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 衣
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在采煤工作面經(jīng)常見到老范。
老范是位有意思的人,歲數(shù)一大把了,滿頭白發(fā)如秋日蘆葦。他上班不像我們這樣,一月二十四五個班,很少休息。他上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有時候十天半月不見一次。他上班也不固定崗位,上次在巷道搞超前支護,這次又成了采煤機司機。哪里工作緊張,他就盯在哪里。有次,他跟著我在工作面上隅角盯了半班瓦斯探頭。采煤工作面初采初放,頂板壓力大,處于應力集中區(qū)的上隅角,必須擱人專盯,觀察頂板來壓周期。更重要的是盯緊瓦斯,嚴防瓦斯聚集報警。老范在放頂工和瓦斯檢查工之間不停地互換角色。他一會兒觀察采空區(qū)垮落跡象,一會兒拿出瓦斯鑒定器,有模有樣的測量空氣中的瓦斯含量。瓦斯?jié)舛冗_到了百分之零點六左右,他就示意采煤機司機停止割煤。老范操作起這些崗位器具,如魚得水,得心應手,毫無拘泥之感。
我上了三四個月班,也沒弄清老范究竟是干啥的。我問老范:“你具體是干啥的? ”“啥都干。 ”老范說,“煤礦的活兒,沒有咱干不了的?!蔽邑Q起大拇指,恭維他:“沒想到你還是位干啥啥行的多面手?!崩戏缎π?,露出了一嘴白牙:“干一輩子煤礦,就要愛一輩子煤礦。”他說:“出身不能選擇,但勤懇改變命運?!彼€說:“煤礦是咱衣食飯碗,不用心怎么能行?咱不僅要多出煤,而且要出好煤,支援國家建設?!彼@些話有些假大空,有些居高臨下,有些不接地氣,有些不清楚自己是老幾。煤礦工人為養(yǎng)家勞作,為糊口下井,天天累得身體像散了架,哪里有這么多道理和高大上的理由啊。這讓我有些看不起老范。我看不起,并不等于別人看不起。主管區(qū)長、帶班班長見了老范,都服服帖帖的,像是下級見了上級,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主管區(qū)長老李是個大老粗,看到不順心的人和事,張嘴就罵娘。但和老范說起話來,溫言暖語,很是客氣。班長老馬是當?shù)厝?,說話硬朗,做事果斷,大有不服就干的意思。但和老范說起話來,低眉順眼的,很是服氣。
有次,老范正在頭上處理上巷安全出口。老馬慌里慌張地跑來,說:“地面有人找你。”老范說:“這會兒,誰還會想我呢?”老馬實話實說:“這個真不知道。”老范叮嚀老馬要盯緊安全出口,絕不能讓頂板出了事。交代完注意事項,老范順著運料巷向外走了。老范走了,我也想走。老范半路能脫崗,我為啥不能脫崗?“懶驢上套屎尿多。”我還沒走幾步,老馬就逮住了我,“張布衣,你要敢溜號,我就勾了你的工?!绷锾柺抢像R的口頭用語,就是脫崗走人。我不服。我說:“地面也有人找我?!崩像R鄙夷地看著我,問:“誰找你?”我胡編亂造:“我對象來了。”老馬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甭說是你對象,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焙伲瑳]想到在老范面前如同老鼠見貓的老馬,對我立馬硬氣起來。
這讓我對老范不僅刮目相看,而且充滿了好奇,私下里問工友老裴:“老范是誰?”
老裴看了我一眼,說:“老范就是老范,老范還能是誰?”
偶爾上班的老范還會發(fā)脾氣,而且發(fā)起脾氣還特別兇。原因很簡單,工作面沒有應急備用材料,缺少應急排水泵,缺少加強支護的板材,他指著主管區(qū)長老李說,情緒有些激動:“李發(fā)財,你干了半輩子煤礦了,這難道還用教!”老李畢恭畢敬,大氣都不敢喘。指責完老李,又喊老馬:“老馬,老馬,你給我滾過來?!崩戏兜穆曇舢Y聲甕氣,像是一記重錘捶懵了現(xiàn)場的人。大家噤若寒蟬,默不作聲。老李說:“老馬滾不過來了。”老范問:“為啥?”老李說:“這家伙看見你來了,出去到大巷找應急物資去了?!崩侠钸@么說,老范也不好意思再說別的了,說:“這次暫且饒了他,如果再有下次非捋了他的球蛋不可!”
老李兒子婚禮,我隨份子去吃酒,看到老范也在。老范坐在主席上,大大咧咧地吃喝。有人過來敬酒。來人不喊老范,喊:“范礦長?!边@時,我猛然發(fā)現(xiàn),老范的模樣和礦辦公樓前公開欄上的礦長范金山的照片挺像。我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把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了老馬。老馬白了我一眼:“傻缺,啥叫挺像,就是一個人!”
這讓我感情上有些無法接受,老范啥時候成了礦長呢?
我寧愿老范是我的工友,而不是礦長范金山。但老范就是礦長范金山。老范說:“我首先是一名礦工,然后才是一名礦長?!?/p>
以至于若干年后的今天,我都無法忘卻那個在井下東奔西走的老范。掐指一數(shù),此時的老范已過了古來稀的年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