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仰之
關(guān)鍵詞:《宋稗類鈔》;八法;書學(xué)觀念;書家
《宋稗類鈔》是一部小說筆記類叢書,成書于康熙八年(1669)。作者說法有二,暫無實據(jù),一般指清代的潘永因。潘永因,字長吉,生卒年不詳,江蘇常熟人,潘永元之弟。清康熙元年(1662),官吏借口通海,大肆逮捕無辜居民,爆發(fā)“通海案”,潘永因被迫逃至平陵。后其隱居,埋頭著書,于康熙八年編成《宋稗類鈔》八卷。
此書將采錄的史料按內(nèi)容分門別類,編輯成書。內(nèi)容涉及廣泛,共8卷,凡59類。與書法相關(guān)的內(nèi)容收入“八法”,所談多為書法要訣與書家用筆之精髓,“蘇黃米蔡”皆位列其中。開篇即言:“用筆者天,流美者地,凡庸豈知,嚴放隨詣;妙悟八法,專精一藝,畫被書衣,洵沈雅嗜,集八法。”[1]720此外,從卷之八“古玩”一類的記載中,亦可一窺宋代金石學(xué)初步興起之風(fēng)氣,一大批金石學(xué)家與著作涌現(xiàn),對于研究宋代書法多有裨益。
一、《宋稗類鈔》書論概述
《宋稗類鈔》的“八法”中除引用了部分論書之言,亦有作者自己的觀點,包含時人的書法觀念與各家書法要訣。筆者將此類言論略加梳理,簡述如下:
“八法”其一開篇指出米芾書法得古人之妙,其書論亦皆中翰墨之病,后段引用了米芾《海岳名言》中的大段文字,旨在反映宋代的書法觀。米芾為宋代著名書家,《海岳名言》皆述其平日論書之語及翰墨之法,行文易于理解,未使用浮夸之詞。
《論書》篇主要提及了以下四個方面:其一,米芾重視魏、晉書風(fēng),強調(diào)作字先要胸有成竹,后可“隨意落筆”,寫出的字須自然且古雅。其成年時未能自成一家,時人評其字為“集古字”。后來,米芾吸取各家之長,年老之時有了自己的風(fēng)格,別人反而看不出學(xué)的是哪一家了。其二,對于書寫大字提出了獨到的見解。如薛稷書慧普寺,杜甫形容其書法“郁郁三大字,蛟龍岌相纏”,米芾則認為每一字如同蒸餅,怪異不美;又評葛洪所書“天臺之觀”為大字之冠,古今第一。米芾指出楷字容易書寫,但體勢難于把握,世人寫大字多用力抓筆,反而失了筋骨,大字要同小字一樣進行細微處理,筆鋒、氣勢一應(yīng)俱全,不矯揉造作,方為佳品。其三,米芾指出“字之八法”僅在真楷中得以表現(xiàn)。開元以來,唐明皇多寫豐肥之字,時人為取悅之,步入肥俗,之前的古氣亦無復(fù)有也。書家中,智永雖具備八法,卻少鐘繇之精髓;丁道護、虞世南、歐陽詢趨于規(guī)整,古法殆盡;自柳公權(quán)始,便有了俗書。其四,提出“石刻不可學(xué)”的觀點,原因是“自學(xué)使人刻之,已非己書也。故必須真跡觀之,乃得趣”[1]721。例如,顏真卿命家仆刻其字,其仆多加揣測后,對撇捺等筆畫做了修改,使顏書失真。
《雜書十篇》則體現(xiàn)出米芾對用筆、布白、體勢等的觀點:
字要骨格,肉須裹筋,筋須藏肉,帖乃秀潤生,布置穩(wěn),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變態(tài)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2]362-3
此外,米芾還言“一日不書,便覺思澀”,充分體現(xiàn)了其對書法的熱愛。
“八法”其二收錄了沈括《夢溪筆談·書法之道》中的一段。眾人探討學(xué)書之道,多謂書不必有法。但此種說法是片面的,學(xué)書想達到“入神”的境界,就必須經(jīng)歷有法至無法的階段。過了這一關(guān)便入了更高的境界,無跡可窺,最終出神入化。文中將書法的撇捺與西施、王嬙進行對比:
譬如西施、王嬙,容貌雖不同,而皆為麗人。然手須是手,足須是足,此不可移者。作字雖形不同,掠須是掠,磔須是磔,千變?nèi)f化,此不可移也。若掠不成掠,磔不成磔,縱其精神筋骨猶西施、王嬙,而手足乖戾,終不為完人。[1]723
