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遠興
以壓促變,運籌帷幄
20世紀60年代,在“左”傾錯誤思想的影響下,中國外交走上了同時與美、蘇兩個超級大國對抗的道路,外交工作中更是出現(xiàn)了召回駐外人員、火燒英國代辦處、四處推行“世界革命”的鬧劇。此外,從1968年初開始,蘇聯(lián)軍隊不斷侵入中國邊境制造流血事件,中蘇邊境緊張局勢日益升級。1968年8月,蘇軍大舉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社會帝國主義”的姿態(tài)咄咄逼人。中國感到自己的國家安全日益受到蘇聯(lián)的嚴重威脅。
中美大使級會談是冷戰(zhàn)時期架在兩國之間的唯一一座溝通“橋梁”。在中美大使級會談中,中方始終堅持臺灣問題不解決,其他問題一概不談的“一攬子”談判方案。1968年5月18日,因駐外官員被召回國內參加“文化大革命”,且考慮到越南同美國開始在巴黎進行會談等情況,中國方面便以中方大使仍不能返任為由,建議將原定于5月29日舉行的第135次中美大使級會談延期到11月中下旬。
中美大使級會談盡管中斷,但國內外形勢的變化,促使美國國務院時刻關注著恢復聯(lián)絡的時機。從美國國內情況來看,60年代中期以后,美國公眾對政府實行孤立中國和對華管制政策的支持逐漸減弱,要求開放同中國文化交流和商業(yè)往來的呼聲日益高漲。就國際環(huán)境而言,中蘇關系日漸緊張,這對于在與蘇聯(lián)的軍備競賽中顯露劣勢的美國而言或許是個可以利用的戰(zhàn)略機會。1968年9月17日,美國國務院向中國發(fā)出了在11月20日恢復華沙會談的提議。中方對美方提議迅速作出了答復。
不過,中方并沒有對恢復會談的日期作出明確的答復,一直拖延至11月初。毛澤東等中國領導人似乎不愿意表現(xiàn)得太“急切”,不愿讓美國人“發(fā)號施令”。對美國恢復美中大使級會談的建議,他們是在有意拖延。其實,在1968年冬,毛澤東饒有興趣地閱讀了有關美國總統(tǒng)競選的材料和尼克松的《六次危機》,對尼克松當選美國總統(tǒng)的前景表示“欣賞”。他還首先注意到尼克松在1967年10月發(fā)表的文章,其中提到不讓“中國留在國際大家庭之外”,“容不得十億最有才能的人民生活在憤怒的孤立狀態(tài)之中”。毛澤東認為,尼克松如果上臺,美國有可能會改變對華政策,并叮囑周恩來閱讀這篇文章。周恩來領會了毛澤東的意圖,指示外交部門注意對美國戰(zhàn)略動向的觀察與研究。
這種“拖一拖”、讓對手著急、以壓促變、靜待時機以提高談判價碼的策略,早在新中國建交談判中就已運用。1950年1月20日,毛澤東在給劉少奇的電報中指示,“對英國、印度等國與我國建立外交關系的談判,其目的在出些難題拖延時日,表示我并非急于要和這些帝國主義國家及其附屬國建立關系,相反倒證明這些國家是在急于要鉆進來,同時也可使帝國主義集團推遲其鉆進來的時日”,并批評外交部的同志不了解“拖一下”的作用,認為“陷于僵局”是不對的,“這里并沒有什么僵局,主動權完全掌握在我們手中”。
由于一直得不到中方對會談日期的答復,美方在幾次催促后,被迫于1968年11月18日單方面宣布延期。不久,經(jīng)毛澤東批準,中方向美方建議于1969年2月20日舉行第135次中美大使級會談,并重申中國政府在中美大使級會談中一直遵循的兩個原則,即“首先,美國政府立即從中國領土臺灣省和臺灣海峽撤出所有的軍事力量,并拆除在臺灣的所有軍事設施。第二,美國政府同意中國和美國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基礎上達成協(xié)議”。美國的外交官員們和即將上臺的尼克松政府關注到了中國發(fā)出的微妙的政策調整信號,認為“文化大革命”似乎已經(jīng)結束,北京方面在外交方式上出現(xiàn)了新變化。