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羊羊
扎 肝
第一次在桌上見到扎肝,覺著真是稀奇古怪的東西。仔細看一下,扎肝是用筍干、五花肉、油豆腐、豬肝疊在一起,用豬腸扎好做的(很像一種“鴨腳扎”,用鴨腸將鴨腳、叉燒肉、鴨肝扎成一撂)。還說這幾樣東西要按順序捆好,我倒是沒去一個一個夾出來瞧瞧,有沒有哪個把順序搞錯的。
或者,十個扎肝中,有一個搞錯了順序的,會不會味道起了變化,更與眾不同。
這個菜說是溧陽很有名的年菜。溧陽是常州的一個縣城,也是我小說家朋友趙志明的家鄉(xiāng)。我見志明寫過扎肝,說扎扎肝也是技術(shù)活,一根小腸可以扎出十幾個扎肝,連在一起,像串鞭炮般鬧熱。那個地方更有名的是“天目湖魚頭”,我去嘗過幾回,魚頭本來就是好東西,我用新鮮的大灰鰱燉出來的魚頭湯,也不會輸給它,豆腐細嫩,一撮香菜清清爽爽。實在是魚頭與天目湖連在了一起,好些人吧,太缺少一個干凈的湖的安全感了。那只燉魚頭的大砂鍋更起了渲染的效果,一般人家不會買的,魚頭看起來自然會更大些。
五花肉燒筍干我是喜歡吃的,爆炒豬肝也喜歡,豬腸篤豆腐則更喜歡,雖說不是特別喜歡油豆腐,一筷子夾出來的扎肝,有我好幾樣喜歡的東西在一起,多少有點讓一個人心生期待。
醬油這種東西,就像是麻將里的“百搭”,一副好牌缺不了“百搭”,所以許多好吃的菜肴,也是醬油成全的。扎肝一紅燒,各種味道交融在一起,口感更豐滿了。江南的老三鮮,大概也是這個道理,取其一單獨燒,也會好吃,三樣放一鍋燉,就不用說了。
至于扎肝的來由,說是一個兒子去進京趕考,母親不知道燒點什么好吃的給兒子餞行。拿了家中雞蛋去集市賣了,只換到一小塊五花肉。竹籃里僅剩兩塊油豆腐,無奈中去隔壁殺豬佬家借肉,殺豬佬老婆講只剩下一小塊豬肝和一段豬小腸。母親就用小腸把那幾樣扎在一起烹燒,那時用的是土灶頭,柴火慢燉,想來是十分好吃的。兒子金榜題名,方言中“官”與“肝”一諧音,好兆頭就來了。
那么,怎么沒見筍干呢。那個兒子的后人又要進京去求取功名了,這個母親想著先人吃了扎肝當上了官,我的兒子要官上加官,于是在扎豬肝時添上了筍干。故事當然有好結(jié)果,這個兒子果然高中。
那兩個取得功名的姓陸,說是陸游的后人,因游山玩水到了溧陽,遂安居下來了?!霸巍边@道菜也因之慢慢流傳開來。這個來歷,有點牽強附會,我個人對飲食的看法,好多菜都是瞎燒燒出來的,因為味道有點特別,再一步步改進,最后成了大眾喜歡的菜。
我做菜就常會瞎做,有的別人還說好吃。
故事是編的,會編故事的人很多。但有一點,我很想說,再清苦的日子,媽媽總是有辦法的。
老三鮮
之所以說“老三鮮”,顯然,冒出來的“新三鮮”舉不勝舉。一碗用魚丸、木耳和青菜燒制的魚丸湯,也在菜單上占了“三鮮湯”這一席,你也不能否認它不是三樣。雖清湯寡水,味道也極佳,因為有的人口味本來清淡。
常州的老三鮮,主要用料是肉丸子、豬蹄與肉皮。肉皮是豬皮經(jīng)油炸,用水浸開,切成寬兩三厘米長五六厘米的條狀。這肉皮松軟,蜂窩狀氣孔,像是許多張嘴巴吮吸肉丸子、豬蹄以及配料中木耳、筍尖的各種滋味,這碗湯整體氣息濃郁。
