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章輝

1

經(jīng)過一番折騰，羊勝利的總統(tǒng)夢估計已經(jīng)破滅了。

不過我覺得，像他這種不切實際的夢，破滅了也好?？偨y(tǒng)可不是誰想當就能當?shù)?！反正羊勝利還小，有的是時間去調整自己的夢想。

邪門的是，羊勝利的總統(tǒng)夢破滅后不久，我的作家夢差點也破滅了！

事后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沾上羊勝利的晦氣了？如果不是，怎么會有這么巧合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我的作家夢不同于羊勝利的總統(tǒng)夢，我已經(jīng)腳踏實地努力了很多年，雖然至今沒能實現(xiàn)父親當年“望子成龍”的夢想，把自己寫成一條龍，可它已經(jīng)成為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無法割舍了，只有硬著頭皮繼續(xù)做下去了。然而這么美好的一個夢，有一天差點就破滅了！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坐在家里寫呀寫呀……寫著寫著，剛才還像自來水一樣從腦子里汩汩而出的素材和靈感，突然間就斷流了！只剩下空空的大腦在發(fā)出嗡嗡的鳴響……我一時難以適應這突然的變故，面對電腦顯示屏呆坐好半天，然后振動想象的翅膀，在大腦的每一條溝回里反復地搜尋?？扇螒{我怎樣努力，都找不到那些消失的素材和靈感了。我的大腦溝回，就像一條條枯竭的河床那樣裸露著，失去了往日波光粼粼的景象。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我正當壯年，難道寫作素材和靈感就已經(jīng)耗盡？做了多年的作家夢就這樣橫空夭折了？我不相信！我更不甘心！我拼盡全力在腦子里擠呀擠呀，好不容易擠出來一兩句話，就再也擠不出東西了。我精疲力竭地癱坐在椅子上，望著對我愛莫能助的電腦顯示屏繼續(xù)發(fā)呆。

我知道這世上有許多作家，寫著寫著就把自己寫空了。我不知道有一天我寫著寫著，也會把自己寫空了。我還知道那些把自己寫空了的作家，在把自己寫空以后，失魂落魄、煩悶不已，干出了許多讓人不可思議的事情：或者折了鋼筆、撕了稿紙，或者摔了茶杯、砸了電腦……此刻，他們狂怒的身影就在我眼前頻繁地晃動。

我兀地站起來，抓起桌子上的茶杯準備砸向電腦——

高舉在空中的手臂瞬間又頓住了：我的茶杯和電腦，都是新買的呢，就這么砸了，還真有點舍不得啊。我轉念一想，那些憤怒的作家，他們的茶杯和電腦可能早已經(jīng)用舊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們正好趁心情不好的時候把舊的砸了，再去買新的。我趕緊把手里的茶杯放回桌子上，并且慶幸自己醒悟得快，不然就上當了、干蠢事了。

經(jīng)過一番折騰，我亂糟糟的心情慢慢開始平復。我繼續(xù)開動腦筋，去尋找解決素材和靈感枯竭的方案。然而，我始終沒有找到解決方案。

難道，我的作家夢真的要像羊勝利的總統(tǒng)夢那樣破滅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正當壯年，我的素材和靈感不可能這么快就耗盡了！

我想，我一定是沾染上了羊勝利的晦氣，才變得這樣倒霉，差點斷送我的作家夢。從今往后，我要不要離他遠一點？

2

但是，我已經(jīng)無法離羊勝利遠一點了。

因為我每天都要吃飯，而且我不能光吃飯不吃菜，于是我每天都要去農(nóng)貿市場買菜。也不知道為什么，我一走進農(nóng)貿市場，腳就不由自主地往羊勝利爸媽賣菜的攤子走去。當然，我也可以假裝沒看見羊勝利爸媽，往別人的攤子走去，去買別人的菜?？墒?，每次在我往別人的攤子走去的時候，羊勝利爸媽就看見我了，他們就會大聲喊：“喂，作家老弟，你走錯了，在這邊呢?！蔽沂莻€要面子的人，羊勝利爸媽也是要面子的人。他們這樣一喊，我在面子上就過去不了，只好每次都往他們的攤子走去。我每次去羊勝利爸媽攤子上買菜的時候，他們總喜歡喋喋不休地跟我嘮叨羊勝利的事情。他們每次賣菜給我，總要搭上一肚子羊勝利的事情。這未免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肉搭骨頭的感覺。