中國的提議“表現(xiàn)出很大的戰(zhàn)術靈活性,這樣的聲明在一年前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從1968年11月底開始,中美兩國的外交官員開始就會談的時間、地點等事宜開展了溝通和協(xié)商。然而,1969年2月4日一個突然的外交事件發(fā)生了:中國駐荷蘭大使館臨時代辦廖和叔(二秘)叛逃。事件最初并沒有對即將召開的第135次中美大使級會談產(chǎn)生影響,中方依舊在2月5日口頭告知應邀赴中國駐華沙大使館的美方外交人員,中國同意會談在雙方均已同意的時間,在以往由波蘭政府為中美大使級會談提供的地點召開。不過,中方的抗議還是在2月6日晚8點傳達至美方:中方以中國駐華沙大使館代辦陳東名義致函美國駐波蘭大使斯托塞爾,以強硬的措辭抗議美國為廖和叔叛逃提供庇護。盡管中方向美方發(fā)出了抗議信,但美方并沒有料到事情會對即將召開的大使級會談造成什么嚴重的影響,還在2月10日就會議使用語言等問題同中方展開積極的溝通。不過8天之后,當美方還在為會談積極籌備之時,事情發(fā)生了令他們大吃一驚的變化:18日上午10點,中國駐華沙使館官員向美外交官遞交信件,除了表示強烈譴責之外,還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認為,在目前美國政府一手制造的反華氣氛下,按照原定計劃在2月20日舉行第135次中美大使級會談,顯然是很不適宜的”。隨后,中國政府發(fā)表了取消大使級會談的聲明。
中國政府取消此次中美大使級會談的時間值得推敲。中方通知美方取消會談是華沙時間2月18日上午10點,此時正是北京時間2月18日下午5點。2月19日,亦即中方通知美方取消華沙會談后的第二天,毛澤東便找來中央文革碰頭會議成員和陳毅、李富春、李先念、徐向前、聶榮臻、葉劍英參加會議。會議一開始,他就說:“你們幾位老總研究一下國際問題,由陳毅掛帥,徐向前、聶榮臻、葉劍英參加?!敝?,經(jīng)過四位老帥的研究,陳毅寫報告建議打開中美關系的大門,并從戰(zhàn)略上利用美蘇矛盾。
時過多年,在回憶這段取消會談的歷史時,時任中美大使級會談中方聯(lián)絡秘書、中國駐波蘭大使館隨員的駱亦粟認為:中國領導人之所以采取取消會談這一堅決行動,固然與重視廖案及“文化大革命”氛圍有關,同時也是對美國大選后的新政府來一個攻勢,是以壓促變策略的繼續(xù)。
毛澤東為何在取消中美大使級會談后,就立即要求四位老帥研究國際問題?中方取消華沙會談的目的是什么呢?據(jù)羅馬尼亞方面解密材料來看,1969年5月12日中國外交部副部長喬冠華在同羅馬尼亞駐華大使會談中表示:
鑒于美國繼續(xù)占領中國臺灣并且支持“兩個中國”的政策,繼續(xù)對華敵對的立場,中國方面依然認為美國的對華政策沒有改變。美國刺探中國政府對改善中美關系的立場,是侵犯加談判的兩面手法。中國政府對美國的態(tài)度是基于其對華的實際行動,而不是言詞。中美華沙大使級會談的恢復要看美國態(tài)度的轉變。
中國領導人最先決定推遲中美會談,隨后又積極回復美方要求恢復會談的提議,并重申“和平共處五項原則”,是要等待尼克松政府上臺后試探其有無新的政策動向。然而美國為廖和叔提供庇護這一外交事件突發(fā),中方取消會談的策略,或是要以“叛逃”一事借力發(fā)力、順勢而為,促壓美在臺灣問題上作出實質性的舉措。于是,一直到1969年12月美國第七艦隊在臺灣海峽的巡邏由定期改為不定期,中國方面才在恢復大使級會談一事上作出了最后的決定。延遲同意美國參議院民主黨領袖曼斯菲爾德訪華。
中方取消第135次中美大使級會談后不久,1969年3月,中蘇在烏蘇里江邊境一帶爆發(fā)沖突。蘇聯(lián)從6月份開始加緊反華外交,這引起了基辛格和尼克松“要加倍努力同北京建立聯(lián)系”的興趣和決心。6月17日,美國東亞事務專家、長期以來關心中國問題的參議院民主黨領袖曼斯菲爾德給周恩來寫信,要求訪華并會見周恩來或其助手。信中說美中“二十年長期交惡”不應繼續(xù)下去了。6月26日,尼克松給基辛格寫了一封信,鼓勵曼斯菲爾德訪問中國的計劃。
