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涵
那時候爺爺?shù)哪_踏車還是锃亮的。
余暉也還算聽話,一邊消散一邊又陪我等待著。我打了個哈欠,眼前忽然模糊出一個人影。我趕緊擦去臉上的小汗珠,挺起身子,拍拍屁股上沾滿的灰,隨手揪了根狗尾草夾在耳朵上張望著。清脆悅耳的鈴鐺聲好像已經(jīng)成了我們的暗號,倏忽間,熟悉的黃格子衫圍著墨綠色的挎包晃到眼前,我撲騰著跳上腳踏車,緊緊地貼在爺爺后背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夕陽將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車子緩緩駛進了爺爺?shù)牟藞@子,還沒停穩(wěn),我就已經(jīng)跳進泥巴堆了。爺爺小心地把腿上的教科書擺好,卷起早已涔涔透濕的衣袖和褲腿,走到我身旁,輕輕刮了刮我的鼻子:“今晚奶奶又要好好洗你的衣服嘍!”我嘿嘿一笑,特意用自己臟兮兮的身體去抱住爺爺,鬧道:“這樣挨罵的就不止我一個了?!睜敔斠膊环纯梗^續(xù)灑著水,吩咐我打起手電。我跑到腳踏車上,拿出那支快掉光漆的紅手電,在天上畫個圈,再照照地上的螞蟻,心不在焉地在爺爺腳邊打著轉(zhuǎn)兒,不一會兒又被旁邊的蟋蟀吸引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爺爺抓住車把,用力在地上一蹬,坐上坐墊,摁了摁車鈴?;璋抵新牭揭宦暋皝韲D”,肚子早已咕咕直叫的我,就一骨碌爬到我的專屬座位上,繼續(xù)在天上畫起了畫。伴著鈴兒響,我靠在爺爺背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腳踏車變得吱嘎作響了。
鏈子碰撞的聲響與車鈴交錯著,我安靜地坐著。爺爺最后一次捧著三角尺輕輕推開木門,走進了教室。每個人都端端正正地坐著,桌上整整齊齊地攤著書本。爺爺朝大家微微一笑,把教科書放在桌上,然后轉(zhuǎn)過身,用角尺畫出幾個挺拔的三角形。忽然間一聲“起立”,全班站起,沒有人嬉笑了:“老師好!”每個人都直直地望著這有些許佝僂的身軀,偌大的教室只聞得幾聲啜泣。爺爺假裝打了個哈欠,隨手揩去眼角的淚水。再無法動筆了,他慢慢轉(zhuǎn)過身,放下粉筆:“同學(xué)們請坐。”說罷,招呼著我在小凳子上坐好,整了整衣領(lǐng),卸下厚重的灰圍巾,合上書本,收起老花鏡,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這是我最后一天代課,新老師來了,我也該回家嘍?!蔽以谝慌钥兄P頭,黑板上的錯誤過程一次次被擦去改正,而原本上課最積極的學(xué)生也不開口了。
下課鈴響了,爺爺?shù)难劭魸窳?,在掌聲中筆直走出教室,愣是沒回一次頭。我拾起那條落下的圍巾,正準備往外跑,門口的哥哥遞給我一大袋信。我把它們和圍巾緊緊地一起裹在懷里,跑到車旁。爺爺摸了摸我的頭,若無其事地接過信,把圍巾披在脖子上,騎上車,吱嘎著向家的方向騎去。我把頭埋在他的圍巾里,聽著喘氣聲和輕微的吸鼻子聲,抱得更緊了。爺爺輕輕地拍了拍我的小手。那一天,爺爺只扒了兩口飯,卻戴著老花鏡看了半宿的信。
后來腳踏車被拴起來了。爺爺陪著我一起住到了城里。
恍惚間,腳踏車已經(jīng)徹底舊了。
再后來,爸爸媽媽又執(zhí)意要三個人生活……
又是一個暑假,我暫時擺脫繁重的學(xué)業(yè),重又住進了擁有螢火蟲的夏夜。聽著爺爺?shù)暮魢B暸c窗外蛐蛐的鳴聲,我輾轉(zhuǎn)反側(cè),于是翻起身,輕輕地走下床,去看滿天星?!斑@是北斗七星,像不像囡囡吃飯的勺子啊。這邊是天鵝座,每個人以后都會變成天鵝飛到天上去,再也不會回來了,但每天在天上祝愿地上的人們開開心心的?!薄澳菭敔斠院蟛灰ズ貌缓??”我記得那時候爺爺就笑著拍拍我的頭,把我抱到他的肩膀上,應(yīng)該是想讓我離星辰近一些吧。月光斜斜地灑在地上,飛機的轟鳴聲從遠方傳來?!拔舶筒荒苷鄣锰?,紙飛機會飛不起來的,要讓它張開大翅膀,神神氣氣地飛起來,囡囡將來也要張開翅膀飛啊。”我一次次把飛機折得支離破碎,卻又在爺爺那兒妙手回春。紙飛機劃過河畔,也慢慢地滑過我的童年……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爺爺仍然均勻地打著鼻鼾。我悄悄地走下樓,拉張凳子坐在銀杏樹下,忽而瞥見那靠在墻角的腳踏車。昔日的銀光閃閃早已爬滿斑斑銹跡,那坐墊和我的專屬座位也堆滿了厚厚的灰,撥動車鈴,只有啞啞的鐵塊摩擦的聲音。旁邊架子上放著一本日歷,是爺爺在城里那段日子用的:“星期一:給孫子買螃蟹,放學(xué)的時候給他買一個干菜饅頭。星期二:早上煮青菜雞蛋面加一根香腸,不要問關(guān)于中午菜的問題。星期三:要考試,幫他加油……”我不敢再往下翻了。爺爺也下樓了,搖著一把大蒲扇,睡眼惺忪地望著我:“是不是爺爺這兒太熱了,你睡不好?”我抹去打轉(zhuǎn)的眼淚,怕愧疚會壓倒我。
后來我叫師傅把腳踏車翻新了,我自己騎。
(以上指導(dǎo)教師:邊建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