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頤
讀文珍的小說有一種明凈天真的孩童筆調,這種明凈天真和作品憂郁晦暗的主題相互纏繞,相互對抗又相互消解,構成了她書寫的基本特色。
文珍喜歡那些一語道盡、并不復雜而又讓人惆悵的物象比擬。在這部小說集里,它們同樣反復出現(xiàn)。比如,她說:“螃蟹幾乎代表它生活方式的所有隱喻。要隱藏自己的真正取向,用堅硬外殼掩飾內心的愛欲?!庇直热?,以“刺猬”形容母女關系、成長的傷痛和職場的人際,在天冷的時候彼此靠攏取暖卻又保持一定距離以免互相刺傷的現(xiàn)象。類似的還有多處。這樣明白的點題,就小說手法而言是不可取的,而文珍卻很自然地說了出來。
在夜與白晝的交會之處,文珍達成了現(xiàn)實與夢境的調和。一個孩童眼里看到的世界,流于表面,偏于歡欣;而我們成年人,靈魂蒙著塵翳,沒辦法相信童話,沒辦法相信氣味、陽光、陽光里的風聲,它們所包涵的愛意和真諦。小說里,有一個不再長大的小女孩,一次事故定格了她的生理狀況。她尚且不明白降臨在她身上的厄運,不明白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在長大的過程里可能遭遇的危機,她尚且在渴望愛情的狀態(tài)里小心翼翼地交付信任,然而,她已經足夠理解離別了,慢慢地,她將更加理解黑暗里沉默隱忍的等候,慢慢地,她終將明白很多等候并不一定有結果。也有一些通靈的動物精怪,它們的心智與對世界的理解,也是孩童式的。
比如,烏鴉“南”。它喜歡上了人類女孩小樂,因為小樂身上有種特別的芬芳,小樂對動物很有愛心,還在“南”危難之際救了它。“南”悄悄跟隨小樂?!澳稀笨粗反髮W畢業(yè),看著小樂和男友在這座城市奮斗,看著男友拋棄了小樂,看著小樂被公司辭退,看著小樂流落街頭努力尋找工作……文珍是悲觀的浪漫主義者,她看透了生活殘酷的那一面,經歷一次次碾壓,人會變得面目全非,有時候,人自己改變了自己,有時候,人被外界的力量改變,更多時候,是多種因素造成的異化。文珍看透了,卻無法割舍她對愛、溫暖、善良與對世界依然懷抱的憧憬,它們在白天蟄伏,而在夜里,在每一個夜里,悄悄冒頭,長成大樹,掛上果實,靜默等待采摘。
文珍試圖以小說解答生活的謎題,主要采取第一人稱視角,即便是以第三人稱敘述,也以獨白為主。這是一種坦誠交流的嘗試,可是,獨白必然是一種受限的視角,作為讀者,我們只能看到敘事者提供的細節(jié),卻無法捕捉另一方的想法。這是文學的矛盾,也是我們的矛盾。
我們企求愛,又怕受傷害。大部分人類之間的愛,要么出于將就,要么出于刺猬式的抱團取暖,曖昧、混亂,隨時都在權衡,隨時準備抽離。有留連的愛。比如,小林對劉赟,林雅對軍。可是,后來也不過形同飯渣子,不經意地粘在那兒,成了懶得丟掉的習慣。也有深沉的愛。比如,苗曉動對張德生的暗戀。這個故事恰是整部集子里最膚淺的,在這虛構的故事里,藏著些微不肯磨滅的少女心。
如果生活讓人蓬頭垢面滿目瘡痍,我們是否還愿意在偶爾的間隙里,做一做夢,播下種子,不管未來能否采摘,這一刻,夜色消逝,曙光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