1969年7月26日,周恩來收到西哈努克轉交的曼斯菲爾德要求來華會見周恩來、就中美關系問題進行接觸的來信。這是中美關系僵持20年來,美國要員第一次主動提出訪問中國。無疑,這對于中國領導人而言,又是一個緩和中美關系的契機。然而,中國領導人最終鑒于1969年7月事態(tài)的發(fā)展,決定暫時擱置曼斯菲爾德的訪華請求。
1969年7月11日,蘇聯(lián)外長葛羅米柯在最高蘇維埃會議上作報告。他一方面倡議蘇美舉行高級會晤,以發(fā)展兩國間的“廣泛合作”,并在國際問題上“尋求一致的立場”;一方面大肆攻擊中國。21日,美國和柬埔寨恢復代辦級外交關系,美國國務院還在同一天宣布放寬對美國旅游者購買中國貨物以及美國公民去中國旅行的限制。25日,尼克松在關島發(fā)表談話,承認在越南戰(zhàn)爭中“受挫”。26日,在西哈努克向中國駐柬埔寨大使轉交曼斯菲爾德的訪華請求信時,蘇聯(lián)外交部第一副部長突然約見中國駐蘇代辦,面交蘇聯(lián)部長會議給中國國務院的內部聲明,要求舉行蘇中高級會談。
對于這一系列事態(tài)的發(fā)展,陳毅、徐向前、聶榮臻、葉劍英四位老帥研究后認為,尼克松的“關島演說”表明美國要從越南逐步撤軍,而蘇聯(lián)大力推動建立“亞洲安全體系”正是要填補美國撤出亞洲后的“真空”,因此尼克松的亞洲五國之行意在鞏固美國在亞洲的影響,而與柬埔寨復交、出訪羅馬尼亞、傳遞曼斯菲爾德要求訪華的信件,表明尼克松想要“拉中國、壓蘇修”;而葛羅米柯鑒于尼克松訪問羅馬尼亞會在東歐引起連鎖反應,從半個月前的大肆攻擊中國到要求舉行蘇中高級會談,大概是害怕“中美緩和”,后院起火。因此,“現(xiàn)在美帝憋不住了,蘇修也憋不住了,它們的矛盾不可開交,都向中國送秋波,都向對方打中國牌。局勢到了轉折關頭,后面還會有文章”。
果然,尼克松在此次出訪中的言論以及美國國務卿羅杰斯在8月8日的演說,都表明了美國反對蘇聯(lián)建立“亞洲安全體系”的立場,希望中國走出“孤立”狀態(tài),在亞洲和太平洋事務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美國愿意同蘇聯(lián)和中國都建立友好關系。同時,原定于1968年5月舉行的中蘇國境河流第十五次航行例會,因蘇方破壞,延至1969年6月18日至8月8日在蘇聯(lián)伯力舉行,就中蘇國境河流航行的某些具體問題達成了協(xié)議,并簽訂了會議紀要。
陳毅等四位老帥認為,既然美國要利用中蘇矛盾,蘇聯(lián)要利用中美矛盾,那么我們應當有意識地利用美蘇矛盾。蘇聯(lián)渴望與美國進行首腦會晤,但是尼克松迄今沒有同意,他們于是反過來要同中國舉行高級會談,目的之一是想撈取向美國施加壓力的資本。我們應當既不急于表態(tài),以免造成屈服于其武力威脅的錯覺;但同時堅持中蘇國境河流航行談判,同意進行只涉及中蘇邊界問題的部長或副部長級會談。一方面向蘇聯(lián)表明我們在堅持原則下尋求緩和,與蘇聯(lián)維持較正常的國家關系,避免邊界武裝沖突;另一方面又要使美國對中蘇改善關系擔心,加快美國接近中國的步伐。對美國方面,“對曼斯菲爾德的訪華要求不予置理。美急于同我接觸,我應保持高姿態(tài),再憋它一個時候。第135次中美大使級會談原定1968年5月29日舉行,由于美擴大侵越及美、越和談,我借故三次延期。中蘇邊界談判開始后,可恢復華沙談判”。
因此,在四位老帥看來,發(fā)展、保持同蘇聯(lián)的談判關系,暫時冷落美國曼斯菲爾德的訪華要求以及擱置第135次中美大使級會談,一方面是維持與蘇聯(lián)的正常的國家關系,避免再出現(xiàn)邊界武裝沖突;而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以此刺激美國加快接近中國的步伐,待到水漲船高之時,再開閘泄洪,給蘇聯(lián)方面更有力的沖擊。所以,到1969年8月上旬,中國對美國方面的對華緩和的言論和政策舉動,依舊不動聲色;而曼斯菲爾德訪華的提議,也被一擱再擱,直至1972年春尼克松訪華之后才得以成行。四位老帥對國際形勢的研判和建議,成為毛澤東作出解凍中美關系的重大戰(zhàn)略決策的前奏。
