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紅楓
舟山群島濱江路的漁市大街,在往年每逢魚汛季節(jié),漁船攏洋時,晾曬在漁市大街兩側(cè)的一長溜的漁網(wǎng),甚至一直延伸到漁街的盡頭。
漁市大街右拐,約三五十米的距離,有一家咸貨店,店主姓陳,六十開外,主要出售他自己腌漬的海蜇、泥螺、咸鰳魚、糟魚等咸貨。陳老伯特別有一手腌漬“三苞咸鰳魚”的絕活兒,在島城漁市大街一帶名氣很響,在眾多的咸貨店里,他腌漬的“三苞咸鰳魚”品質(zhì)最好、名氣最大。早年在漁船上捕魚的時候,他從一位老船工那里學(xué)來這套腌魚工藝,并經(jīng)過自己多年的摸索,不斷研究和完善,使“三苞咸鰳魚”的口味獨樹一幟。他腌漬“三苞咸鰳魚”對配料特別講究,甚至連腌魚的木桶都馬虎不得。他對菜場上出售的那些用塑料桶腌漬的“三苞咸鰳魚”,露出滿臉的不屑。他說,那些用塑料桶腌漬的魚肉,吃在嘴里滿嘴的塑料味,跟咬塑料有什么不一樣?他腌漬咸鰳魚一般用兩種木桶:松木的和杉木的。他說這兩種木桶腌漬出來的魚,香味不一樣,大家可以根據(jù)不同的喜好,選擇不同的口味。除了腌魚用的木桶,陳老伯從不用市場上賣的精制鹽來腌漬他的“三苞咸鰳魚”。他說那鹽經(jīng)過幾道工序的提煉過濾,只有咸味,沒有了大海渾厚的味道。所以,他每次總是坐船轉(zhuǎn)車,到岱山鹽場上去買來原鹽,腌漬他的“三苞咸鰳魚”。
除了配料,更重要的當(dāng)然是原材料鰳魚本身。和別人有所不同,陳老伯說,腌漬鰳魚的第一階段、第二階段工藝很重要,而第三階段勾香,更是一門重要的技術(shù)和學(xué)問。陳老伯創(chuàng)新的三苞腌漬法,首先要選擇新鮮上好的鰳魚,不要刮鱗也無須剖肚,過一下清水,略晾干。然后一層鹽、一層魚、一層輔料腌漬在木桶里,在最上面一層封鹽鋪完后,用木枕壓實。這第一苞,主要是去腥脫水的。第二苞,他說,主要的腌漬技巧就在這里了。將鰳魚撈出,瀝干鹵水,在陰涼處晾個七八分干,然后再輔以紹興三年陳釀黃酒發(fā)酵,進(jìn)行第二次腌漬,是謂第二苞。這第二次腌漬的工藝,比第一次要復(fù)雜得多,除了要加入適當(dāng)黃酒等作料,甚至要把握好腌漬環(huán)境的溫度和濕度等,是一項十足的技術(shù)活兒。這第三苞也沒見陳老伯放什么調(diào)料,就略灑了一些黃酒,蒸鍋上汽的時候,頓時滿屋鮮香,而且越蒸越香,聞得我們都快鉆出饞蟲來了。正宗的“三苞咸鰳魚”上桌來了,金黃锃亮,油光可鑒,香味醇厚,而且一片片魚鱗晶瑩透亮地翹起來,像是一盆精雕細(xì)刻的藝術(shù)品。
舟山每家每戶幾乎都會做這些傳統(tǒng)腌漬海鮮,特別在早前幾年缺乏保鮮手段,不得不采用這種加工辦法來延長海魚儲存時間。比如糟魚,以前的制法一般都是采用自家釀制糯米酒時剩下的酒糟。魚,則多采用鯧魚、帶魚、鰳魚、鰻魚等魚類。入冬后的魚作為原材料做糟魚最合適,味道都比較鮮。以前糟魚的制作,主要的工序在于鮮魚的加工。魚要刮去魚鱗,從背部人刀剖開,將魚的鰓和內(nèi)臟等全部挖出,清洗干凈后,在魚的內(nèi)外都抹上鹽,再掛在朝北陰涼處,一般兩三天之后收凈水分即可。然后,將魚切成塊,置于玻璃瓶、瓦罐之類的容器中,一層魚加一層酒糟,層層疊加,加至滿瓶后封口。一般經(jīng)過20天,糟魚就制作成功了。需要食用時,打開蓋子,蒸上一碗,一股濃郁的醇香味就會彌漫整個屋子。除了鯧魚、帶魚、鰳魚、鰻魚可以做糟魚外,馬鮫魚、烏賊、泥螺、香螺、蟶子、蝦子等也適合糟醉。此外,醉蟹、嗆蟹也是以前舟山島民過年菜肴中的必備上品。