羊勝利他爸說：“羊勝利這小子別的都好，就是滿嘴歪理。有一次我煩了，要揍他，他居然說等一等，我得先弄清楚你打算怎么揍我。我說打耳光。他說那不行，我奶奶說小孩子被打了耳光，就傷腦子了，就不聰明了，以后還怎么念書考大學呀？我說那就打腳桿兒吧，誰讓你到處亂跑？那年五一節(jié)，兩歲的你趁我們不備，一個人悄悄開門出去玩，嚇得我半死，以為你被人販子拐走了，還報了警，最后還是你奶奶在她經(jīng)常帶你去玩的地方找到了你。他說那更不行，兩歲的事情我早忘了，誰知道你是不是編的？況且即便是真的，那也是兩歲時的事情，現(xiàn)在打已經(jīng)過期了;再說打腳桿兒容易傷骨頭，傷了骨頭我還怎么走路？星期天怎么去幫你賣菜？不行不行！我說那就打屁股吧，打屁股不傷筋不動骨的，總該可以了吧？他撓著頭想了想，說應該可以，不過我還是要先問一下我奶奶，看看打屁股有什么危害沒有。”

羊勝利他媽說：“羊勝利其實是個講道理的孩子。四歲那年，我讓他幫我洗碗。開始他不干，說你沒看我正忙著嗎？我正在和奧特曼玩呢，我還要看天線寶寶和藍貓。我說媽媽做事做累了，你來幫幫媽媽好不好。他說那也不行，我這么小你就讓我做事，我豈不更累嗎？我說那你就把自己吃飯的碗洗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好不好？他說那好，我馬上來洗，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幼兒園的阿姨也是這樣說的。”

羊勝利他爸說：“羊勝利小時候很挑食，凈吃些粉條、咸菜、白菜之類的，雞鴨魚肉都不肯沾邊，霸蠻喂他才吃一點，人長得精瘦精瘦的，像個猴子一樣。有一次我跟他講道理：羊勝利你太瘦了，要多吃點肉，長胖些。誰知羊勝利眼睛一瞪，沖我說：‘要是長胖了，我就不像孫悟空了！’”

羊勝利他媽說：“羊勝利現(xiàn)在不但幫我洗碗，還幫我炒菜。我把菜洗好切好放進鍋里，羊勝利就披上我給他買的小圍裙開始炒，一邊炒一邊說媽媽要放油了、媽媽要放鹽了……他還說媽媽我不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了，你的事情我也幫你做了……”

羊勝利爸媽在我面前毫不避諱地把羊勝利的事情一個勁地說來說去。他們根本不知道，現(xiàn)在的我一聽到“羊勝利”這個晦氣沖天的名字，心里就發(fā)怵！我趁他倆不備，提了菜趕緊走人。我估計我的夢想還沒有完全破滅，我還要把夢繼續(xù)做下去。我不能讓羊勝利的晦氣老往我身上竄，我得離他遠一點。

3

周末的時候，要是爸媽忙不過來，羊勝利也會去幫把手。

這時，只要看到我出現(xiàn)在農(nóng)貿市場，羊勝利老遠就會喊：“作家叔叔?！蔽乙羌傺b沒聽見，他就會喊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我要還是假裝沒聽見，他就會一直喊下去，直到全農(nóng)貿市場的人都聽見他在喊我了，直到我不得不硬著頭皮朝他爸媽的攤子走過去了，他才會停止喊叫，然后喋喋不休地纏著我說話。我買好菜急著要走了他還在纏著我說話。他比他爸媽還喜歡纏著我說話。唉……碰上這樣一個夢想都已經(jīng)破滅了卻還要死纏爛打喋喋不休的孩子，我無論如何也沒法離他遠一點。

羊勝利興奮地告訴我：“我會寫作文了。”

當著爸媽的面，羊勝利跟我聊的基本上都是作文的事情。因為他爸媽說了，作文不會寫可以問作家叔叔，除此之外，就不要隨便打擾他了，作家叔叔很忙，每天都要寫作文。

“這有什么奇怪的？很多人都會寫作文?！蔽也灰詾槿?。

“可我的作文與眾不同?！?/p>

“哦？你的作文有什么與眾不同之處？”我忽然來了興趣。

“別人寫作文，寫了三頁紙都沒寫完，我三句話就寫完了。”羊勝利仍然按捺不住興奮。

“你那叫才思枯竭、無話可寫好不好?！笨粗騽倮凑醋韵驳臉幼?，作為朋友，我必須提醒他一下。

“不，我不是。我們老師說，寫作文要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我是無話則短?！毖騽倮J真地糾正我的看法。