我去了好多個地方,幾乎都能吃到所謂的三鮮砂鍋,雜七雜八亂燉一通,味道都還不至于差到哪兒去。雜燴這種烹飪手法,用料多,你炒盤蹄筋,就比較單薄,不吃蹄筋的人似乎眼前也沒了這道菜。常州有名的“一網(wǎng)鮮”,將螺螄、河蝦、鱔筒、好幾樣雜魚放一鍋煮,螃蟹季節(jié)還會放幾只下去。不吃螺螄的,可以吃筷魚,不吃鱔筒的,可以夾幾只蝦。各取所需。
東北有道名菜叫“地三鮮”,取地里的時令菜蔬土豆、茄子和青椒炒制,盡管都是素食材,卻十分下飯。我們這里本幫飯館也都有這道菜,不過是用豇豆換上了土豆,做得也地道,別有風味。
在福州三坊七巷閑逛時,我撞見了一張大幅圖片,說的是一道極品“佛跳墻”的配料,圖文并茂,令人咂舌。閩北花菇、魚肚、鴿蛋、鹿筋、12寸金山鉤翅、80頭進口瑤柱、90頭日本關(guān)東遼參、12頭澳洲溏心鮑、10斤以上印尼山瑞甲魚裙邊,不過是一道類似常州“老三鮮”一般煨煨燉燉的菜,精致到滿世界找食材。
如果說“老三鮮”吃的是一頭豬身上的故事,“一網(wǎng)鮮”吃的是一個湖里的故事,這個“佛跳墻”一下吃了陸地和海洋。不過,斛籌交錯時,你塞嘴巴里的是豬蹄還是海參,看起來也沒啥區(qū)別。
螺 螄
吃螺螄的時候,聽許多人反過來喊,感覺有點別扭。聽得多了,也就覺著是另一種親切了。就像月亮,我的家鄉(xiāng)都喊亮月。漢語有了籍貫,那就是方言。方言的性格,有點不講道理的隨和,無論你聽不聽得懂,語言區(qū)的人聽得懂就好了。這好像有點小國寡民或自給自足的味道,但不妨說是一種鄉(xiāng)村自信。可惜,英語成了必學的一門功課,弄得很多人連漢字都寫不好了(估計不少人寫不出螄字會寫成反犬旁),感覺少了點國家自信。
螺螄不是大菜,卻是鄉(xiāng)間下酒少不了的“點心”。奶奶燒著燒著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菜,就囑咐我去摸點回來。池塘的碼頭是塊近兩米長的平時用來洗衣淘米的青石板,這樣的傍晚我只要順著它沒入水中的三個側(cè)面胡亂抓幾把,一海碗螺螄一般是沒問題的。螺螄吸附在青苔上,就像一個個正在吮乳的嬰兒。
然后用鋼絲鉗剪掉螺螄屁股,放入油,鹽,姜,醬油,料酒等爆炒一下,一盤好菜就可上桌了。我們那除了嫁過來的四川媳婦,幾乎沒有人吃辣,如果哪家門口的菜地種了幾棵紅辣椒,那這家肯定娶了個四川女人。我倒是因為在南京讀過幾年書,學會了吃點辣,所以現(xiàn)在炒盤螺螄會先往鍋里扔幾個干辣椒煸一煸。
我吃螺螄大概是個高手,小時候不用針線,長大了不用牙簽。直接一吸就出來了,少數(shù)吸不出的先對準螺螄屁股吸一下,再從口處猛一吸也就吃到肉了。聽著一桌子吸螺螄的聲音,教他們也老教不會,沒耐心了,就說一句你用用牙簽吧。幸好牙簽不是專門用來剔螺螄肉的,要不生產(chǎn)廠家還要養(yǎng)一湖螺螄作贈品了。我是無法考據(jù)誰是第一個想到這樣吃螺螄的人了,中國人飲食的智慧不可小覷。我想其中定有某種物理原理,我物理學得不好,所以說不上來。
小時候溝塘很多,村子里的農(nóng)婦農(nóng)閑時就出門耥螺螄。耥,多么富有感情的農(nóng)活用語啊,耥網(wǎng)本來就是一種農(nóng)具。耥回來的螺螄除了自家吃,大部分煮好后,把螺螄肉剔出來,去菜場賣掉,再用皺巴巴的“鋼鐵工人”或“大團結(jié)”買回生活所需。螺螄肉炒韭菜,也是昔日江南一道好菜。我以前還常摸螺螄回來,用小錘子敲碎喂鴨子,那時候的鴨子伙食好,鴨蛋也營養(yǎng)豐富。