不同的糟醉海產(chǎn)品有不同的時間要求,在所有的腌漬海鮮中,做糟魚的時間是最久的了,至少需要一個月。糟魚醉的時間越久越好吃。時間最短的,則數(shù)嗆蟹了。嗆蟹根據(jù)各人的口味和喜好來決定腌漬的時間,一般四五個小時即可。選擇腌漬嗆蟹,一定要選紅膏蟹,不管過去還是現(xiàn)在,舟山人做嗆蟹還是必選紅膏蟹,因為這樣做嗆蟹的口感是無可替代的。做嗆蟹時,先把蟹洗凈,在缸內(nèi)倒入清水,放入食鹽拌和到全部融化,再放洗凈的膏蟹人內(nèi)。缸內(nèi)鹽水的濃度要到蟹放入鹽水中能浮起為止,再用石塊或木板壓住,使膏蟹不浮出水面。腌漬好的嗆蟹,若暫時不吃,也不可再放入鹽水中,因為人鹵時間太長,蟹會變得太咸,影響口味。
在離漁市大街漁埠東側(cè)不遠(yuǎn)處,有一片很大的淺海灘涂,那里是島城居民推挈和串網(wǎng)的好去處。
推挈網(wǎng),則是需要有一定體力和膽量的壯勞力才行,一般到夏天才會到海邊作業(yè)。和白天相比較,一般晚上推挈收獲會更豐厚一些,所以很多壯碩的男人們會在夜晚平潮的時候準(zhǔn)備好推挈工具,除了那頂大如蚊帳的挈網(wǎng),當(dāng)然還有背簍、魚瓢、竹笠和頭燈。在頭燈的照亮下,支開挈網(wǎng)頂著潮波逆流推去,推出一定的距離,拉起挈網(wǎng)看看,網(wǎng)兜里如有魚蝦,則取長柄魚瓢熟練地一掏,然后將魚蝦反扣拍進(jìn)背上的背簍里,從不會失手。推挈的主要漁獲的是鯔魚和水白蝦,也摻雜一些泥魚和小青蟹之類。推挈收獲多的時候,一個時辰可以收獲十幾斤,甚至二十幾斤,除了自己留下一大盆以飽口福,其余的一大早讓女人擺到集市上去賣掉,換幾個錢補貼家用。
和推挈及串網(wǎng)相比,漁村的孩子也有他們一套弄潮的方法:覆塘、放鰻鉤、悶青蟹,那樣的收獲和樂趣甚至一點兒不比推挈和串網(wǎng)差。在漁市大街外側(cè)的沿海灘涂,在被海塘攔起來的大片浦溝中,一般都有若干條縱橫的溝渠連接著人海的碘門,使那片水草豐茂的溝渠隨著潮漲潮落有活水流動,是小泥魚和水白蝦的天堂,也成了涂鰻(中華烏塘鯉)和螃蟹等各種海生物的繁衍樂園。每到暑假時節(jié),我們都會邀約一些同伴在那片長長的浦溝里尋找自己的樂子,覆塘、放鰻鉤、悶青蟹,都是我們的拿手好戲。覆塘是需要幾個人合作的。待潮水漲平時,在靠近碘門一頭的浦溝,大家齊心協(xié)力搬挖涂泥筑起一道“攔河大壩”,使趁潮而人的魚蝦無路可退。然后遠(yuǎn)遠(yuǎn)地將別的溝渠里的魚蝦用竹竿往前趕,在距離第一道壩約二十來米距離,再筑一壩,然后齊心協(xié)力,鍋盆瓢勺齊上陣,把那段浦溝里的水淘干,那些在淺水洼里蹦跳的魚蝦,就是任由你捕捉的一把把驚喜了。
捉青蟹有點兒難度。因為它的洞穴總是又彎又長,而且多岔道,就算掘地三尺也不一定能捉得到。但是青蟹有個特點,打洞不會像彈涂魚一樣留后門,必定是從一個洞口出入。很多時候我們看看掘地?zé)o望的時候,干脆把事給做絕了:在附近海灘上拔來大堆水草,揉成非常結(jié)實的一團(tuán),把有青蟹爬行爪痕的洞口堵它個嚴(yán)嚴(yán)實實,還捧上一堆海涂泥,在上面糊它個密不透風(fēng)。這樣,到第二天早上再去把密封的洞口掀開,扒掉下面封堵的海草,保證有一只被悶得奄奄一息的大青蟹在等著你。
相對捉青蟹而言,釣涂鰻要省力得多。在釣具店里買上幾枚中號的釣鉤,或者拿中號的縫衣針在火上烤紅,拿根筷子把它彎成鉤狀,串上結(jié)實的尼龍線,一頭綁上一尺來長的竹簽,就可以出門了。在海涂邊隨便掏一只紅鉗蟹(招潮蟹),挖去頂蓋和腳爪,把有蟹黃膏的一面朝上,扎在釣鉤上,然后在海塘邊的浦溝里尋找一個邊沿光滑、有涂鰻游動痕跡的洞穴,把竹簽插在洞穴上方,把餌鉤慢慢放入洞口約二十厘米左右,然后在洞口附近用手指彈幾下水面,使水面的震動對洞底的涂鰻有所觸動。不消一頓飯工夫,便可以挨個去收獲所布下的釣鉤,只要洞中的涂鰻沒有外出“旅游”,幾乎每鉤都不會落空。