“八法”其三的內(nèi)容未對史料加以引用,提出了“書貴勁健瘦硬,忌肥厚重濁”的觀點。杜甫在《李潮八分小篆歌》中最早提出了“書貴瘦硬方通神”這一論斷,他反對因盲目翻刻而失真的肥濁之書,認為其因肥而失神。宋人對此褒貶不一。褒者一如歐陽修,他將肥厚的書法比作厚皮饅頭,為俗物且味不佳;二如李后主對贊顏魯公書法端勁有法者嗤之以鼻,認為有法而不佳,并擬作“叉手并腳田舍翁”。而蘇軾持辯證態(tài)度,一方面批判慎伯筠的書法“似篾束枯竹耳”,另一方面并未完全否定杜甫的觀點,認為“短長肥瘦各有態(tài)”。
二、《宋稗類鈔》書家綜述
宋代書法尚意,承唐繼晉,上接五代,開一代新風(fēng)。綜合《宋稗類鈔》中關(guān)于各書家的記載,在了解其生平的同時,亦可略悉該時代主流的書法特點及書學(xué)要訣
首先,宋代宗室中善書者眾。如宋太宗趙光義留意字書,淳化年間(990—994)常出入于內(nèi)府和士大夫家,將其所藏漢晉以下古帖,集為10卷,刻石并置于秘閣,史稱“閣帖”。又如宋徽宗趙佶,雖當政期間為人所詬病,但其在書法上的成就不容小覷。他自創(chuàng)“瘦金體”,常與大臣探討書學(xué)之道,后世評其“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再如宋仁宗趙禎,事務(wù)繁忙之余仍能留心翰墨,飛白書尤其神妙?!爸梁椭校袝t李唐卿,撰飛白三百點以進,自謂窮盡物象。上亦頗佳之,乃特為‘清凈二字以賜之。”[1]725其次,文人志士中也有一批醉心翰墨的書家,推動了宋代書法的蓬勃發(fā)展。書法成就最高的當數(shù)“蘇黃米蔡”,其余書家如歐陽修、趙孟堅等,簡述如下:
《宋稗類鈔》載,評東坡書者眾多,士大夫多認為其字不合古法,不知其筆法何出也。 “東坡作戈,多成病筆。又腕著而筆臥,故左秀而右枯?!盵1]728東坡?lián)从腰S庭堅評其字:“東坡書圓勁成就。所謂怒猊抉石,渴驥奔泉,恐不在會稽之筆,而在東坡之手矣?!盵1]728蘇軾書跡甚佳。他作字重在寫意,言:“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蘇軾在文詞方面亦頗有成就,其翰墨文章為世人所重,可謂一紙妙天下。
黃庭堅字魯直,號山谷道人,與蘇軾并稱“蘇黃”。黃庭堅兼善行、草,楷法亦自成一家,筆法瘦勁,以側(cè)險取勢。晚年,因身陷黨錮之禍,其被貶廣西宜州,走投無路之際,余若著雪中送炭,魯直無以為報,惟有為其書《范滂傳》一篇。“字徑數(shù)寸,筆勢飄動,蓋悼黨錮之漢禍也?!盵1]732通篇文字跌宕起伏,書風(fēng)悲壯清峻,仿佛為己所書,充分融入了其悲憤之情。《宋稗類鈔》中關(guān)于黃庭堅被貶一事,還有一則名為“江神嗜詩”的古代志怪故事:
王榮老嘗官于觀州,欲渡觀江,七日風(fēng)作不得濟。父老曰:“公篋中必蓄寶物。此江神極靈,當獻之得濟。”榮老自顧無所有,惟一玉麈尾,即以獻之,風(fēng)如故。又以端研獻之,風(fēng)愈作。又以宣州包鼎畫虎障子獻之,皆不驗。夜臥念曰:“猶有黃魯直草書扇頭題韋應(yīng)物詩?!奔慈∫曋?。儻恍之際曰:“我猶不識,鬼寧識之乎?”試持獻之。香火未收,天水相照,如兩鏡展對。南風(fēng)徐來,張帆一餉而濟。竊計江神必元祐遷客所為,不然,何嗜之深耶![1]733
“米元章書自得于天資,然自少至老,筆未嘗停?!盵1]730米芾對書法幾近癡迷,有人贈紙于他,不問多寡,即上手書寫,直至寫盡。其與蘇軾私交甚好。一日蘇軾自揚州還,邀之具飯,既至,只見米芾早已設(shè)好筆墨紙硯,卻將飯食置于一旁,子瞻乃大笑。米芾“家藏古帖,由晉以來者甚富,乃名其所居為‘寶晉齋”[1]731。眾人對其字褒貶不一,貶者稱其書神鋒太峻,如仲由未見孔子之風(fēng)氣;褒者贊其行草誠入能品,可得能書之名,無負于海內(nèi)。
歐陽修言“作字要熟”,因為只有熟練了,才能將神氣完全展現(xiàn)出來;并指出,在安靜的環(huán)境中書寫,是一件令人享受的事情。他將“學(xué)書廢紙”與“飲酒費錢”加以對比。舊時王文康常告誡弟子“吾生平不以全幅紙作封皮”,世人皆以晉人喜嗇笑之,歐陽修卻能感同身受。
