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凝
那是一個春日融融的午后,我靜坐在院子里的石頭堆上,雙手支著下巴,努力探尋一株檐上青草的世界。
是誰帶來的種子呢?是雨?是風?是小憩的鳥兒?我不知道。它們葳葳蕤蕤,在風中招搖,與檐上貧瘠的土壤并不匹配。
遼西四季分明,檐上草不知經(jīng)歷過多少榮枯,在這個春天再次萌發(fā)。
它們汲日月精華,沐春秋洗禮,綠得透亮、綠得鮮嫩、綠得無拘無束。它們是柔韌的,風起時,草稈隨風搖曳,翩若驚鴻。它們也是倔強的,雨落時,根抓緊泥土,堅如磐石。我很羨慕它們,羨慕它們能與日月星辰同輝,與輕煙薄霧共舞。奶奶在一旁笑著說:“丫頭,那檐上草是在給咱看家護院呢!”大概就從那時起,這檐上草就在我的心底扎了根。
印象中,北歸的燕子總愛在我家檐下筑巢安家。千百次的銜泥接草,千百次的往返飛行,沒有一絲疲勞,不帶一點抱怨。老一輩人稱它為“吉祥鳥”,深信它會給這個家?guī)砗眠\,孩子們也樂得它們每日在窗前的電線上列隊呢喃。檐下,還藏著麻雀。它們是懶惰的家伙,更是聰明的精靈,瞄準瓦縫或墻洞,身子一縮,便覓得歸宿,生卵育雛,安然度日。有了鳥雀,家就充滿了情趣。
這些鳥雀的鳴叫,叫醒了窗前的紅肖梨花。那一樹的雪白,與麻雀攀談,與燕子低語,與檐上草遙相呼應(yīng)。嫩綠的長柄托起五片素潔的花瓣,梨花似雪,雪似梨花,那超塵出俗的色調(diào),本無意爭春,卻在不經(jīng)意間占斷天下白,壓盡人間花。每逢此際,心里想的、盼的,都只是什么時候結(jié)果子,濃香的大梨幾時可以吃。偶爾頑皮,會用紙折出像豬蹄兒一樣的“腳丫瓣兒”來捉蜜蜂。捉到了,就模仿著動物學(xué)家的樣子仔細端詳,數(shù)一數(shù)有幾只腳、幾雙翅、幾條好看的花紋;看一看肚子有多鼓,利刺有多尖,裝蜜的小桶是圓還是扁。而后,放生,雖不舍,但那時的我似乎便已懂得,盛放的梨花才是它們的樂園。一陣清風襲來,一片調(diào)皮的花瓣裹著淡淡的芬芳一個趔趄,跌落進我的脖頸,又香又癢,讓人神思心馳,遐想無限。
盛夏,梨樹會將影子投射到屋內(nèi),灑下一季清涼。
這時候,心心念念的都是奶奶親手打的大塊涼粉。奶奶打的涼粉,老成筋道,入口綿滑,堪稱一絕。奶奶先燒小半鍋開水,再將淀粉水倒入鍋中,用鏟子不停攪動。待到面糊濃稠,趨向于透明,迅速盛出,放在一個大深盆中靜候成型。然后倒扣在高粱稈編成的蓋簾上,切一大塊,放在清水中切成小方塊,加入油鹽醬醋、蔥花、香菜。這個時候,我早已在屋檐下,擺上方桌、蒲團,準備狼吞虎咽了。
逢上連綿雨,老屋內(nèi)便是另一番光景了。我們常常鍋碗瓢盆齊上陣,在屋子的各個角落里接漏下來的雨水。聽著滴滴答答的聲音,我還覺得很有趣,竟一點也不擔心榆木檁子托起的泥草屋頂會塌下來。我從小便喜歡下雨,尤其是下大雨。雨下大了,爺爺、奶奶就可以不去田地干活兒了。我們一家人窩在矮小的老屋里,總會有很多事可做:奶奶在炕頭兒縫縫補補;爺爺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吐著煙圈;我則會搬來用苞米皮編成的蒲團在地上轱轆著玩兒,從里屋轱轆到外屋,再從外屋轱轆到里屋,反反復(fù)復(fù),樂此不疲。虛掩的木門“吱吱,呀呀”,墜雨的屋檐“滴滴,答答”,配上老式收音機里傳出的單田芳的《隋唐演義》,儼然成了一曲交響樂。