但是,我面對那些滿地亂爬的螃蟹,卻沒有吃的欲望。不是我不喜歡吃,而是我早些年實在吃怕了。
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是在“浙江808”客輪上當(dāng)水手,每天晚上靠泊在漁市大街漁埠外的客運碼頭過夜。每天早晨,漁嫂們把成筐成桶的海鮮運到縣城去賣,傍晚時把成擔(dān)成箱的蔬菜運進(jìn)來,供應(yīng)島上的居民。一些近海張網(wǎng)作業(yè)和流網(wǎng)作業(yè)的小漁船,甚至十天半月吃不上新鮮蔬菜,也是常事。當(dāng)時我所在的“浙江808”客輪,每晚在漁市大街外客運碼頭靠泊后,船舷外側(cè)總會停靠上許多小漁船,一般三五艘,多的時候甚至七八艘。那些小漁船??亢鬀]地方補充淡水,常常向我們客輪討要,而我們船長是個憨厚的老好人,拎幾桶淡水沒啥說的,讓我們水手房直接放水給他們。漁民們也豪爽,往往拎回去一桶水,來拎第二桶的時候,總會給我們帶上一桶海鮮,帶魚、淡菜、滑皮蝦等,但是最常見的,就是給我們拎一桶螃蟹來。到后來,每逢蟹季,靠泊在碼頭邊上的流網(wǎng)小漁船,幾乎形成了潛規(guī)則:來客船上討要淡水的時候,總會先給我們拎一桶螃蟹上來,再來要第二桶時,依然會再給我們拎一桶螃蟹。那時我們幾乎不用買葷菜,餐桌上餐餐都有新鮮海魚和鮮紅誘人的烤螃蟹。
螃蟹性寒,不可多吃,有幾個船員吃多了還身體過敏,或拉肚子,不敢吃了。我們面對一桌子螃蟹,看著就飽。但是每天晚上卻依然會有小漁船靠泊在我們船舷外,把螃蟹送過來,哪怕船長和他們反復(fù)說明,我們螃蟹多得吃不完,不要拎過來了。他們卻說,我們螃蟹賣不掉,更是多得吃不完??!于是,直接把螃蟹倒在客船的伙房或者甲板的大塑料桶里,然后他們自己取水,我們想拒絕都不行。
有一次,船剛離開碼頭,船長把剛烤熟的滿滿一鍋的螃蟹裝在幾個網(wǎng)兜里給拿過去,原來他是想把螃蟹送給幾個熟悉的乘客朋友。沒料想那朋友說:“啥?送螃蟹給我?我明天把家里的螃蟹給你背一筐來還差不多!”沒轍,只好把裝在網(wǎng)兜里的螃蟹又收了回來。面對一只只肥美鮮活的螃蟹,總不至于扔掉,于是我們想辦法變換著花樣吃,從最初貪圖方便使用清蒸,到后來炒青菜、燒蟹羹、煮米飯、炒年糕、斬蟹漿……實在吃不完,就把烤熟的螃蟹大蟹鉗擰下來,用船用尼龍繩或包裝繩,一長串一長串地懸掛在甲板上,曬干了當(dāng)零食吃。
每到我們客輪靠港時,漁市大街碼頭前客運站兩側(cè)的通道,總會有當(dāng)?shù)貪O嫂向旅客兜售一些泥螺、蟹醬、海蜇、魚鲞等漁家產(chǎn)品,于是常常會聽見那個大嗓門兒阿姨在吆喝:“透骨新鮮嗶嗶跳烤蝦賣嘞!嗶嗶跳烤蝦賣嘞!”這吆喝聲,不細(xì)究,也就沒往心里去,但如果仔細(xì)一想:烤蝦還會“嗶嗶跳”?!不禁令人啞然失笑。那天客船靠上碼頭后,我受大家重托,拎著吃不完的幾網(wǎng)兜烤螃蟹也跑上漁市大街碼頭前面去搶了個位置,也扯開喉嚨高喊起來:“生龍活虎的烤螃蟹賣嘍!生龍活虎的烤螃蟹賣嘍!……”但是直到走完了最后一位旅客,也沒有人來光顧我的生意。近年來,隨著漁業(yè)資源衰減,捕撈上來的螃蟹也沒像以前那么多了,而且價格也貴了很多,而我回到岸上工作后,幾乎很少去買螃蟹。
上次從菜場出來,恰好碰到那個吃螃蟹過敏的船員老同事,手上拎著幾只螃蟹走出來,我詫異地看住他:“你還買螃蟹?”
“哪里,給孩子買的?!本o接著他也詫異地盯住我看:“你也買了螃蟹?”
我會心一笑:“哈哈,一樣一樣,買幾個給兒子嘗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