“那么，你們老師是怎么評價你這篇三句話的作文的？”

“老師在我的作文后面寫了一句話：‘你真是個與眾不同的人！’”

羊勝利因此很興奮。作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他還想纏著我喋喋不休地繼續(xù)往下說。我知道羊勝利滿肚子的話無處可說，因為他爸媽不準他跟陌生人說話，他爸媽說跟陌生人說話很不安全。不準跟陌生人說話，爸媽又沒空也沒耐心聽他說話，他有話只好跟我說了。我既有空又有耐心，還特別有安全感，所以羊勝利一有什么就忍不住要跟我說。

可我不能再聽他往下說了。他越說得起勁，我心里就越慌！羊勝利再怎么差勁，一篇作文還能寫三句話，而我這段時間連一句話都寫不出來。這要是讓羊勝利知道了，那我就太沒面子了。況且，成天跟一個作文只能寫三句話的人泡在一起，無疑會加快我的作家夢破滅的速度。我得趕緊離開他，離得越遠越好！

4

為了避免跟羊勝利接觸，這以后，我不再去農(nóng)貿市場買菜了，改去超市買。

有一天我去超市買菜，意外碰到了城關小學的玲子老師。

玲子老師是全縣有名的小學語文教師，熟諳孩子心理，善于循循誘導孩子學習;同時，她也是一位文學愛好者，參加過縣作協(xié)組織的文學活動，于是我們就認識了。我們聊了起來，聊著聊著就聊到作文教學方面的事情。玲子老師問我，能不能抽時間跟她的學生講一講作文寫作技巧。我說當然可以啦。她說她現(xiàn)在帶的這個班，基礎比較差，講起寫作文，同學們就像遇到了攔路虎一樣，一個個蔫頭耷腦的，提不起精神。其中有一個學生抵觸情緒最大，居然在課堂上公開宣稱他以后不寫作文了。

“哦？他不寫作文的理由是什么？”我對這個學生來了興趣。

玲子老師說：“也沒什么正當理由，不過他的理由蠻搞笑的。他說他爸媽在農(nóng)貿市場賣菜，別人來買菜的時候，品種、價錢和數(shù)量，都是可以選擇、可以談的，愿買愿賣，誰也不能強迫誰。學習也應該是這樣，學什么，不學什么，應該也是可以選擇、可以談的，誰也不能強迫誰對吧？所以，他以后不想寫作文了……”

“哈哈哈哈，滿嘴歪理。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沒有正面回答他，而是讓同學們討論他的話講得有沒有道理。結果教室里像炸開的鍋一樣沸騰起來——有人大聲說：‘沒有道理！學校不是農(nóng)貿市場，學習怎么能講價錢、講條件呢？學習要是也講價錢和條件，那衛(wèi)星還怎么上天、潛艇還怎么入海？’有人小聲嘀咕道：‘原以為喜歡講道理的他會講出一番大道理來，把老師說服了，結果……唉……’看到同學們發(fā)言踴躍，我便將話題一轉：‘好了，同學們，我們暫且不論他講得有沒有道理，先來討論一下：一個人假如不會寫作文，對自己的生活會有什么影響？大家思考一下?！?/p>

玲子老師不愧是語文名師！我立即肯定她的做法：“嗯，你這樣引導非常好。”

玲子老師得意地說：“我話音一落，喧鬧的教室里頓時安靜下來。我環(huán)顧了教室一遍，然后問：‘誰來回答這個問題？’這時，你猜誰站起來了？又是那個宣稱以后不寫作文的學生。他說我覺得沒什么影響，我爸媽不會寫作文，不照樣在農(nóng)貿市場賣菜？我于是問他：‘你說得也許有一定的道理。但老師也有個問題想問問你，你以爸媽作為理由來逃避寫作文，你爸媽如果知道了，會不會認同你的理由呢？’”

“他怎么說？”我對這個學生越來越感興趣了。

“他選擇了沉默，不再說話。我之所以這樣問他，是因為我比較了解他們家的情況，他的理由在他爸媽那里是絕對講不通的。他爸媽雖然是賣菜的，但也是有夢想的人。他們的夢想是自己的兒子長大后有出息，不像他們這樣辛苦?？墒牵粋€連寫作文都要找出種種理由來試圖逃避的人，長大后能不能有出息就很難說了。同時我還知道他們家的另外一件事情：有一次他爸媽在農(nóng)貿市場亂擺攤受到城管部門處罰，是縣里的一位作家?guī)兔懥艘患垐蟾妫虺枪懿块T陳明他們家的困難，才獲得諒解被免予處罰的。這充分說明，不會寫作文對生活還是有影響的。所以他就無話可說了?！?/p>