“小步舞”釋放緩和信號
1969年初中國取消大使級會談后,美國國務院和白宮并沒有停止對華主動政策的研究。1969年7月21日,就在尼克松開始訪問亞歐多國的環(huán)球旅行前,美國國務院宣布了放寬對華貿易和旅行的限制。此外,就在此次環(huán)球旅行期間,尼克松請巴基斯坦和羅馬尼亞領導人向中方表達希望緩和中美關系的意圖。
由于遲遲得不到中方的任何反應,1969年9月,美國駐波蘭大使斯托塞爾奉命回國述職,尼克松請他在返回華沙后,設法在私下里通過在華沙的某中立國大使館舉辦的外交招待會,直接向中國代辦傳達口信。
1969年12月3日,在南斯拉夫駐波蘭大使館舉辦的時裝展覽會上,斯托塞爾追逐中國外交官,表示希望約見中國代辦,尼克松愿同中方進行認真具體會談。中國在華沙的外交官意識到此事意義重大,于是立即將情況報告國內。當晚,周恩來看到中國駐波蘭使館發(fā)來的電報后,立即向毛澤東報告,說:“找著門道了,拿著敲門磚了?!?/p>
毛澤東一直熱切盼望著的“門道”和“敲門磚”究竟意指什么?正當此時,中國領導人已經(jīng)先后收到尼克松委托法國、巴基斯坦、羅馬尼亞等國領導人傳遞過來的緩和信息,并且注意到美國方面正在為改善對華關系展現(xiàn)出越來越多的姿態(tài)。此前不久,美國方面主動決定停止兩艘美國驅逐艦在臺灣海峽的常規(guī)巡邏,并且有意把這一決定通過巴基斯坦透露給中方。然而,毛澤東一直沒有對美方的積極舉措作出任何回應。其原因,一方面在于他需要直接獲取來自美國的確切的緩和信息;另一方面也是缺乏作出回應的渠道,還在尋找作出回應的恰當方式。在華沙,斯托塞爾追逐中國外交官的這出外交“鬧劇”,竟成為打開中美關系大門的序曲。毛澤東立即批準中美代表在華沙接觸。
12月4日,出乎美方意料的是,中國領導人作出了一個醞釀有時但并不要求美方對稱回應的積極之舉。毛澤東批準釋放兩名于1969年2月因乘游艇駛入廣東珠海附近海域而被中方拘留的美國人。12月7日,中方將這一決定通知美方;三天之后,中方同意美方提出的會見中國代辦的要求,中國駐華沙大使館臨時代辦雷陽將于12月11日在中國大使館會見美駐波蘭大使斯托塞爾。就在這次會談中,斯托塞爾正式提議恢復中美大使級會談。
當美國醞釀在對蘇抗衡、結束越戰(zhàn)的大棋局上挪動中國這枚棋子的時候,在中國的大棋局上,中國領導人還在審時度勢,爭取最大的戰(zhàn)略主動權。1969年底,中蘇在邊界談判和界河航運談判上立場尖銳對立,談判拖而不決并無多少進展。同時,美蘇也在就限制戰(zhàn)略武器等問題進行談判。中方已發(fā)覺,蘇聯(lián)在力求制造中蘇談判有進展、關系有緩和的空氣,以獲取宣傳上的好處。在此情形下,如果中蘇談判進展太快,就會被蘇聯(lián)利用來加強其對付美國和中國的地位;但中國若能一方面拖延對蘇談判,另一方面改善中美關系,則會增加蘇聯(lián)解決中蘇間問題的緊迫感,中蘇關系前景也有望趨向緩和。12月中旬,鑒于此時中蘇邊界談判正值休會,為爭取最大的戰(zhàn)略主動權,中國領導人并不急于恢復中美大使級會談,而是要利用中蘇邊界談判休會的契機,選擇合適的時機恢復與美國的大使級會談,以促壓蘇聯(lián)讓步。
在中國領導人決定暫不對美方所提恢復會談一事予以回復、靜觀其變的這段時間內,美國先后作出了一系列的政策舉動,昭示對華政策的微妙變化。在中美大使級會談取得突破性進展的同時,美國開始著手實施停止第七艦隊在臺灣海峽常規(guī)巡邏、減少美國在該地區(qū)艦艇數(shù)量的政策;12月15日,又宣稱將在15天內移走部署在日本沖繩的核武器;12月19日,發(fā)表聲明宣布進一步放寬對華貿易限制。
毛澤東通過以壓促變的策略和釋放美國犯人這樣微妙的舉措,逐漸向美方釋放緩和的信號并掌握了戰(zhàn)略主動權,而美方一系列的主動舉措也滿足了以毛澤東為首的中國領導人的戰(zhàn)略預期。于是,中美兩國以“小步舞”的方式,開始了解凍雙邊關系之旅。
