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闕維杭
晚清的腐敗,在一些詩詞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清代文人竹枝詞注重對現(xiàn)實社會的隱含諷刺乃至直面抨擊。清人楊靜亭在竹枝詞集《都門雜詠》中說:“思竹枝取義,必于嬉笑之語,隱寓箴規(guī),游戲之嘆,默存諷諫?!蓖腥耸露[喻,狀情景而比興,寓事物而寄情,反映國事民生,“其辭質(zhì)而徑,欲見之者易于諭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
晚清官紳圖享樂、講派頭、擺官譜、耍威風(fēng)的習(xí)氣,風(fēng)靡京城內(nèi)外各地,大小官員鄉(xiāng)紳無不攀比大搞排場,在衣食住行各領(lǐng)域豪奢之風(fēng)無以復(fù)加。京官到衙署辦公,皂隸等在門口恭迎,且在前揚(yáng)聲導(dǎo)引。至于出行,文武官員自督撫到知縣,外出皆有不同等級儀仗,沿途鳴鑼開道、衙役高舉“回避”“肅靜”和官銜牌、鐵鏈、木棍、烏鞘鞭,儀仗威武的排場繁復(fù)而擾民至深。
無名氏《都門竹枝詞》之《時尚》一首道:“多多益善是封條,拉扯官銜宋字描。遠(yuǎn)代旁枝搜刮盡,直將原任溯前朝。”當(dāng)年官家多在宅門貼上標(biāo)有官銜和禁人“喧嘩”字樣、凸顯官派官威的“封條”,以壯觀瞻,以揚(yáng)聲威。這等譏刺官家排場現(xiàn)象的詩句,在諷喻竹枝詞中可讀到不少,清詩集《草珠一串》有首竹枝詞詠此貼封條“時尚”:“封條處處禁喧嘩,小小門樓也宦家。為問何人曾入仕?舍親始祖作官衙?!薄堆嗑╇s詠》另有一首:“居官流寓仕京朝,門示頭銜壁上標(biāo)。待得春秋親校士,紅箋添并兩封條?!薄对鲅a(bǔ)都門雜詠》也有一首:“每做京員勢必添,兩條四塊甚威嚴(yán)。喧嘩禁止偏難止,多半門前壯仰瞻。”
至于一些晚清官員的吃喝玩樂,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們做不到的。《京華慷慨竹枝詞》有一首寫清末北京六國飯店(今北京飯店前身):“海外珍奇費(fèi)客猜,兩洋風(fēng)味一家開。外朋座上無多少,紅頂花翎日日來?!薄毒┤A慷慨竹枝詞》還有多首抨擊時弊,如諷刺“政府大臣”:“天下興亡在眼中,雍容揖讓古賢同。半閑堂上斗蟋蟀,忍令君王淚染紅。”嘲“飯局”:“自笑生平為口忙,朝朝事業(yè)總荒唐。許多世上辛酸味,都在車塵馬足旁?!蔽釓]孺的竹枝詞,諷刺辛辣,文筆大膽,正如其序所言:面對世態(tài)炎涼國是非常,寓情諧俗之際,更多“撫膺三嘆,慷慨生焉”,則盡情“抒壘塊于胸中”,所以他的竹枝詞足以警世。
清末民初的何剛德(1855-約1936),清光緒年間長期在吏部供差,任主事,后外放歷任江西吉安、建昌、南昌及蘇州知府。長期京官、地方官生涯,使他熟諳清朝中樞各部內(nèi)情,民國后退休撰《春明夢錄》一書,以親歷見聞記述戶部各庫之貪污、浪費(fèi)與官場種種營私舞弊實況。其中記述“京官廉俸極薄,本無貧富之別”“京官,以翰林為最清苦。編檢俸銀,每季不過四十五金”,唯盼望三年一放外差(外方做官),則可改善。最優(yōu)者為學(xué)差,也就是派到各省去當(dāng)學(xué)政,“學(xué)差三年滿,大省分可余三四萬金,小亦不過萬余金而已?!薄按蝿t主考,主考一次可得數(shù)千金,最苦如廣西,只有九百金?!币虼?,在京中小官員無不期許外放為官,上下之間、京官與地方官之間,假以各種名堂送禮收禮的索賄行賄之風(fēng)日盛。
《春明夢錄》記載:“道咸以前,外官饋送京官,夏則有冰敬,冬則有炭敬,出京則有別敬。同年同鄉(xiāng)于別敬之外,則有團(tuán)拜項,謂每歲同年同鄉(xiāng)有一次團(tuán)拜也?!彼^“冰敬”“炭敬”“別敬”“團(tuán)拜”等雅稱,皆是相互送禮、利益輸送的代名詞、潛規(guī)則,“京信常通,炭敬常豐”,里外上下互相照應(yīng),共同當(dāng)官發(fā)財。晚清思想家馮桂芬著《校邠廬抗議》,也指稱“大小京官,莫不仰給于外官之別敬、炭敬、冰敬”。此外還有各種名堂的送禮:瓜敬、年敬、節(jié)敬、妝敬(送高官夫人)、筆帕敬、各種喜事的“喜敬”等等,連豪門門房仆人都有“門敬”。
