。他沉思地注視著洞口:“莫非進入都市的頭一個夜晚,就要過鉆洞的生活?多不濟的命運??!”他這樣想著,并不難過,倒仿佛是在嘲弄旁人。他信步走了一會兒,聽得晚鳥還巢的叫聲,抬頭看了看天,見西天邊上抹出幾道紅色云霞—“嗯,是她該來的時刻了?!?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7/02/qkimageslnbllnbl202106lnbl20210619-3-l.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