中方在1970年1月7日下午回復美方:同意于1月8日下午3點在美國大使館舉行會晤。在1月8日的會談上,中方同意美方恢復兩國政府代表正式會談的建議,提議于1月20日舉行第135次大使級會談。當天,北京和華盛頓同時宣布了這則消息。
“好客”戰(zhàn)略,縱橫捭闔
1971年4月7日,毛澤東決定邀請在日本名古屋參加第31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的美國乒乓球隊賽后訪華。
在毛澤東決定邀請美國乒乓球隊訪華后,中方隨即發(fā)給幾名西方記者簽證以便采訪球隊。中方的這一突然舉動出乎美方的意料。美國副國務卿理查德森在給基辛格的一份分析報告中指出:這是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首次向美國運動隊發(fā)出熱誠的邀請。發(fā)出邀請的時間恰好是北京開始允許越來越多的外國訪問者進入中國,且美國在1971年3月15日宣布進一步取消旅華限制之后,“代表著中國對美國主動緩和姿態(tài)的反應”?!白钪匾氖牵故玖吮本┰谔幚硗饨魂P系上的開放和自信。”
1971年4月13日,尼克松下令采取一系列新的步驟,放寬對中國的貨幣、航運和貿易管制。同一天,在首都體育館,中美兩國運動員舉行了友誼賽,并在賽后合影留念。4月14日,周恩來會見了應邀訪華的美國、加拿大、哥倫比亞、英國和尼日利亞乒乓球代表團。周恩來設計了一個新穎獨特的安排:一、五個團座次按英文字母順序排列,即加拿大、哥倫比亞、英國、尼日利亞、美國,每團一組沙發(fā),各團呈橢圓形相圍而坐,以體現(xiàn)各國平等思想和運動員之間無拘無束的友好關系,也便于談話時各團都能聽到。二、每團第一座為中方陪同座,周恩來步入會見廳后,首先坐中方陪同座(陪同者起立讓出)與加拿大團談話,然后他依次移動位置同每團談話10多分鐘,現(xiàn)場同聲傳譯,最后同美國代表團的談話,作為這次會見的最高潮。這是禮賓安排上一個深思熟慮的完美之作,取得了異乎尋常的效果。
在同以美國乒乓球協(xié)會主席斯廷霍文為團長的美國乒乓球代表團全體成員談話時,周恩來引用“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古話,對他們表示歡迎。他說:“中美兩國人民過去往來是很頻繁的,以后中斷了一個很長的時間。你們這次應邀來訪,打開了兩國人民友好往來的大門。我們相信中美兩國人民的友好往來將會得到兩國人民大多數(shù)的贊成和支持。”后來,周恩來對外交官們談起此事時說:“有時候一件簡單的事情可以起戰(zhàn)略變化,這就必須掌握時機、掌握形勢,事物的必然性往往在偶然性中出現(xiàn),戰(zhàn)略的變化常常從細小的事情中體現(xiàn)出來?!?/p>
“小球轉動大球”正是毛澤東以高瞻遠矚的戰(zhàn)略眼光,以偶然事件實現(xiàn)了中國外交的戰(zhàn)略性轉折。1971年4月的“乒乓外交”在國際社會和美國國內掀起了一股強大的中國旋風,為基辛格秘密來華后宣布尼克松訪華營造了積極的氛圍,為未來中美民間外交的開展打下了基礎。一位普通的美國公民在給他的選區(qū)的眾議員寫信時表示:“沒有公眾、立法機構或者任何官員站出來指責、質疑政府對‘紅色中國的重要的政策改變。”美國國務院涌來“如洪水般的信件?!恳粋€人都希望能夠搭乘下一班飛往北京的飛機?!汕先f個電話和無數(shù)的請求都是關于與中國的貿易”,這讓美國國務院的官員們應接不暇。商人們紛紛要求到廣州參加廣交會,并且得到了不少參議員的支持。由民主、共和兩黨年輕的眾議員組成的美國年輕政治領袖委員會申請訪華,科學家們要求與中國進行學術交流。
美國民眾的積極反應大大出乎美國外交官員的意料。美國國務院官員們向白宮建議,強調美國應當推進發(fā)展美中兩國政府間關系,以減輕中國的“人民外交”給美國政府帶來的壓力。因此,美國作出調和性的姿態(tài),即便不被北京接受,也可以減緩“人民外交”帶來的壓力。推進發(fā)展美中政府間關系,在臺灣問題上作出必要的符合北京預期的政策姿態(tài),成為“乒乓外交”之后美國國務院內對華政策的主張。
