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
趙烈文,常州陽湖(今武進)人,字惠甫,號能靜居士。趙烈文在曾國藩晚年時隨侍左右做貼身幕僚,曾國藩對這位年輕人很信任,兩人常在密室中談論朝政,臧否人物。趙烈文將這些談話記載于《能靜居日記》,其中人們熟知的是其在同治六年(1867)六月二十日預判清朝將在五十年內(nèi)因“抽心一爛”而滅亡。
當時,湘淮軍已經(jīng)平定了東南,開始搞洋務運動,整個國家的氣象看上去有些好的轉變,更有會“唱頌歌”的人將其名之為“同治中興”。作為中興第一大臣的曾國藩,對“中興”的成色如何,還是有足夠的清醒。這一天,曾國藩聽北京來客介紹京師的社會狀況后,便憂心忡忡地對趙烈文說:
“京中來人所說,云都門氣象甚惡,明火執(zhí)仗之案時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婦女亦裸身無褲。民窮財盡,恐有異變,奈何?”
趙烈文回答說:
“天下治安,一統(tǒng)久矣,勢必馴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風氣未開,若非抽心一爛,則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異日之禍,必先根本顛仆,而后方州無主,人自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p>
曾國藩當時雖認為國事多難,但不至于崩盤,為此還和趙烈文辯駁了一番。不過,歷史的發(fā)展證明了趙烈文的判斷。
趙烈文于甲午年(1894)去世,并沒有見證清朝土崩瓦解的最后結局。但他的同鄉(xiāng)晚輩趙鳳昌(很有可能是同族)不僅是目睹者,還是這一過程的參與者。
趙鳳昌(1856-1938),字竹君,也是常州武進人,比趙烈文小二十四歲。他是晚清立憲派的代表人物,甚至可以說是中華民國的催生者之一。
趙鳳昌少年時家貧,失學后入錢莊當學徒。富戶朱某看趙鳳昌聰明伶俐,絕非池中之物,于是給他一筆錢捐了雜職,分發(fā)到廣東候補,時年二十歲。到廣東后不久,趙鳳昌碰上了生命中最重要的貴人張之洞。張之洞早年是京師“清流派”重要角色,后到廣州做兩廣總督。張之洞很是欣賞這位聰明、勤快、記憶力驚人的小伙子,對其十分信任,讓趙鳳昌充當總督衙門文案,參與一切機密。
剛到張之洞身邊時,趙鳳昌做了一件讓張之洞對其刮目相看的事:說動張之洞重開“賭闈”。經(jīng)過中法戰(zhàn)爭后,兩廣衙門很缺錢,但又不能增加田賦和商業(yè)稅,那錢從哪兒來?趙鳳昌告訴張之洞,廣東人好賭,讓他們白白地出錢給官府報效很難,但是愿意在賭場上一擲千金?!百€闈”就是賭鄉(xiāng)試的中舉者姓氏。因為事關朝廷掄才大典,有辱斯文,被禁了多年,可洋人在澳門照樣開場子“賭闈”,廣東士民紛紛送錢去那里。與其這樣,這筆錢不如由官府自己來賺。
趙鳳昌在歷史上最大的貢獻:一是策動了“東南互?!?二是在“武昌起義”后成為“南北議和”的促成者之一。
1900年,慈禧老太后發(fā)了瘋,向十一國宣戰(zhàn)。但是,稍微有點見識的人就能看出這是一場必敗的戰(zhàn)爭,會將中國引入萬劫不復的地步,而洋務運動積攢下的那點底子也一定會為之灰飛煙滅。當時,像兩廣總督李鴻章、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這樣的明白人心急如焚,可朝廷宣戰(zhàn)了,而且是舉全國之力決一死戰(zhàn),做地方官的怎么能置身于外?
為了家鄉(xiāng),也為了中國,趙鳳昌他們不能陪著慈禧老太后發(fā)瘋。于是張謇、趙鳳昌、盛宣懷等人在上海出謀劃策,分頭游說劉坤一、張之洞、李鴻章,倡議拒絕奉行來自北京的“亂命”,自行其是與列強簽訂和約。為了打消自己“老板”的顧慮,趙鳳昌還給張之洞拍了一封電報,偽造了一條消息說:
洋電,兩宮西幸,有旨飭各督撫力保疆土,援庚申例令慶邸留京與各國會議云。
張之洞可是探花出身的重臣,久歷宦海的他不敢相信,又回電問這“洋電”從何而來。趙鳳昌馬上拉上常州同鄉(xiāng)盛宣懷為他背書,他對盛宣懷說:
“捏旨亡國則不可,捏旨救國則何礙?且既稱洋電,即西人之電,吾輩得聞,即為傳達而已。”
意思是說,我們在上海從洋人那里得知這個消息,但沒有看到原文,為了國家我們向各位督撫轉達一下而已。即便穿幫,也只是“信謠、傳謠”的罪過。
于是,盛宣懷把趙鳳昌發(fā)給張之洞的電文照抄分發(fā)給各省督撫,表示確有其事。趙鳳昌再復電張之洞:“盛亦得洋電,已通電各省,望即宣布,以安地方而免意外?!比缓?,南方各省代表來到上海,與列國駐上海領事團簽訂協(xié)議。如此,“東南互保”大功告成,中國南方免受了一場兵燹。
1911年武昌起義后不久,上海光復。趙鳳昌在上海南陽路十號的趙宅“惜陰堂”,成了南北要人聚會之所。趙鳳昌充分利用他與北、南兩方要人的私交,居間聯(lián)絡,出謀劃策。黃興在漢陽被北洋軍打敗,回上海后在趙鳳昌家中與張謇、程德全等人會面。唐紹儀到上海議和,也在趙宅與黃興面商。1911年12月25日,孫中山回國,第二天下午即赴“惜陰堂”向趙鳳昌征詢意見。
今天,許多人知道張謇在促成清帝遜位、南北議和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其實趙鳳昌的貢獻一點不比張謇小。
清末常州這兩位姓趙的先賢,都是明了大勢的清醒者,但是趙鳳昌比趙烈文更加不容易。趙烈文是佛門弟子,日記中處處流露出幻滅感,他對國家的前景是悲觀的。但在面對“抽心一爛”“土崩瓦解”的局面時,趙鳳昌積極作為,兩次避免了富庶的南方受戰(zhàn)火波及,避免了生靈涂炭,為中國保留了一線生機。
(摘自《家國與世情:晚清歷史的側影》)