螺螄最肥是清明時節(jié),肚子里也裝滿了小螺螄。我們那還有一種田螺,個頭差不多有六七歲小孩的拳頭大。從前聽奶奶講田螺姑娘的故事,覺得特別美,后來發(fā)現(xiàn)田螺姑娘的故事不光是我家鄉(xiāng)獨有的,幾乎在水邊的村莊里都生長這樣的故事,單身漢多了,想法也就多了。
近日買得湖里的青殼螺螄,在盆里養(yǎng)了兩日,我才這么認真地看了看它們,居然在水里伸展出如蝸牛的觸角,看得我心都柔軟了起來(有一年,我在鼓樓四條巷不小心踢到了一只蝸牛,它被重重地摔了出去,殼上一個窟窿在我記憶里張開了很多年)。原來它們一樣可愛,不同的是,蝸牛還有人為它們寫詩寫歌,螺螄只有人為它們寫各種菜譜。我以后還會吃螺螄嗎?似乎問得有點假惺惺,蝸牛都有人吃了。
可我的孩子偏偏在我吃螺螄的時候問,爸爸,螺螄有眼睛嗎?我一時答不上來,就敷衍他說,螺螄沒有眼睛啊,你哪看見它長眼睛了?孩子說,螺螄是有眼睛的,被你一煮就藏到殼里去了。哎,真是一點也沒有辦法的事,我已經(jīng)看不見螺螄的眼睛了。
花生米
花生也叫“長生果”,生的長生果汁水多,甜津津的。我小的時候路過花生地,估摸下泥土里的花生已經(jīng)結(jié)得一串串了,會一把抓住花生莖枝的“脖子”揪它們出來,幾下子一捋,塞進褲袋,找個河邊洗干凈剝了吃。擼光了花生的莖枝再原地埋好,好像一個小偷偷了人家的東西,沒忘了隨手把門帶上。
那個時候,我還不曉得酒是什么味道,還是“麻房子,紅帳子,里面住了個白胖子”猜謎語的年紀。只看見爺爺和爸爸就著一碟油炸花生,一口酒三粒花生的黃昏。婦女們聊天一般磕瓜子,很少見在剝花生消閑的。女人聊天就和男人喝酒差不多,說一句話,磕幾粒瓜子。
花生帶殼炒,是年貨必不可缺的。
花生分大花生和小花生。大的,皮淡紅色,小的,皮深紅色。小花生比大花生要香得多。下酒吃螃蟹要選大的,吃花生還是小的好。
我和朋友喝酒有沒有螃蟹無所謂,花生少不了。一大桌菜擺好了,總是找來找去,然后招呼小酒館的老板娘,再來盤花生米。李太白、蘇東坡的下酒菜里從來沒出現(xiàn)過花生,江湖好漢們到酒館,齊整整地喊:“小二,切兩斤牛肉。”
原來花生是后來從南美洲引進的,怪不得他們。若是土著,吟賦的寫詩的作詞的大多愛杯中之物,怕是典冊高文里也少不了花生一片。
油炸花生用的是豆油或菜油,翻炒起鍋后,晾幾分鐘撒上鹽花,很脆。鹽水煮花生也好吃,帶殼煮會把殼中的香滲進去,好像荷葉雞或粽子。尤其是剝開殼,里面躺了四?;ㄉ椎?,真是開心,像碰到了一個雙黃蛋。
宮保雞丁、夫妻肺片里也放花生,被湯料浸過,一沒有油炸花生脆,二沒有煮花生的香爛,就不像是吃花生了。
我的老師余斌先生寫過《花生米》,說花生米代表著下酒物的底線,底線往往是最基本因而也最少不得的,歷數(shù)下酒之物而將花生列為第一,其理在此。余斌老師說的真切,若面前連盤花生都沒有,這酒還真不知怎樣喝第一口。可我的幾顆磨牙都拔了,花生米已嚼不動,也照樣喝下了第一口酒。
(選自《西部》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