清末權(quán)傾朝野的慶親王奕劻,光是其王府門房收“門敬”銀子,每年可得幾十萬兩。光緒年間北洋大臣楊士驤收受諸敬甚多,死后被謚為“文敬”,時人作聯(lián)諷刺道:“戲文曲文,所以為文;冰敬炭敬,是謂之敬?!鄙下?lián)言其喜聽京戲,下聯(lián)指其好受賄。何剛德書中又說,光緒、宣統(tǒng)年間“公行賄賂,專重權(quán)貴……炭敬即饋歲之意,函中不言數(shù)目,只以梅花詩八韻十韻或數(shù)十韻代之……何等儒雅”,書中記敘一事,有人送濤貝勒(編者注:愛新覺羅·載濤,清末宗室,晚清重要政治人物)銀票,信封書“千佛名經(jīng)”四字,濤貝勒不知所謂,拆開方知是千兩銀票。
歷仕道光、咸豐、同治三朝的張集馨,為官三十余年間,先后在山西、福建、陜西、四川、甘肅、河南、直隸、江西等省任知府、道員、按察使、布政使、署理巡撫等職,他寫《道咸宦海見聞錄》一書,記述親歷見聞,披露各種充斥官場的腐惡現(xiàn)象。書中寫道:“京官俸入甚微,專以咀嚼外官為事。每遇督撫司道進(jìn)京,邀請宴會,迄無虛日。”京官邀宴外地來京官員,無非就是打那些“別敬”之類的主意;而外官為保官位、求照應(yīng)、謀升遷、通信息,不能不與京官打交道,送紅包是必需的。
道光二十五年(1845),45歲的張集馨出任陜西督糧道,總管當(dāng)?shù)剀娛潞笄冢瑥摹案F翰林”變身“天下道府第一肥缺”,不過此時他竟無錢上任,唯有多方舉債借錢以解“別敬”之需,地方官奉派出京或到中央述職離京時要給相關(guān)官員送“別敬”之禮,這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借此上下打點(diǎn),以圖外放為官順?biāo)?,且期冀在肥缺職位上多撈幾筆。張集馨書中記載此番借銀兩款項:廣東洋行9000 兩,山西錢莊5000 兩,同年好友借款3000兩,共計1.7 萬兩,這些“別敬”紅包分送給軍機(jī)大臣、軍機(jī)章京、六部尚書、都御吏、侍郎、大九卿、同鄉(xiāng)、同年、世好等。
督糧道雖說是肥缺,但各級官員瓜分利潤,其實所剩有限,張集馨一年合法收入2000 多兩銀子(包括薪俸130 兩白銀、米130斛,加上朝廷發(fā)的十?dāng)?shù)倍于俸祿的養(yǎng)廉銀),如果不從別的渠道搜刮,督糧道每年油水差不多也僅6 萬兩;西安是出入西藏、新疆、甘肅、四川、云南等地的交通要沖,往來官員絡(luò)繹不絕,夠到一定級別的官員到西安后皆由當(dāng)?shù)毓賳T接待,而張集馨由于經(jīng)手錢財最多,幾乎都由他埋單。張集馨感嘆:“大宴會則無月無之,小應(yīng)酬則無日無之?!泵看窝鐣_支至少花費(fèi)200 余兩白銀,宴席上還要戲班助興,宴畢還需饋贈各地官員來往盤纏,加上還要按時給京官孝敬的“冰敬”“炭敬”等等,各項費(fèi)用一年總共至少5 萬兩。
張集馨據(jù)稱算是良心未泯的官員,不會使各種招數(shù)斂財,他當(dāng)了一年督糧道,除掉上任之際借債支出“別敬”1.7 萬兩銀子,5 萬兩明面上的各種官場開銷,其實還虧了7000 兩。即使如此,為了掙夠面子和人緣,以圖在官場游刃有余,張集馨也只能認(rèn)了,繼續(xù)年復(fù)一年地“禮尚往來”,才能相安無事。1847 年張集馨任四川按察使,“入京請訓(xùn)”送了1.5 萬兩“別敬”銀;1849 年任貴州布政使時送了1.1萬兩,1850 年任河南布政使時送了近1.3 萬兩。他在《道咸宦海見聞錄》書中還自述任江西布政使時回京拜訪總督,到總督府遞送“門敬”紅包,卻被門房嫌銀子“成色不夠”而直接丟出去!
在如此名目繁多的“雅賄”惡俗面前,貴為“中興砥柱”的清代權(quán)臣曾國藩也無法免俗。他外放直隸總督時,回京也要致贈多筆“別敬”,他的日記中多次提及與人“核別敬單”“定別儀碼”“定分送各單”,寫信給兒子曾紀(jì)澤時也說:“余送別敬一萬四千余金,三江兩湖五省全送,但不厚耳。”無可奈何之際,還自嘆送禮上萬余并非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