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年輕的時候,曾進(jìn)過瑤山放竹排。母親說的瑤山,是廣西來賓市金秀瑤族自治縣瑤族群眾居住的大山,與我的家鄉(xiāng)象州縣緊緊相依。
年少時,我經(jīng)常獨自進(jìn)瑤山。慢悠悠的班車盤旋在十八彎的瑤山路上,聽著綿綿的瑤音,吹著散發(fā)八角香味的清新山風(fēng),窗外的參天古樹、懸崖峭壁、涓涓溪水,高山與平湖相互輝映,讓安靜一隅的我思緒放空。那時的我,寫下散文《一個人的旅行》,說的就是進(jìn)瑤山如回娘家般的親切和欣喜。爾后,因世事煩擾,進(jìn)山次數(shù)就少了。
中年后,我進(jìn)金秀的次數(shù)漸漸又多了起來。曾參加過瑤族朋友的婚禮,曾騎自行車進(jìn)過金秀,爬過蓮花山和圣堂山,常常與居住在金秀縣城的老廖相聚。最近的這一次,便是來賓與河池兩市作協(xié)在金秀的采風(fēng)活動。
二
20世紀(jì)90年代初,同窗好友老廖把我?guī)У剿诮鹦悻幾遄灾慰h三江鄉(xiāng)的家里,那是我第一次進(jìn)瑤山。
老廖的家坐落在巍巍青山和碧波綠樹的懷抱里,一條黝黑的柏油國道與嬌小純樸的山村擦肩而過,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緊緊貼著馬路,連著一層高于一層浮金流翠的梯田。梯田上面是一大片的枝葉間掛滿黃澄澄圓形果實的果園。抬頭往上看,山越來越陡,越來越黛,漸入流動飄逸的白色薄霧中。一逢陰雨天,延綿高聳的山尖便傲視云端。
老廖家的果園種滿柑橘。我和老廖摘得滿懷柑橘,捧上果園中的簡易吊腳樓,兩人打著赤腳,坐著躺著臥著,大快朵頤。
飽食之余,憑窗遠(yuǎn)眺,山間濕潤的空氣好像一雙剛從清涼的溪水滌蕩而出的濕潤溫軟的手,把臉龐輕輕包裹。頭發(fā)都要被吹亂了,微微一轉(zhuǎn)頭,額上、發(fā)際里仿佛有一只綿柔的指腹撫過。心間萌生出被愛的奇異感覺,讓吊腳樓上前一秒鐘還肆意嬉笑的兩個少女莫名地安靜下來。就那么待著,直到睡意如襁褓慢慢攏來。
矮胖壯實的阿媽捆著灰色圍裙,披著紅色頭巾站在馬路那邊喚:艷啊,回家騎(吃)飯勒(了)!艷啊,回家騎(吃)飯勒(了)!
兩個少女驚醒,一骨碌翻身跳下吊腳樓,穿過果園,奔向田野,飛行在快速下降的蜿蜒田埂上。若不是我飛奔的腳差點踩到一條快速橫鉆田埂的小青蛇,我的身體被突如其來的驚嚇鼓舞著在空中發(fā)生了極限的騰空和停留,我們估計可以在阿媽話音未消的時候坐到飯桌旁。
阿媽疼惜地瞧著老廖,還是愛講那一句:做工都沒見你們影,吃飯一喊就出來。兩個少女交換著秘密的眼神,把笑聲埋進(jìn)了紅紅的臉頰和急劇起伏的胸脯里……
記不得在老廖家住了一夜還是兩夜,二十年后,我仍可以乘坐時光機(jī)返回到那條回家的路上:從公路邊下車往上走,左拐,青石板路,老式木杠栓大紅色雙開木門;紅磚墻,三合院,西廂住人,東廂飯廳,北廂中有堂屋,左右有牲口、大杵臼、大石磨。院子周正寬敞,一口圓形水井正對著院門,使勁壓上幾下,清涼甘甜的井水就活蹦亂跳地翻滾而出。清晨,在晨霧溟濛中睜開眼睛,陽光溫暖了頭頂上的花玻璃,反射出奇幻的光影。光影中,屋內(nèi)的塵埃隨著山風(fēng)升騰飛舞。窗外,阿媽咿咿呀呀壓著水井,催促著大女兒和大姑爺快點出門收板栗。阿爸又開始做豆腐了,石磨被他推得嘎吱嘎吱響……
三
到了金秀,沒爬圣堂山,相當(dāng)于沒有真正抵達(dá)金秀。圣堂山是我這輩子靠著自己的雙腳一步一步爬過的最美最高的山,我也只爬過兩次,也始終沒有真正懂得欣賞它的美。它在我的心中,始終是一座神秘、偉大和絕美的高山。
某一年的“五一”假期,我和一個初中同學(xué)結(jié)伴去金秀。在金秀縣城,我們與兩個陌生女孩拼車去到圣堂山腳下。歷時三四個小時,從下午三點多,到快爬到圣堂山頂?shù)臅r候,已經(jīng)夜色朦朧,感覺各形各色的“花仙”“樹妖”“山神”“石怪”都要跑出來了。彎來彎去的古松似乎隨時都會開口哈哈大笑。在隨意盤旋的樹干和伸展到臺階上的粗壯根莖上,肆意爬滿了茂密的青苔和長長的蕨類植物。青苔滴著水,樹干也滴著水,兩米開外的樹林被濃濃的云霧侵襲籠罩,連腳下的石板臺階也都是濕漉漉的。再往上,頭頂上的杜鵑枝條重疊交叉,稍不留神,就會被哪位“花仙子”勾住了頭發(fā)。我們四個女孩并沒有太多時間去恐懼和害怕,奇峰怪石、花鳥草木、懸崖峭壁、流云飛瀑,此時都不在我們細(xì)細(xì)品味的范圍里。我們只想快點上山,因為天馬上就要黑了,腳下的路快看不清了!我們氣喘吁吁,任憑頭發(fā)、臉龐和衣裳被云霧打濕,依然互相鼓勵,繼續(xù)攀登。