“天下大亂,形勢大好”
為了應對美國總統(tǒng)特使基辛格1971年7月的訪華,早在1971年5月26日,根據(jù)毛澤東的意見,周恩來主持召開中央政治局會議,商討對美關系問題。會后,他起草了《中央政治局關于中美會談的報告》?!秷蟾妗坊仡櫫俗远?zhàn)以來中美關系演變的過程,估計了同基辛格的預備會談和尼克松的訪問可能出現(xiàn)的各種情況,并擬出相應的對策,提出中美會談的八點原則。這些原則主要是:美國一切武裝力量和專用軍事設施,應規(guī)定限期從中國臺灣省和臺灣海峽撤走。這是恢復中美兩國關系的關鍵問題。這一條如不能事先有原則商定,尼克松的訪問就有可能推遲。臺灣是中國的領土,解放臺灣是中國的內政,外人不容干預。要嚴防日本軍國主義在臺灣的活動。中方力爭和平解放臺灣,對臺工作要認真進行。堅決反對進行“兩個中國”或“一中一臺”的活動。如美利堅合眾國欲與中國建交,必須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代表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如因前三條尚未完全實現(xiàn),中美不建交,可在雙方首都建立聯(lián)絡機構。中方不主動提聯(lián)合國問題,如美方提到聯(lián)合國問題,我可明確告以我絕不能接受“兩個中國”或“一中一臺”的安排。中方不主動提中美貿易問題,如美方提及此事,在美軍從臺灣撤走的原則確定后,可進行商談。中國政府主張美國武裝力量應從印度支那三國、朝鮮半島、日本和東南亞各國撤走,以保證遠東和平。
5月29日,毛澤東批示同意《報告》。由此可見,臺灣問題始終是中國領導人關心的首要議題。
根據(jù)八點原則,周恩來在1971年7月9日下午與基辛格的第一次會談中,就提出雙方首先要討論臺灣問題,中國政府對美方的要求是:無條件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臺灣是中國的一個省,已經(jīng)歸還中國,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美國必須在一個有限的時間內,從臺灣和臺灣海峽撤出全部的軍事力量,拆除所有軍事設施。美臺“共同防御條約”是非法的,中國不承認,應當廢除。
需要指出的是,時至今日,基辛格不僅在他20世紀70年代出版的回憶錄《白宮歲月》中,更在他2011年出版的《論中國》一書中,仍然強調周恩來并沒有把解決臺灣問題作為談判的條件和重點。作為自毛澤東以來歷屆中國領導人的座上賓和在中國及全世界擁有廣泛影響的學者和政治家,這種隱瞞背后的動機令人警惕和深思。
在基辛格來華之前,尼克松和基辛格制定了一整套談判策略。他們認為,中國改善對美關系是出于維護國家安全、抗衡蘇聯(lián)威脅的迫切需要,因此中國領導人在臺灣問題上將呈現(xiàn)靈活姿態(tài)。那么,華盛頓就可以通過增加北京對于蘇聯(lián)威脅和日本在東亞發(fā)展趨勢及“軍國主義復興”的擔憂,以實現(xiàn)三方面的目的:其一,利用北京對蘇聯(lián)威脅的擔憂,促使北京同意暫時擱置臺灣問題或作出妥協(xié)。其二,將解決臺灣問題的方案分為從臺灣撤軍和從政治上承認“一個中國”的兩步:在軍事方面,將美國從臺撤軍同結束越戰(zhàn)相“掛鉤”,迫使中國為緩和中美關系并解決美軍駐臺問題,向北越領導人施加與美停戰(zhàn)和談的壓力;在政治方面,將“一個中國”的政治表態(tài)推延至討論中美建交時再解決,迫使中方進一步主動緩和中美政治關系。其三,利用中國領導人對日本“軍國主義復興”的擔憂,強調美軍駐臺的必要性,延遲從臺灣撤軍。
然而,中國領導人在談判桌上打亂了美方的談判策略。在7月9日下午第一次會談中,周恩來先發(fā)制人地提出“互惠”的談判原則,這就戳破了基辛格以“和平”“平等”等措詞偽飾其現(xiàn)實主義外交原則的“道德”外衣,為解決中美關系發(fā)展中的障礙,也為未來中美關系的發(fā)展訂立了基本的原則。按照“互惠”的原則,周恩來巧妙地利用尼克松訪華的希望,提出尼克松訪華的成果之一應當是中美雙方就解決臺灣問題達成一致方案。這就使美方設計的分軍事和政治兩步走解決臺灣問題的策略破產(chǎn),并將緩和雙邊關系的責任分擔給美方。