玲子老師最后說：“不過我倒是蠻喜歡這個學生的。他雖然滿嘴歪理，但他常常歪打正著，把歪理講成了道理。有一回他還寫了一篇與眾不同的作文。一般情況下，別人寫作文都要寫三頁作文紙，可他三句話就寫完了。我說人家都寫三頁紙，你怎么寫得這么短？他說老師您說過：寫作文要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我無話則短，所以才寫了三句話……他一通歪理講得我無話可說，只好在他的作文后面批了一句：“你真是個與眾不同的人！’”

聽到這里，我突然覺得這個學生怎么這么熟悉，便問玲子老師：

“那個學生叫什么名字？”

“他叫羊勝利。”

5

又是羊勝利！又是羊勝利！

真是邪了門了，我怎么到哪都躲不開羊勝利呢？難怪我天天坐在家里寫呀寫呀，有時候只能寫出一段話，有時候只能寫出一句話，有時候一句話都寫不出……原來我的素材和靈感，都被羊勝利沖跑了。

我在超市買菜，玲子老師也在超市買菜。隔三岔五的，我倆就會見面。我倆一見面，玲子老師就會跟我說羊勝利的事情。玲子老師一說起羊勝利的事情，我也忍不住要說一說羊勝利的事情。我們倆把羊勝利的事情掛在嘴邊說來說去之后，玲子老師就發(fā)現(xiàn)，原來我跟羊勝利早就是好朋友了。得知這一情況，玲子老師非常高興。她說我雖然是老師，但我從來都把學生當朋友，我跟很多學生都是好朋友，包括羊勝利。既然你跟羊勝利是好朋友，那么我倆也要算好朋友了。

“是朋友總要見面，要不要我?guī)а騽倮麃硪黄鹆牧?？”玲子老師問我?/p>

“哎……不要不要，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蔽亿s緊打住玲子老師的話，逃也似的匆匆離開了超市。

可是，我不能每次都打斷玲子老師的話先走一步，那樣就顯得太不禮貌了！

因此，我不得不經(jīng)常硬著頭皮跟她聊羊勝利的事情，并且絕對不能把內心深處對羊勝利的看法向她表露出來。如果表露出來，那就糟糕了。

我想，我如果一不留神把內心深處對羊勝利的看法表露出來了，玲子老師肯定會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地批評我：“你真是一派胡言！作為一位作家，你怎么能相信那些毫無科學依據(jù)的東西？作為一位作家，你怎么能把在寫作上遇到的問題歸咎到一位孩子身上，而不去找自身的原因呢？……”她的眼鏡后面那雙犀利的眼睛，肯定會盯得我頭皮發(fā)麻、脊背發(fā)涼。

我不能去超市買菜了！再去超市買菜，我估計自己遲早會對玲子老師表露出對羊勝利的真實看法，那樣就太危險了！我更不能去農(nóng)貿市場買菜，如果去農(nóng)貿市場買菜，那就正中羊勝利的圈套了！天哪，我怎么覺得，羊勝利仿佛給我布下了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包裹著我，纏繞著我，讓我無法逃離！羊勝利呀羊勝利，難道你的總統(tǒng)夢破滅了，就要把我的作家夢也拉著一起陪葬不成？你還講不講道理？！

可我每天都要吃飯，而且我不能光吃飯不吃菜，于是我每天都必須去買菜。

然而農(nóng)貿市場不能去，超市也不能去，我上哪買菜去？

6

天無絕人之路！

這段時間，離我家不遠的一個丁字路口旁邊，忽然冒出好幾家水果攤子和蔬菜攤子，然后又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幾家肉類攤子。買菜的問題迎刃而解了。

那天我正在一個攤子上細心挑選辣椒，忽然聽到有人喊：

“作家叔叔！”

好久沒聽到有人這樣呼喊了！我愕然抬頭——人們都沉浸在忙碌之中，沒有任何人在對我發(fā)聲。看來是自己產(chǎn)生了錯覺。我于是繼續(xù)挑選辣椒。

耳邊又傳來一聲“作家叔叔”，這次聲音更為清晰。

我驚愕地再次抬頭，仍舊沒有看到有什么人在對我發(fā)聲。

真是活見鬼了！我無心再選辣椒，直起身子，目光炯炯地環(huán)顧著周圍，等待耳邊響起第三聲呼喊——然而那天，我再也沒聽到有人這樣呼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