我們是來看日出的。山頂小木屋便是我們的住宿地。
在山頂小木屋里,我和同學(xué)擠在一張潮得像厚厚的牛皮紙一樣有點發(fā)硬且霉味沖鼻的被子里,呼呼地睡了一夜。醒來的時候,不知道是錯過了日出,還是因為陰雨天太陽被厚厚的云霧擋住了,走出小木屋的時候,我們看到潔白的、流動的、厚厚的云海就在我們腳下。這時,我們才恍然大悟,為什么圣堂山的山頂叫作“云頂”。那潔白無瑕的厚厚云海,會流走,會聚集,在稀薄的日光照射下,泛出了一層淡淡的圣潔的金邊。
這時候,儼然感覺自己已成了“仙子”,眼前的美景讓呼吸都變得多余;眼前一望無際的云海,或如絲帶流向遠(yuǎn)方,或如綢緞聚在眼前,讓人特別想放聲高呼或者蹦到上面打個滾伸個懶腰。云海之下,是黃的、紅的、白的萬畝杜鵑。五月正是杜鵑盛開的季節(jié)。
饑腸轆轆地等待云開霧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我們很快就下山了。下到山腳的時候,大家又冷又餓,看到有人在空地上燒竹子烤火,也湊過去圍著篝火取暖。在靜靜的山林間,熊熊燃燒的火里,生竹筒爆裂時迸發(fā)的噼里啪啦聲,竟穿透歲月,多年以后還不時響在我的耳邊……
第二次爬圣堂山,又過了好多年,金秀已有了“世界瑤都”的美譽(yù)。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很奇妙。讀書的時候,我和老廖好,老廖和老莫好,最后,我也和老莫好。那段時間,我正遭遇一場劫難。老莫在那段時間里給了我很多幫助,還主動帶同學(xué)一起來找我聚會,或者帶我去金秀找老廖玩。那一次爬圣堂山,更像是自己跟自己戰(zhàn)斗。我、老莫、老廖三人各自帶著自己的孩子,頭一天先爬了蓮花山,然后在縣城吃晚飯,喝酒。第二天,繼續(xù)去爬圣堂山。我以為爬不上去了,宿醉的我爬至半山腰才慢慢蘇醒。爬著爬著,大家拉開了距離。臨近登頂?shù)臅r候,老莫的女兒和我結(jié)伴。女孩高挑、內(nèi)秀、安靜,和我一樣,話不多,但是交流起來很舒服,我們拍照、走走停停,一起走到了山頂。那一次不再是霧里看花,但總覺得這次看到的杜鵑花和云霧中的杜鵑花種類不同、樣子不同、風(fēng)韻不同。
第二次登上的云頂已經(jīng)變了樣,有一個高高的亭子,爬上去可以遠(yuǎn)眺遠(yuǎn)處的杜鵑花海。這一次云霧消散,杜鵑花海一望無際,美不勝收。
第二次爬圣堂山,我觀望更多的是自己的內(nèi)心,尋找劫難之后的平靜。老莫和老廖在身邊的那種陪伴和溫暖,讓我在一步步的攀爬中,找到心靈自如呼吸的出口?;叵肽切┠辏液苌傩?,只要安靜便感覺快樂。
老廖很愛笑,整天笑瞇瞇的,常常哈哈大笑。老莫也大大咧咧的,動不動就仰天大笑。我安靜地待在這兩個人身邊,有時候看著她們簡簡單單的快樂,自己也不自覺地感覺輕松,心生笑意。
四
2020年端午節(jié)假期的第二天,老莫突然邀我進(jìn)金秀。老廖說想來就來咧。說走就走,老莫一腳油門就到了象州,接上我直奔金秀。一入山口,清涼的山風(fēng)迎面吹來,延綿不絕的大山巍然屹立,青山無語,綠水淙淙,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聊著就進(jìn)了金秀縣城。
那天晚上,老廖叫上幾個同學(xué)和我們一起去K歌。從老廖家出來,走下一段斜坡,走到縣城中間的河流旁邊,便已走在縣城的主干道上。街道兩邊全是瑤族特色裝飾的房屋。河流之上,騎跨著好幾個亭廊,每個亭子都有好聽的名字。我記得有一個亭廊還能通車,我曾經(jīng)和一個好友在某一年的盤王節(jié)夜晚進(jìn)金秀,跟當(dāng)?shù)厝顺粤艘徊拓S盛的晚餐,喝了幾杯甜甜的糯米酒,然后兩個人暈暈乎乎地坐在那個可以通車的亭廊邊上,吹著涼爽怡人的夜風(fēng),聽著潺潺的流水聲,看著夜空的星光與山間的瑤家燈火遙相呼應(yīng),竟久久地不愿離開。