緊接著,周恩來在發(fā)言中針對中國“北邊”的那個超級大國說:“我們不認為超級大國能夠控制世界。它把手伸這么遠,遲早也要被打敗?,F(xiàn)在你們感到困難,他們也將會感到困難。他們就是在步你們的后塵?!迸c基辛格的料想完全不同,中國領導人對來自蘇聯(lián)的威脅不但沒有表示出擔憂,而且更沒有乞求美國援助之意。然而,與對蘇聯(lián)話題的態(tài)度不同,周恩來更為關心的是日本未來的發(fā)展趨向和對臺灣的意圖。
7月9日晚,在周恩來連夜向毛澤東匯報當天會談情況并聽取指示時,毛澤東對一些重大問題當即表明了態(tài)度,并作了重要指示。關于臺灣問題,當周恩來講到美國還想在臺灣保留點軍隊時,毛澤東表示:“猴子變人還沒變過來,還留著尾巴。臺灣問題也留著尾巴。它已不是猴子,是猿,尾巴不長。”關于印度支那問題,當聽說美國將從印度支那撤軍的表示時,毛澤東認為:“美國應當重新做人。多米諾骨牌是什么意思?基辛格英文比我們好。讓那些骨牌倒了算了。這是進化嘛!當然打它也不倒,不是我們打,是他們打。美國要從越南撤軍,臺灣不慌,臺灣沒打仗,越南在打,在死人呀!我們讓尼克松來,就不能為自己?!碑攨R報到日本問題時,毛澤東指示:“要給基辛格吹天下大亂,形勢大好,不要老談具體問題。我們準備美國、蘇聯(lián)、日本一起來瓜分中國。我們就在這個基礎上邀請他來的。”總之,毛澤東所關心的是大的戰(zhàn)略問題,尤其是世界格局和中國的國家安全問題,他要通過這次中美難得的高層接觸,來摸美國人的底,以便最后確定中國的戰(zhàn)略取舍。
按照毛澤東對會談策略的指示,在7月10日至11日,周恩來和基辛格在人民大會堂和釣魚臺國賓館又進行了三次會談。在7月10日下午的會談中,針對美方把臺灣問題分軍事和政治“兩步走”解決,并且把中美建交的責任推給中方的策略,周恩來首先指出:臺灣問題的解決,不能將軍事方面的撤軍同臺灣的政治地位及歸屬問題分開,軍事與政治兩方面應同時、同步。若要實現(xiàn)中美關系的改善,美國政府需要在臺灣問題上作出以下五點表態(tài):
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代表中國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承認臺灣屬于中國。不支持“兩個中國”或“一中一臺”的政策。不支持“臺灣獨立運動”。不再提臺灣地位未定。
周恩來的這一表態(tài),是對美方試圖以美中建立正式外交關系來誘使中國在臺灣問題上作出讓步的反擊,表明中方不害怕中美關系再次陷入緊張僵化的狀態(tài)。
基辛格向中方重申不以任何形式支持“一中一臺”和“臺灣獨立運動”。
根據(jù)毛澤東的指示,周恩來還著重向基辛格談了中國關于世界大亂的看法,又擊中了美方以“蘇聯(lián)威脅”對中國領導人相要挾策略的要害:
過去25年的歷史中,火藥桶到處爆炸。按照我們的哲學,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蛱斓臅?,大多是外交辭令。今天,我想以更加直接的方式告訴你……中國最差的打算,就是再次被瓜分。你們可能會合起伙來,蘇聯(lián)占領整個黃河以北,你們占領整個長江以南,兩河之間的東部留給日本。
如果發(fā)生這樣的天下大亂,中國共產(chǎn)黨和毛主席準備怎么辦呢?周恩來自問自答:我們將會準備打一場持久的人民戰(zhàn)爭,通過長期的戰(zhàn)斗,奪取最終的勝利。……我們將以此來教育我們的人民和我們的下一代,并且確保勝利之后,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能夠在沒有外援的條件下,真正發(fā)展起來。