秋風起,檐上草立刻褪去青綠,披上一身金黃。
大概是不愿與滿院的玉米、高粱、大豆、谷子去爭寵,它們將自己的色彩分給了窗前的紅肖梨。
那一樹的梨子,底色黃綠,陽面鮮紅,在枝頭對你憨笑。站在窗臺上,觸手可及。其實,紅肖梨在我們這兒還有一個很接地氣的名字,叫“捂香梨”,顧名思義,就是捂了才會香的梨。摘下的紅肖梨要放在紙箱里捂上十天半月,才會聞到誘人的梨香,但我總愛一摘下來就啃,很甜、很脆、很多汁,也很澀,吃多了舌頭、嘴唇都麻了。
草黃、梨熟的季節(jié),正是農(nóng)家剝苞米的季節(jié)。我最愛跟爺爺、奶奶比賽誰剝得快,一個苞米,左手撕,右手扯,一只手握著苞米棒,一只手揪著苞米皮,在膝蓋上用力一掰,總能輕松取勝。
當然這個季節(jié),也是倉鼠泛濫的季節(jié)。一天夜里,屋子里傳來“咔嚓,咔嚓”的聲音,爺爺告訴我,是老鼠。于是,我們披上衣服,就開抓。因為我們都知道,它指不定又盯上哪袋糧食了呢??衫鲜髾C靈,見縫就鉆,讓人無可奈何。更可氣的是,風匣里面用來生風的雞毛,都被它嗑去絮窩了。后來,爺爺就仿照風匣的樣子,做了個木貓。在一個木頭箱子里,用一根細線吊起三塊磚頭,磚頭下放著瓜子、玉米。老鼠一來,便會碰見里面的機關(guān),結(jié)果可想而知。
寒冬,檐上草凝固在那里,如邊防線上的戰(zhàn)士,或久經(jīng)滄桑的雕塑。
與檐上草一樣安靜的,便是檐下的一溜壇子。這些壇子是有記憶的,腌過咸菜的壇子再用來腌雞蛋是行不通的。奶奶家的壇子跟別人家的不一樣。奶奶家的壇子,總被她擦得油光锃亮,像她侍奉的子孫。奶奶家的壇子里腌的咸菜也跟別人家的不一樣,我最愛吃用奶奶家的壇子腌的尖椒、白菜、青柿子、扁豆角兒。但奶奶從不上手兒,我家的咸菜都是爺爺來腌。
爺爺腌咸菜很講究。青菜入壇前,先擇去黃葉,沖洗干凈,瀝干水珠。然后,將大白菜和胡蘿卜用菜刀切成菱形,把青柿子和尖椒用牙簽兒扎幾個窟窿。入壇后,加入提前化好的大粒鹽水,上面再壓一塊大石頭。當然,這塊石頭也是有講究的,自打我記事起,它便專門用來壓咸菜。它的顏色暗沉,形狀扁平,雖不很規(guī)則,但很光滑,就像祖?zhèn)鞯脑宜獾氖缀褪N一樣。而后,在壇口蒙一層網(wǎng)紗,用橡皮筋兒固定住,以防蚊蠅。一切準備就緒,剩下的就是壇子里面的事情了。爺爺腌的咸菜,甚是爽口,通常是餐桌放好,飯菜還沒上齊就忍不住夾幾口,又或者吃飽喝足搶在收拾桌前夾上幾筷子,才算過癮。
檐上的青草,是村莊的符號,而檐下的那些舊時光,卻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憶,是時間沖不淡的印記,是刻在骨子里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