我曾住過一個瑤家人改造的小旅館。晚上洗澡用的熱水是用土灶燒的,需要自己從大鐵鍋里一勺一勺地舀熱水進(jìn)桶里,再提水回房間。睡覺的床上,被子松軟溫暖,有陽光的味道,當(dāng)頭一碰到枕頭的瞬間,就沉沉墜入萬物安睡的“魔法世界”。那個旅館的樸素和溫暖,讓我多年以后還記得。
和老廖、老莫走在街上,我默默地回憶,我曾在這條街上的什么旅館或者賓館住過,后來發(fā)現(xiàn)越數(shù)越多,才意識到自己進(jìn)金秀的次數(shù)還真是不少。即便是這樣,我還是覺得金秀很神秘,對金秀的人有著特別的好感。
我以為我非常了解老廖,但是那一天晚上,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
那天晚上的K歌聚會,讓我對金秀的人、對老廖突然有了一個瞠目結(jié)舌的印象。老廖和她那幾個初中同學(xué)從小玩到大,知根知底,一路走來,互相幫助,互相支持,有著濃厚的互相依存的友誼。在認(rèn)識老廖的二三十年里,她們的名字不斷地出現(xiàn)在老廖的口中。而我和老莫的名字,也不斷地通過老廖傳遞到她們的耳中。
她們同學(xué)幾人,在K歌廳里能歌善舞、熱情奔放,只要音樂一響起,她們就開始旁若無人地即興編排舞蹈和劇情,然后,她們就開始捧腹大笑,躺著笑,坐著笑,跳著笑,舞著笑。她們活在音符里的柔軟而放飛的身軀像長了翅膀,響亮的笑聲、爆炸的笑聲、熱情的歌聲和完全打開的身體,差點沒把K歌廳的天花板和地板掀翻。那一晚,K歌廳儼然成了一片遼闊草原,她們同學(xué)幾人早已如撒歡的不羈野馬。原來老廖的熱情、奔放、開朗、活潑的程度遠(yuǎn)超乎我認(rèn)識了幾十年的她愛笑開朗的印象。
她們同學(xué)幾人,真正活出了她們自己想要的樣子,她們隨心所欲,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想演就演,她們十分認(rèn)真、十分投入地表達(dá)了自己內(nèi)心想要的快樂。聽著那些沒有任何偽裝和掩飾、干凈到看得見心底的笑聲,把心底的每一分快樂都付諸夜空的笑聲,看著那些快樂無比的身影,怎能不讓人快樂?老莫更容易融入她們的氛圍,也完全打開了自我,滿場飛舞。我滿心羨慕地看著她們,心里想,她們怎么能那么容易地打開自己,難道是因為瑤族人能歌善舞、熱情似火、淳樸開朗的民族傳統(tǒng)已經(jīng)融化在她們的血液里?不知不覺中,我已把這一年的開心都提前收獲,笑得眼淚飛起,笑得肚皮酸痛。
那次以后,每當(dāng)我想起金秀,耳邊總是笑聲響亮。
五
2020年9月底,我又一次進(jìn)金秀,跟著來賓、河池兩地的作家們一起進(jìn)金秀采風(fēng)。這一次,我第一次看了上刀山、下火海、爬樓、婚俗等民俗表演??吹紧骠嫫鹞璧默幾迦嗣瘢蚁肫鹆硕宋缫雇硭烈鈸]灑快樂、載歌載舞的老廖和她的同學(xué)們。我聽說她們其中有人身患重疾,但是疾病并沒有阻擋她們追尋快樂的腳步;她們中有人在某一個領(lǐng)域非常專業(yè),如果有一個更好的平臺,也許命運(yùn)女神會給她打開另一扇門,但是她一直都沒有離開金秀。她們都在為金秀奉獻(xiàn)自己的青春和熱血。雖然她們的命運(yùn)如群山般起起伏伏,但是她們都有著一份比高山更高、比天空更遼闊的樂觀情懷。
我也有過進(jìn)金秀不聯(lián)系老廖的時候,那時我通常覺得自己待著更好。
那幾日,雖然沒有老廖和老莫在,每當(dāng)山風(fēng)吹來,我依然聽到,瑤都之上,清脆、響亮的笑聲縈繞不散。
作者簡介:蘇玫,筆名蕭淼,女,壯族,廣西象州縣人,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短篇小說發(fā)表于《紅豆》《廣西文學(xué)》,散文發(fā)表于《文藝報》《廣西文學(xué)》《鄂爾多斯》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