接著,針對美方將從臺灣撤軍同越戰(zhàn)進展相“掛鉤”的策略,周恩來尖銳地指出:這是美國的“拖延”戰(zhàn)略,想“走一步看一步”。而這么做的結果,“就是在你解決問題之前,把它搞得如此復雜,以至于無力阻止事情的發(fā)生”。他更加具體地說:如果美國還沒有決定采取哪些政策,沒有提出一個明確的計劃發(fā)展同中國的友好關系,而是走一步看一步,那么結果很可能是日本勢力插手臺灣。“這是因為,一旦美國先從臺灣撤出部分軍隊,再觀望下一步將會發(fā)生什么,那么蔣介石就會明白你們在做什么,就要另尋他途了。……如果他覺得美國靠不住,他就會找日本,而日本自己也想卷進臺灣,并且已經(jīng)認為臺灣在它的安全范圍之內?!敝芏鱽韴远ǖ刂赋觯骸芭_灣問題不是一個孤立的問題,而是同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相聯(lián)系,還同其他所有國家與中國的關系相聯(lián)系。如果你們的總統(tǒng)要來中國卻對這個問題不表明一個清楚的態(tài)度,那么這會給世界造成一種什么樣的印象呢?在我看來,這是難以想象的?!?/p>
在周恩來的施壓下,基辛格不得不對中方在臺灣問題上所提的五點要求表明態(tài)度?;粮癖硎?,“其中四點可以在不遠的將來實現(xiàn)”,并且保證尼克松在訪華時會向毛澤東重申“我們不支持‘臺灣獨立運動,不支持‘一個中國一個臺灣,不支持‘兩個中國的解決方案”。而“臺灣屬于中國”一條,基辛格認為其他三點滿足之后,這一點自然就實現(xiàn)了。“因此,只有一點,我們要等到大選之后,這就是正式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p>
隨后,在周恩來的要求下,基辛格再次重申美國政府對于“臺灣獨立運動”的態(tài)度:“我們不會給予任何支持,無論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我們不能為沒有美國參與、沒有美國支持的事情負責,但是,我們不會以任何形式支持它。我重申,如果你有任何關于美國支持它的情報,請告訴我,我會立即制止?!辈粌H如此,基辛格還表示,尼克松政府不僅不會支持“臺灣獨立運動”,而且決不會支持國民黨政府對中國大陸的進攻。
在7月11日基辛格臨行前的會談中,周恩來再次提到了臺灣問題。在前兩天中方提出的五點要求之外,又提出兩點:第一,中美建交時,美國和蔣介石“政府”之間簽訂的美臺“共同防御條約”必須廢除。第二,針對日本,美國需承諾,美軍撤離臺灣之前,不讓日本軍隊進駐臺灣;控制日本不參與“臺灣獨立運動”。對于第一點,基辛格表示,美國政府非常希望臺灣問題能夠得到和平解決。對于美臺“廢約”的要求,在日后中美關系的發(fā)展過程中,一直是中國政府堅持的中美建交的必要前提。而對于日本,基辛格承諾:“只要在我們能夠控制日本的程度之內,我們將反對它這么做?!?/p>
按照毛澤東有關“天下大亂,形勢大好”的指示,中國領導人向基辛格展現(xiàn)了中國人民不怕犧牲、不怕恫嚇、不怕侵略的勇氣和立場,反倒迫使美方承諾將壓制日本覬覦臺灣的野心。
總之,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毛澤東作出解凍中美關系的戰(zhàn)略決策,對于中國國家自身而言具有極為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抗衡了蘇聯(lián)霸權,維護了中國國家安全,打開了中國同西方發(fā)達國家開展經(jīng)濟、技術、文化交往的大門,為中國改革開放、走向世界舞臺、同世界各國建立廣泛而密切的聯(lián)系鋪平了道路,并使中國躋身世界主要政治、經(jīng)濟大國行列。在解凍中美關系的進程中,毛澤東等中國領導人以高超的戰(zhàn)略智慧和談判策略,在談判桌上折沖樽俎,堅持原則,維護了國家的主權和利益,對今人仍有啟迪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