“宋諸王孫趙孟堅,字子固,號彝齋,居嘉禾之廣陳。修雅博識,善筆札,工詩文。”[1]734趙孟堅酷愛收藏法書,多藏三代以來的金石名跡,遇到喜愛的,哪怕以全部家當換之,也毫不吝惜?!端伟揞愨n》中對此多有記載:
東西薄游,必挾所有以自隨。一舟橫陳,僅留一席為偃息之地。隨意左右取之,撫摩吟諷,至忘寢食。所至識與不識,望而知其為米家書畫船也。庚申歲客輦下,會菖蒲節(jié)。一時好事者,邀子固各攜所藏,買舟湖山,相與評賞、飲酬。子固脫帽,以酒晞發(fā),箕踞歌《離騷》,旁若無人。薄暮入西泠,掠孤山,艤棹茂樹間。指林麓絕茂處瞪目絕叫曰:“此真洪谷子董北苑得意筆也?!编徶蹟?shù)十皆驚駭絕嘆,以為真謫仙人……子固復(fù)從壽翁善價得之……喜甚,乘舟夜泛而歸……子固方被濕衣立淺水中,手持稧帖示人曰:“蘭亭在此,余不足介意也。”因題八言于卷首云:“性命可輕,至寶是保?!盵1]734
封建社會中,女子相夫教子,基本沒有接受教育的機會,因而善書者更是難得,其中也有載入史籍者?!端伟揞愨n》記載,徐州有營妓馬盼者,常作詩文,寄情筆墨,書亦不俗。傳聞蘇軾極為喜愛她,馬盼可學(xué)東坡之書,且得其仿佛。有一天,馬盼姑娘看見蘇軾未完成的《黃樓賦》,便偷偷效仿,書寫了其中的“山川開合”四字,東坡見之大笑,后稍加潤色。如今《黃樓賦》碑中“山川開合”四字,就出自馬盼之手。
三、《宋稗類鈔》書家逸聞
《宋稗類鈔》卷之八的“八法”中記載了眾多書家逸聞。這些記錄從不同角度表現(xiàn)了他們的寬廣胸襟或率真可愛的性情,刻畫出他們鮮為人知的一面,并由此窺探其書法世界。如第十四條記錄了蘇軾一友韓宗儒常以東坡之帖換取羊肉的故事:
黃魯直戲東坡曰: “昔右軍書為換鵝字。近日韓宗儒性饕餮,每得公一帖,于殿帥姚麟家換羊肉數(shù)斤??擅珪鵀閾Q羊書矣?!惫诤苍罚蝗找陨街谱骷娙?,宗儒致簡相寄,以圖報書。來人督索甚急,公笑曰:“傳語本官,今日斷屠。”[1]728
這則故事體現(xiàn)出蘇軾不僅是一個全才式的藝術(shù)巨匠,還十分灑脫、不拘小節(jié),以寒食節(jié)為由婉拒了韓宗儒,在為朋友保留面子的同時活出了真自在、真歡喜。
又如第二十條記錄了米芾酷愛收藏佳硯,用巧思索取御硯的故事:
芾為書學(xué)博士。一日,上與蔡京論書艮岳,復(fù)召芾至,令書一大屏。顧左右乞宣取筆研,上指御案間研使就用之。書成,捧硯跪請曰: “此研經(jīng)賜臣芾濡染,不堪復(fù)以進御。取進止?!鄙洗笮?,因以賜之。芾舞蹈以謝,即抱負出。余墨沾漬袍袖而喜見顏色。上顧京曰:“顛名不虛得也?!本┳嘣唬?“芾人品誠高,所謂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盵1]731
米芾為“宋四家”之一,書畫成就極高,世稱“米顛”。從這則故事中,我們不難看出米芾性格中率直可愛的一面,亦能看出其嗜硯成癖,幾近癲狂。
從《宋稗類鈔》的記載中可以看出,不同書家評價自己與他人書法的態(tài)度是不同的。有些書家總結(jié)得十分精辟,一針見血,如米芾評“蔡京不得筆,蔡卞得筆而乏逸韻,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臣書刷字”[2]364;也有的書家為獻諛他人,評價得并非客觀。如黃庭堅“阿私所好”,言“荊公字法出于楊虛白。又謂金陵定林寺壁,有荊公書數(shù)百字,惜未見賞音者”[1]727。
歷代多有習(xí)字廢寢忘食者,隋朝智永寫《千字文》八百本,宋代蘇軾“少時,手抄經(jīng)史皆一通。每一書成,輒變一體,卒之學(xué)成而已”[1]729。
四、小結(jié)
應(yīng)當說,作為一部小說筆記類叢書,潘永因在編撰上是較為嚴謹?shù)?。收錄此書的資料多有跡可尋,或為書家札記,或為志怪故事,并非杜撰。此書內(nèi)容豐富,分類清晰,其史料價值毋庸置疑?!端伟揞愨n》中有關(guān)書法的記載,對學(xué)習(xí)和研究宋代書法史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